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无奈的李学智
李学智祖籍河北定州,父母20世纪60年代初援疆,他在新疆长大,1973年9月在新疆哈密地区水泥厂被推荐到兰州铁道学院学习。在学校他与后来成为他老婆的侯文葳和另一位与他俩学习一样优秀的同学结成攻关小组,学业优良,表现突出。临毕业时,积极响应号召,带头换上军装来到铁道兵部队参加青藏铁路建设。1976年12月到1营被分配在我们3连接受基层锻炼。
我这个没能读大学的大学迷,对从大学毕业的学生特别羡慕崇拜,同时觉得繁重的体力劳动、艰苦的自然环境对他们这样的学生过于残酷,所以生活方面比较体谅。他虽然比我大几岁,读书比我多,见识比我广,我们却很快成了好朋友。他住在班里面,和战士们一样跟班劳动,一天到晚累得筋疲力尽、头晕脑涨,怪可怜的。我利用我的一点小小权力经常给他一些方便,他也挺感激。半年以后,他调到营部任技术员。到营部以后,他有了一张自己办公的桌子,在这小小的可以由他支配的桌面上,摆了几本施工方面的书籍。有一次我到营部办事顺便去找他玩,发现桌子上还有一本英语课本,问他,学这课本与施工有啥用?他说,咱们国家粉碎“四人帮”以后,还有可能重视教育、科研,如果今后考研究生,还必须熟悉外语基础知识。当时我没有听说过研究生这个词。但我也从中想到如果让考大学我也有可能去试一试。
记得是1977年快年终的一天下午,李学智拿着一张《人民日报》回连司务室找我。当时看他的脸色有些不太阳光,问及缘由,他把报纸递给我,看到报纸上是一篇社论《搞好大学招生是全国人民的希望》。社论说:“最近教育部在北京召开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提出了关于今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
一开始我没有明白他的意图,还以为他给我提供消息,让我参加高考。问他,我能不能报名。他说,不成。他指了一下《社论》的一个段落:“对象是工人、农民、知青、复员军人和应届高中毕业生……”现役军人不在招生范围。
这时我突然想到他的情绪不完全是为了我能不能考大学,就问:“你大学毕业了,这对你还有啥?”
“全国恢复高考,同时也恢复了招收研究生制度。”
“我不懂得研究生制度是啥东西。他看我在纳闷,就说:大学毕业是学了基础理论,要学习专业知识还得读研究生,先读硕士,再读博士。”
他一说博士,我马上明白过来,知道了他说的意思是要攻读学位。问他:“这上面怎么说了?”
“这是社论,只是提到了这回事儿,我今天去团里问了一下,答复说,我们部队不准报考地方院校,部队院校的研究生招生还没有精神。”
李学智平时少言寡语,不事张扬,专注于业务技术,继续深造对他来说既是对事业进取的追求,也是能走出基层的主要途径。我知道从他到部队以后,从来没有放弃这个想法。因此,在连队施工很紧张的情况下,他仍挤时间学习。他的女朋友侯文葳毕业后分配在父亲所在的西安铁一局,来往通信中互相鼓励,争取深造机会,旨在专业上有所造诣。前几天,李学智的老师还专门写信通知他回去考研究生。现在是满怀期望的火热心情遇上了刺骨的寒风,一下子不大好接受。
对求知欲望的限制是对心灵世界的无情摧残。李学智不好接受也在情理之中。当时我也想,我的求知欲望应该归于何处?我想上学,想读书,现在恢复了高考制度,现役军人却不在报名之列。要想上学就得退伍,在部队等着提干又没有多少把握。为这事儿我又与学智老兄沟通过几次。他毕竟是从大学出来的人,站得比我高,看事比我准,处事比我有把握。多听听他的意见,我好下决心。
最后,他给我的建议是:安心在部队服役,把工作干好,争取提干;同时,抓紧时间学习、复习,部队院校以后会扩大招生,遇到机会就报名参加考试。
我下一步的路有了方向,而李学智却陷入了痛苦的渊薮。那一年,全国的口号是:“考上了感谢邓小平,考不上批判‘四人帮’。”那一年,学智老兄失去了报考的机会,就没有走进考点的门,只能安心在关角施工了。短暂的苦闷之后,他又坚定信心,开始复习专业知识,补习英语课程。第二年他又找到有关部门,经批准允许报考武汉的一所军队院校——武汉测绘学院。由于专业不对口,加之施工任务紧张,复习时间有限,他当然只能名落孙山、望学兴叹。而这一年,他的女朋友侯文葳则考上了中国铁道科学研究院的硕士研究生班。
