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校长说:你赶紧回家。我吓了一跳,不等他说完就问:出什么事儿了?校长着急地说:你干娘……
我干娘怎么了?
反正你赶紧回去做工作,后天县领导都去,她说唱戏又不唱了。县委办姜主任打了招呼,刚才教育局唐局长又打电话,再三叮嘱,这是政治任务。你是唐局长钦点,不然,我也不会找你。任务我算交给你了,必须完成。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政治任务跟我一个小小的教师何干?她唱不唱戏跟政治任务何干?又是县领导,又是教育局长,我不过一介草民,跟这些大人物又有何干?
也难怪,凡事儿一跟这老太太挨边,必得整出点花样来。前几天,我锨儿哥来,让我回去劝她老人家不要唱戏。今天校长又要我回去劝她唱戏。柳铁锨不让她唱,是怕丢人,我能理解;这县里让她唱,我就不理解了。难不成这点小事儿,还关乎陈州县社会经济发展的大局?关乎民生民计?现在都兴整这些个洋词儿,都兴往高里拔。说不定绕一圈,这老太太唱不唱戏,还关乎“神八”上天呢。
我跟校长说:我正讲模拟试卷呢,马上就“三模”了。
我跟校长磨着,不是我不想回去,而是我刚劝她不唱,才隔几天,再把她劝回来,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她就那么听我的?这政治任务我实恐不能胜任。
校长上火着急地说:停,停,停!唐局长说了,这是县委办的通知,你讲啥都得停,赶紧回去。事关四大班子行程,我可负不起这个责啊!快,快,他那边还等我回话呢。
上完这节课吧。耽误一节课可不是玩儿的,现在都啥时候了。我还在力争,希望能有转机。
一般情况下,校长是不会轻易动我的课时。因为我这个班是尖子班,他还指望我这个班在陈州县出高考状元呢!虽然我们这个学校不是省、市重点,但,是县里重点扶持学校之一。这些年来,校长苦心经营,不惜跟重点高中闹僵,争取了一些招生政策。校长能停我的课,肯定事关重大。
果然,校长毫不妥协地说:不行,现在就走,赶紧安排学生自习。
一个中学校长,竟然直接接到县委的政治任务,这事儿有点玄。
真不知她老人家又唱的哪一出,竟然连县委都惊动了。
说起我干娘,在我们学校也算是知名人士了。曾经,她的故事传为笑谈。还好,她不是我亲娘,不然,我真得上吊了。
那年春天,好像是农历的二月十五,也是校长把我从讲台上叫出去的。他说:你赶紧去看看,你娘在大门口跟门卫闹起来了。我放下手里的粉笔急匆匆向门岗走去。还没到门口,我就听到有人喊:粪堆,粪堆,娘在这儿呢!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粪堆是我的小名。这时,围观的师生齐刷刷地向我行注目礼,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钻进地缝是不可能的,我只好硬着头皮往人群里走。喊我小名的肯定不是外人。这时一个小个子老太太冲出人群,朝我叫道:粪堆,看门的不让俺进去。又指着围观的人群说:俺说您还不相信,看看,俺儿来了吧。
我恨不得把自己蒸发了,蒸发也是不可能的。我十分窘迫万般无奈地说:娘,你咋来了?我们那里叫干娘都是叫娘,而不是叫干娘。老太太一听我亲热地叫娘,便得意地朝着人群说:咋样?俺说得不错吧,硬是不让俺过。这不是俺儿是您儿啊?
围观的人群哄然大笑,我恨不得跳进万丈悬崖。
一分钟也不能再待了,我尴尬地领着我干娘往里走,身后传来地震般的蜂鸣。我知道,我的小名一时间会在学校各个角落里传遍,特别是那些调皮的学生,不定把我编派成啥呢。我和我娘的故事定会成为师生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一段时间学校流行一个固定句式,“不是俺×是你×”,就像网上那句“贾君鹏你妈喊你回家吃饭”一样火暴。这老太太注定是制造故事的高手。
我领她到了教研室后问:娘,你咋到这儿来了?
