秋风渐冷,寒意便于风中浓了起来。时间无情地匆匆流过,甚至让人来不及惋惜。
独自坐落于半山腰上的别墅在这一片秋瑟中便更显空寂,那中西合璧的建筑将古典与现代相融,楼前是一个硕大的花园,本是千娇百媚的美景,四周围起的铁蒺藜却是让这美中偏带了些威严与冷意。
下午四五点的光景,仇少白正站在床前给初阳换热毛巾。她沉沉地睡着,耳边的发丝被水气沾湿贴在脸颊,他便伸手给她拨开,指肚摩挲着她的颊,满脸担忧。房门被敲响了,是唐汉生,他轻声在屋外道:“白爷,陈老板已经到了。”
仇少白手上的动作一顿,看了看窗外于山头徘徊的夕阳,复又重重呼了一口气,重新给初阳盖好身上的锦缎棉被,方才站起身来,道:“知道了。”
床上的人虽是还在昏迷着,他却依旧将脚步放得极轻。
陈力水就坐在楼下的会客厅里,见他从楼上下来,老远就站了起来,唯唯诺诺的样子,“少爷。”
仇少白却是突然拔出枪,令人猝不及防的一枪,砰的一声将他身后的印纹罐打得粉碎,子弹是从陈力水耳边擦过去的,只让他当即吓得双手捂到了头上。
仇少白将枪扔到唐汉生的身上,冷冷道:“陈力水,上次在百乐门我对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陈力水见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了,方才稍稍冷静下来,弯了弯身子,道:“少爷,你让我做的事我一件没忘,少爷说的话也自是记得牢牢的,只不过眼下我们该做的都做了,该准备的也都准备齐了,与于正业一争已是箭在弦上,你真要为了一个女人毁了所有?我自作主张绑架于初阳虽是不该,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少爷走错路,山本女士已经见过她了,她正需要一位有影响力的世家小姐做少将夫人,于初阳…”
“放屁!”
仇少白站起身来,食指紧紧扣住陈力水的脖子,道:“陈力水,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是不是?”
他面色阴冷,力气之大让陈力水咳个不停。陈力水却是执意要将话说完:“少爷,于正业想将她嫁到高家你是知道的,他不过也是为了拉拢人,为了跑马场,为了赢总会长职位。若是将她交给山本女士,于正业就会因失信于人而损失惨重,少爷,这是绝好的机会,于初阳再好不过也只是个女人。”
“陈力水!我今天就毙了你!”
唐汉生一直握在手里的枪被他夺了回去,就要扣下那扳机之时,陈力水却又不死心地突然大喊:“少爷,她父亲与你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你本就不该对她动情,老爷太太还在天上看着呢!”
他终是下不去手的,十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噩梦,让他一夜之间变成沧海中的孤舟。若不是陈力水拼死相寻,他怕早就死在了于正业的手中。更可恨的是,他明白陈力水说的都是真话,他与她父亲本有着血海深仇!
看着窗外葱茏的绿树,他突然想起初阳第一次到白园时的样子,她恼他总是来来回回寻不着,怨他神神秘秘不得踪,却还是将一枚枚花瓣捡起置入了相思荷包,对他道:“花香凝神,你要一直带着。”
仇少白将枪放了下来,发狠似的道:“滚!”
陈力水却似那缠人草,大有不死不休之势,“少爷…”
他双眸突然变得通红,抬手对着他身旁那一排鹤望兰砰砰连开几枪,喊道:“我让你滚!你要是再敢踏进这里一步,我真的会杀了你!”
见他已是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唐汉生赶忙上前对陈力水道:“陈老板,白爷定有了自己的打算,你就先回去吧。”
陈力水见仇少白一副目中喷火的模样,终是低叹了一口气,道:“好,那我就先回采仙斋了。”
仇少白心中的怒气满满,抬脚便将那圆筒沙发踢出去老远。唐汉生摸了摸鼻子又给他搬了回来,道:“白爷,你这又是何必呢,陈老板也是为了你好。”
他却是不说话了,重重坐到沙发上去。
恰在此时,楼上房门的把手突然被转开,他脸色一沉,赶紧对唐汉生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人把这里打扫干净了。”说罢,便匆匆朝着楼上跑去。
初阳将门推开之时,仇少白正好跑到跟前,让她冷不防被吓了一大跳,原本还有些昏沉的头脑也清醒过来,她将手放在胸前轻轻地拍着,两道秀眉都要皱到一起去,娇嗔道:“你干什么?我要被你吓死了。”
那一副受惊小白兔的模样,只让仇少白不禁上扬了嘴角,见她苍白的小脸上已恢复了几分血色,他心中更是如同巨石落地,瞬时轻松。他将她的手握到自己的掌心里,笑着道:“不干什么,你若是再不醒,我就要被你吓死了。”
那样深情的话,那样柔情的双眼,只让初阳心中感到一片温暖,他到底是将她救了出来。她将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看了看楼下正在打扫的用人,又看了看周围的装饰摆设,扬头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的白园吗?为什么我觉得不一样了?”