有了女友的榜样,身在高原的李学智可谓不坠青云之志,学习更加刻苦了。在青海,比自然环境更恶劣的是文化环境。复习没有资料,学习买不到书本,李学智曾两次到天峻县图书馆,却没有找到一本对他有用的书籍,无奈之下只有求助于未婚妻。侯文葳从北京给他寄来了所需要的专业书籍、参考资料,又托熟人买了一个当时全营绝大多数人没有见过的日本“东芝牌”盒式录音机,并寄了一盒英语录音带。晚睡早起,争分夺秒,他的学习精神感动了1营的不少干部战士。
自1978年以后,国家和军队研究生招生规模不断扩大,考试的难度也逐年增加,而李学智复习的条件和环境不仅没有改观,而且随着几位工程师、技术员的陆续转业,他的技术质量管理任务更重了,允许他复习的时间也更少了,只能利用当年的休假时间放弃回新疆看望父母的机会到北京图书馆等处查找资料,复习功课。然而,一时的紧锣密鼓、争分夺秒不可能解决根本性问题。由于长期在高原生活,高原缺氧对大脑造成严重损伤,对记忆力的影响很大。在以后的时间里,李学智第二次参加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又以小小的差距而饮恨落榜。
我一向认为,我这一辈子是没有读大学的命。这种宿命论想法其实是为自己学习中图虚名、不认真、不执着的自我解脱。而李学智不能读研究生绝不是自己信心和努力的欠缺,他缺的是机会和条件。他有很好的大学基础,如果他是在内地的一般城市,学习、复习查找资料有条件;如果他不到部队,没有命令式的严格约束,学习、复习查找资料有自由;如果他不是身处文化教育的空旷荒漠,学习、复习、中有同伴探讨、有教师辅导;如果他没有长期在高原缺氧环境下生活,大脑没有受到长期的自然伤害,记忆力如以前一样灵敏强健……
社会历史不能假设,个人的生活命运也不能假设。如果能有假设,人间就不会有遗憾,不会有无奈。李学智当然也会如愿以偿,也就没有那种让他终生遗恨的无奈。
2.可怜的李文生
1978年年终的一个星期天,我和两个老乡约2排副张建钦打扑克,结果找一圈没见到人,说是去乌兰了。当时的连队去一趟师机关所在地乌兰就是一则重要新闻。
当晚张建钦回到连队直接拐到司务室,见面后才知道他和一位班长专程去乌兰看望老排长李文生。前段时间曾听指导员说过李文生排长有病。这时我迫不及待地问老排长的病情。张建钦心情沉重地介绍了老排长的情况,说得让人非常伤感。
李文生排长1965年入伍,四川简阳县人,与我的老司务长郭宗树是同乡,以前经常到司务室来找郭司务长“耍”,个子不太高,话语也不多,胖胖的脸上常带着谦和的笑容,是个很典型的四川盆地里的实在人。1977年4月,经中央军委批准,以铁10师新管科为基础组建中国人民解放军青藏线新建铁路管理处,定员五千人,兵员从为青藏线代征的五千名新兵中解决。为优化新建单位人员结构,师党委决定,一个营抽一个建制排,搭建新管处框架。1营决定抽我们连的2排,2排排长李文生带队去了新管处。中牟县老乡张建钦原是2排副排长,在连里是最优秀的战士之一,去年确定为后备干部培养对象。临走前党支部决定把他换下来,又从其他三个排各抽一个班,重新组建新2排,由他任副排长。
张建钦的成长进步与李文生排长的培养帮助关系极大,所以对老排长有着深厚的感情。李文生未去新管处之前,经常肚子胀、胸闷,临走前明显消瘦。当时连领导也曾劝他去医院检查身体,他总觉得施工太忙不好意思请假,去年回四川休假时打算到成都做一次检查,可时间不长又决定让他去新管处。新单位、新任务,事情更多了,一直没能到医院做体检。今年上半年明显感到四肢无力、胸闷难受时,才去师医院检查,结果查出是矽肺病晚期。三个月前已不能坚持正常工作,不得不住进新管处疗养所休息。
矽肺病,也称硅肺病,是由长期吸入含游离二氧化矽(硅)的灰尘引起的肺部纤维化的疾病。一旦患上这种病,按当时的医疗水平来说就是不治之症,死路一条。如果早期检查确诊,及早用药治疗,可以减轻病症,延缓生命,而李文生排长的矽肺病确诊已是晚期。