嘿嘿,俺来看看你呗,想俺儿了。她老人家竟然还有点羞赧,捂着嘴笑道。我知道,她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来学校找我,就顺着她说:你咋不让锨儿哥带你来,事先给我打个电话也中啊,我去接你。
你锨儿哥忙。俺去太昊陵庙赶会了,拐这儿来看看你。
我们这里每年的农历二月二到三月三,是太昊陵庙会。太昊伏羲氏是传说中的三皇之首,人类祖先率部从天水出发,顺黄河而下,定都宛丘(陈州),现有平粮台地下古城为证。平粮台地下古城,即是宛丘遗址。伏羲氏号曰“龙师”,葬于陈。陈,有史记载,为周朝的陈国国都,楚灭陈后也定都这里,因此陈州号称“陈楚故城”。汉为淮阳国。民间久传“二月二,龙抬头”之说。故每年的庙会自二月二开始,此时春回大地,万木复苏,祝龙托福,龙的传人祭祖者日多,会期渐延至三月三。这庙会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春秋时期这里已经修陵祭祀,汉时在陵前建祠。自宋建隆元年,赵匡胤亲颁“修陵奉祀诏”渐具雏形。据传明太祖朱元璋曾在太昊伏羲庙里躲过追兵,并发下誓愿,如若人祖爷爷保佑他登基,一定要依照他的宫殿修建伏羲庙,并亲自祭拜。朱元璋果不食言,登基后不久即颁诏重修太昊陵庙,亲来祭祀,从此官祭不断。明、清诸帝五十三次遣官致祭,增建修葺,使庙宇粗具规模。民间祭祀也风起云涌,清末、民国时期形成了规模浩大的庙会。“文革”破四旧时,庙里的伏羲塑像和部分建筑被毁。上世纪80年代以后,太昊陵重新修复,恢复原貌,庙会渐次恢复。前些时候,有个企业老板还为人祖伏羲氏重塑金身。官祭又现,庙会规模有增无减。神秘的传说在民间又起,朝拜者蜂拥而至,上自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莫不求人祖神佑。据说来此烧香请愿,非常灵验,而且很多大人物的祭拜成为佐证。传说就是传说,而且越传越神,乃至庙会期间,附近省份的善男信女从四面八方而至,每日人流量几十万人次。人多时,从进门到陵前,后面的人挤着前面的人,连一根针也休想从人缝中掉下来。其实,你根本不用主动走路,常常是“被”走着。烧香的人,根本挤不到陵前香炉,常常是把香隔着人群往里扔。香火旺时,铁制的大香炉就被香灰埋没,四周全是香灰。香火熊熊燃烧,香烟直冲云霄,那情景十分壮观,虔诚之心油然而生,肃穆之感令人震撼。
传说每年官祭时,大典之前,天空总是云腾雾罩,大典结束即云开日现。我自然是没有资格参加大典,不知真假。曾就此事问过柳国强,他说确实如此,谁也无法解释其神秘性。
当然,伴着庙会,各种民间艺术也都汇集于此。什么竹马、旱船、高跷、肘歌、担经挑、腰鼓队、扭秧歌,十分热闹。各类民间工艺品,泥泥狗、布老虎、水枪、木剑、木碗、花棒槌、娃娃头、琉璃嘣嘣,林林总总,眼花缭乱。各种小吃,胡辣汤、肉包子、羊肉汤、蒸面条、炒凉粉、盒子馍、水煎包、毛鸡蛋、饺子、烩面、压缩馍,香气四溢,引得游客垂涎欲滴。那个人气啊,我敢说可以申报吉尼斯纪录了。
那天是农历的二月十五,正是烧香祭祖的日子,又逢庙会,游人多得可想而知。我干娘每年的二月十五都要赶会烧香。她说,她儿子铁锨是在这里“拴”的,孙子宏财也是在这里“拴”的,伏羲爷保佑了她一家,她必得供点香火。我们这里有拴娃娃的习俗,过门的媳妇不生孩子,就到伏羲庙的女娲殿里拴娃娃,十拿九稳准能成。
虽说她一早就起身,可到了太昊陵已经十点多了。每次烧香,她从不坐车,都是步行,她说这才是真心。她来到气势恢弘的伏羲广场,整个广场里已经人山人海了。十几里的路,已经掏空了她的肠胃,她在一个小摊上买了一碗油茶,揉碎了两根麻花放进碗,吃完喝罢,袖子一抹嘴又挤进了人群。好不容易挤到门口,被把门的保安拦住,问她要票。她说没票啊,保安就把她拉到了一边说:先买票去。她说:多钱一张啊?