仇少白扑哧笑出声来。她便生气了,噘起嘴,“我问你话呢,你又笑什么?”
粉唇嘟起,那娇嗔的模样,只让仇少白觉得心里像是突然被人用羽毛轻轻拨了一下,让他有些不受控制地将那柔软的小身子揽入了怀中,那铺天盖地的吻便落了下来。
初阳受惊地哎了一声,用力去推他,他却是趁机将她的手扳到了后背上去,就那样顺势揽着她的腰际,更深地撷取着她口中的甜蜜。她嘤咛叫他,他却仿若未闻,就那样拥着她吻回到了房间内。这一次的吻虽是蛮横地强取,她却是在他浓烈的气息中感受到了他心中的爱意。她的身体微微向后倾着,也不再挣扎,就那样任由他索求,两人一路吻到了床边,仇少白才将她轻轻地放开。
初阳连耳朵都已发红了,这样一番动情的吻之后,却是不敢再抬头看他,只软软地坐到了床上去,双手无措地搅着床帘上的小穗子。
仇少白也跟着她坐了下去,朝着她红红的耳朵轻轻吹了一口气,她嫌痒地歪了歪身子,却听他道:“小傻子,这里不是白园。”
初阳这才抬起头来,却不想又正好碰到仇少白本是靠在她耳边的唇,她只觉得脸上发烫,刚要躲开,却又被他亲了一下。
仇少白道:“你被人打了迷魂针,我不放心把你送去医院,便将你带到了这里,这里是尘园,你住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初阳本是感动得不行,却不知犯了什么神经,偏又与他唱起了对台戏,道:“尘园听起来跟‘沉冤’似的,好好的一座园子怎么起这么个名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什么大仇记在心里呢,我可不想住在这里,我怕你伤及无辜把我也害了。”
初阳的一时戏语却让仇少白脸上的笑突然停滞了,放在她肩头的手也微微顿了一下,低声重复道:“尘园,陈园,沉冤…”仇少白轻笑一声,道:“你倒是聪明,能想出这么个歪意。”
他的笑要比平时不笑时还要冷上几分,只让初阳有些害怕了,急忙又道:“错了错了,听起来应该是尘缘才对。”又十分调皮地伸手来捏住他的脸颊,逗他道:“我是初阳,你是少白,我们两个都是崭新纯净的,就算真有沉冤也不关我们的事,对不对?”
仇少白直直地看着她,终还是笑了,将她的手握住放在唇边吻了吻,道:“傻丫头,我已是身陷泥浆之徒,只有初阳才是崭新的,纯净的。”
初阳只当自己的小聪明圆过了一场,便咯咯笑开,抬眼见那摆满玉露文竹的窗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呀了一声。
仇少白问她:“怎么了?”
她慌慌张张地从床上站起来,话都有些说不清了,道:“丽丽,丽丽!我把丽丽藏在那里的木箱子里,你快点带人去救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将他往屋外推,他却是返身将她拦腰抱起,她惊道:“喂,你干什么,你快去救丽丽啊!”
他将她轻轻放回到床上去,道:“放心吧,她已经被送到医院里了。”
她哦了一声,方才安下了心。
仇少白笑着把被她掀开的被子重新盖上,道:“你越来越不像女孩子了,一会儿的工夫就有精神跟我斗嘴了。尘园向来清静,你受了这样大的惊就再休息一会儿,晚上我带你去后山看烟花。”
她却从床上坐起来,道:“不行不行,我失踪这么久,爸爸该担心了,我要回家的。”
仇少白无奈地摇摇头,复又将她按到床上去,“交给我去安排,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吧,不用急着回去。”
初阳脸色一红,偏又坐起身来,道:“还是不行,你都还没履行承诺跟爸爸说我们的事,我怎么能…怎么能跟你在这里过夜?谁知道你是不是藏了什么坏心思。”
她这样反反复复只让仇少白有些忍俊不禁,干脆伏身将她牢牢地压在床上,道:“好啊,那你倒是说说我会有什么坏心思?”
他的脸离她极近,她紧张地闭上了眼睛,道:“仇少白,你欺负人。”
仇少白笑出声来,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头,哄道:“我怎么舍得欺负你?我保证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呢,就当作是放假,在这里住几天,我亲自送你回去,好不好?”见她虽是睁开了眼睛,却依旧是一副蹙着双眉不合作的样子,他便低下了头来要亲她,却被她一手挡开。她将脸沉沉地藏进被子里,闷声道:“好了好了,你快出去,我就要休息了。”
仇少白满心欢喜,却偏要将她头上的被子扒开,在她的额前亲了一亲方才起身,道:“那我一会儿再来叫你。”
待他关上门出去的时候,楼下的碎物也已经清理干净了,唐汉生正站在窗边,见他出来了便道:“白爷。”
仇少白点点头,与他一起到了书房内,道:“秦先生那边可联系到了?”