铁道兵常年进行铁路施工,尤其是常常承担比较艰巨的施工任务。宝成铁路、成昆铁路、襄渝铁路,穿越崇山峻岭,隧道一座连着一座,打眼放炮是基本功,人人都是打风枪的好手。为防止粉尘侵袭,部队经常进行施工卫生知识教育,强调不准打干风枪,而且都配备有防尘口罩。基层连队在施工过程中,经常是时间紧、任务重、压力大,不少战士对粉尘危害缺乏足够认识,连队领导不在场时打干枪是常有的事。在任务特别繁重的时候,连排干部甚至对这些违章操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铁道兵的基层连队,矽肺病并不少见。李文生排长文化水平不高,为人非常实诚,他能提拔为干部,靠的就是不怕苦、不怕死、千难万险都敢拼的精神。到青藏线以后,高原的缺氧和沙尘对一般人影响很大,而对已有矽肺病的老排长更是摧残性的伤害。他一直忙于关角隧道的施工,专注于“月成洞百米”的任务,病情虽已有明显症状,却始终没有走进团卫生队检查一次。
连队战士住帐篷,连队领导和临时来队家属可以住这种土屋,李文生排长的疗养所也是这样的房子,我的司务室就是这种高级一点的土坯房。
三个月前,师医院给他出具确诊单以后,李文生排长大梦初醒,才向新管处领导提出休息治病的请求。但是,一切都晚了。他已深感体力不支,走路喘气困难,胸腔闷胀,厌食失眠。新管处刚刚组建,新官、新人、新关系,机构不健全,制度不完善,对李文生排长提出的请求久拖未果,一个月前才明确答复,同意他在乌兰县就地休养。
张建钦一大早在连队门口截了个顺路车赶到乌兰县,好不容易找到新管处机关,打听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有休养所这么个单位,最后找到跟随李文生排长一起到新管处去的两个战士,在距乌兰县城以西十来公里的315国道公路边上找到了新管处休养所。
乌兰县所在的希里沟镇的海拔比关角低了五百米左右,是一个山间盆地,自然条件比关角山好得多。师机关所在的乌兰县城,水源丰富,树茂林丰,风沙相对较少。新管处的休养所是临时找的地方,紧邻青海至新疆的315国道,坐北朝南,一排五六间土坯房,没有院墙,没有树木,四周是茫茫戈壁,找一棵骆驼草也困难。在这里休养的最大优势是除了每天可以看见一些汽车从公路上驶过,基本上没有过多的嘈杂与烦扰。
张建钦与几个战友找到排长后,仅看看环境就心酸了。李排长介绍,这里原来有一位同志一起休养,前几天回了内地,目前仅有他一个人。前段时间爱人从四川赶来陪护他,夫妇二人住一个疗养所,住房很宽敞,生活很自由,只是吃水困难,买一把盐也必须跑到十几公里的乌兰县城。
老排长与他爱人住一间房子,屋里一张板床,一个炉子取暖做饭兼用。门口放了一个不太大的水缸,里面空空如也。问排长吃水怎么办?排长说,平时两三天送一次,吃不完就冻成冰放在隔壁的空房子里。建钦走过去看见另一间房子的地下放着两块旧木板,上面堆着几块冰,当即就掉泪了。当天中午,排长的爱人化开这些冰块,用仅有的一棵大白菜和张建钦带去的粉条及一盒午餐肉罐头炖了一锅菜,招待这几位还没有忘记他的战友。
吃着午饭,建钦问排长下一步怎么办?他说,新管处正在联系一六五野战医院,如果有可能就去住院治疗;如果不行只能先到10师医院去。新管处是个独立单位,10师的医院对新管处的病号没有收治的责任。说到这里时,从没有埋怨过领导、没有埋怨过组织的硬汉子有些怨气。
在建钦他们几个要走时,李文生排长特意让转告老连队的领导和几个战友,他在新管处很好,“不会给3连丢脸”。他看到往日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几个战士心情都很沉重,就很直爽地说:到部队参加施工以后,我就认为当铁道兵就是生死一线牵,提干之前就有不可能活着回去的预料。现在看,肯定是要把这一把骨头献给“老铁”了,只是没想到会留在高原上,离家有些远……三个战士不约而同的掉了泪。他的妻子失声痛哭。
张建钦讲到这里,又激动起来。我和另一位战友也感到很难受,当时商定,过一段时间再去看他,多带点吃的东西过去。
钟指导员、杜连长听说老排长的不幸,曾几次带人带物去乌兰看望他。因为工作关系,我一直没能去看望这位身患绝症的老排长,直到脱了军装,移防陕西以后才听张建钦说,李文生排长已离开人世。亡魂厮伴着骨瘦如柴的躯体长眠在柴达木盆地之中。
3.郭营长的无愧与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