唐汉生顿了一顿,道:“白爷,其实今天陈老板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的,他早就通过山本女士找到了秦先生,他是一心为着少爷的,您不该那么对他。”
仇少白胸腔又莫名堵上了一口气,道:“左一个山本女士,右一个山本女士,真当一个日本人是他的救世主不成?”
唐汉生见他又是这个样子,在一边抿了抿嘴,不再说话。又听他道:“中央政府派的禁烟大使不出几日就要到上海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找到那姓黄的与于正业买卖鸦片的订单。他做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我要让他一件一件拿命还。”
唐汉生道:“手下的人已经去找了,不过仓库里那些东西老爷子好像已经找人去摸了。”
仇少白倒是不在意,“摸就摸了,义父本就知道于正业跟我们抢这单生意的事。只是要让那边的人小心,万不能让里面的一丝一毫流到了百姓手里,这罂粟之毒只能做对付于正业的筹码。”
唐汉生应着,又道:“对了,桂巧说昨日夜里高少爷往白园里挂过电话,是为了初阳小姐的事。”
仇少白脸色一沉,道:“桂巧可说了什么?”
唐汉生道:“这尘园的事,没您的吩咐自是不敢对外说。”
他方点了点头,道:“罢了,这件事我还需要他的帮忙,一会儿我会给他回电话。初阳要在这里小住几日,你就把桂巧接来伺候着吧。”
唐汉生道:“是。”他刚要转身下去却又被叫住。仇少白看了看窗外渐渐暗下的天色,道:“今天是农历秋分,让桂巧带些用的吃的,你再从张记购些烟火花灯来,咱们也好久没有过过节了。”唐汉生当即答应,出去时脸上还带着笑。
仇少白看着他欢喜地去接心爱之人的背影,只觉得羡慕,唐汉生同样是与他一起活在刀尖上的人,却有着比他幸运一万倍的宿缘,可以不躲不藏,平淡却真真实实地存在着。
初阳那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她迷迷糊糊中做了一个梦,一个极美却又极恐怖的梦。
梦中,她置身于“上海天际线”外白渡桥的中央,桥的四周系满了彩色的氢气球,微风一过,摇曳飞扬。仇少白就在她的面前,穿着的依旧是那一身熟悉的西装,整齐的短发,俊朗的眉,正捧着一大束玫瑰花沐浴着阳光朝她一步步走近,来来往往的人群车子也因为他们而驻足。仇少白眼睛里洋溢着温暖的爱意,似是电影画报里的那样,一枚戒指被摆在花的中央。
她满心欢喜,就要等他说出那句话时,人群中却突然传出一阵枪声,竟有十几二十几个黑影从黄浦江内涌出,不分青红皂白地朝着他们开枪。她害怕极了,伸手去抓仇少白的手,却被人一把推开。仇少白的脸上还带着来时的笑,就像是已经被定格表情的傀儡。那些黑影将他牢牢包围在里面,朝着她嘶吼:“于初阳,这辈子你们都不可能在一起了!”
她恐慌到了极致,大声地哭喊,问那些人为什么,那些影子却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就要淡得看不见了,空气中才回荡出那一句:“他死了,死在了尘园里…”
唐汉生与桂巧早早就回来了,两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满满的东西,仇少白看着他俩手上各种吃的用的,只觉得心里莫名多了些暖意,他真是好久都未感受过如此气息了。
桂巧见仇少白正盯着他俩手上的东西出神,便笑着碰了碰唐汉生的胳膊。唐汉生抬头去看,也忍不住笑了,从那些吃的里面翻出一个纸包来,递到他的唇边,道:“白爷,尝尝,这是桂巧的大嫂老远从扬州捎过来的月饼,用琼花面做的,可香着呢。”
仇少白故作不在意地接过来咬了一口,只是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尝,便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无助的叫喊--“不!”
仇少白瞬时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一边去,极快地跑上楼,跑到了初阳的床边。此时的初阳额头上全是汗,紧皱着的双眉都要打出一个结来,她低声呢喃着:“少白…”
虽不知她是做了什么可怕的梦,但是见她如此痛苦的模样喊出自己的名字,仇少白只觉得心中也莫名地跟着痛。他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里,柔声道:“初阳,我就在这里,在你身边,你不要害怕。”
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初阳终于醒了,仇少白就那样半趴在床前,她本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不确定到底是在梦中还是现实,下意识地将他的身子抱紧,眼里的泪落了下来,道:“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