六十。
俺那个娘哎,咋又涨了?年时个(去年)俺来还是二十块。今年咋涨到六十了?俺给老爷烧香还要俺六十块钱啊?俺来时,国强他娘跟俺说,不要票。
她又往里挤,保安又把她拉住。
她说:国强他娘都不要票,为啥要俺的票啊?小瞧人啊,不要国强他娘的票,还不是因为她儿子在县里公干啊!对了,俺儿,你不认识俺儿啊,粪堆,也在县里公干。国强、粪堆在柳家集一样有名,你咋不认识粪堆哩?
人那么多,保安没闲工夫跟她缠磨,不理她,也不让她进门。
我估摸着,她肯定是想到我这里,像柳国强他娘一样,由她儿子领着风风光光地进去。柳国强他娘肯定是这样跟她说的。
这老太太也太能整了,在景区撂我的名字,那跟撂个小鸡小狗名字有啥区别?她以为我是谁?我不过一个小小的中学教师,谁会知道我?知道了又怎么样?她以为陈州县就是柳家集啊,一说“粪堆”大家都知道是我?她要和柳国强他娘比,人家柳国强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正好还管着景区,别说是他娘,就是他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也不会要票的。我是一个中学老师,自个儿都得归人家管。这就是人跟人的区别,就是人的娘跟人的娘的区别。再说了,那景区刚刚挂了四A的牌子,管理肯定正在走向规范。她能私自进去?她就是找我,我也没法儿带她进去,我自个儿进去都得买票。上次,几个外地同学来玩儿,我就自己掏腰包买的票。说实话,找到柳国强肯定能省几张票钱,我就是张不开口,觉得还是自己掏钱心里踏实。
我赶紧掏出口袋里的钱说:您大老远地来了,买张票进去吧。我这里有课一时也走不开,就不陪您了。她羞涩地接过我的钱,迅速地往腰里装,边装边说:俺咋能要你的钱呢,你看俺也没给你买点啥。每儿道(过去),赶太昊陵庙,根本就不要票。阳会儿(现在),进一回几十块,顶俺一袋麦子了。
我笑着说:不要票?那是哪辈子的事儿啊。这点钱您就拿上,算我一点孝心吧。
我把她送出校门,找了一辆三轮车,送她去太昊陵。返校时,门卫小郝叫住了我,说:史老师,你娘真厉害啊。
我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说:我娘?
你刚刚送走的,不是你娘啊?
哦,是啊,是我干娘。
你干娘啊,老太太太厉害。
咋回事儿啊?
门卫小郝给我讲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学校规定上课时间不准外人进出。小郝和另一个门卫正在门岗房里看电视,听到大门拍得“哗哗”响就出来了。一看是个老太太,问她找谁。她说:找俺儿啊。你儿叫啥?她说:叫粪堆。他们以为叫粪堆的肯定是个学生,不然,老师怎么会叫粪堆呢?于是就说:现在上课,不能进。下了课让他来接你。
她一听不让进,就开始使劲儿地推门。学校的大门是那种电动栅门,反正她也推不开,他们就不再理她,继续看电视。她看他们不理她就恼了,俺来找俺儿的,不偷不抢,为啥不让进?这学校是你家的?国家的学校,谁都能进。俺儿还在里面公干哩。于是,她就拾起砖头朝门砸去。这一砸,门卫也恼了,也太过分了,哪有这样不论理的?学校有规定,上课时不让外人进,要是谁都能进,还让他们看什么门?要是他们放她进去了,校长就“放”他们走。于是,争执就开始了。他们说这学校没有叫粪堆的,再胡闹就叫派出所来。老太太可不是吓大的,一听他们叫派出所,更是火上浇油:俺找俺儿也不犯法,你叫老天爷俺也不怕。当她又拾起砖头去砸门时,他们拉住了她。你以为你是谁,能拉住她?她可不是省油灯,顺势坐在地上,说他们打她了。老太太生气可想而知,去太昊陵不让进门,来找她儿还不让进门,这世道咋都变成这样了?国强他娘明明说不要票,到她这儿咋就变了?太昊陵变也就算了,她儿不在那儿,这学校不能变啊,她儿在这里啊,都是这些孬人“败坏”她儿。
老太太憋了一肚子气,非战败他们不可。正闹得不可开交时,校长从外面回来,问怎么回事儿。小郝委屈地说:不赖俺。校长呵斥了门卫,问老人究竟找谁。她说:找俺儿粪堆。校长毕竟是校长,立即就明白了她说的可能是小名。就问她:你儿姓啥?她说,姓史,柳家集的。
哦,姓史的倒是有两个,柳家集的啊,那就是史战胜了。您老人家先歇会儿,我去叫他。于是,校长便急急忙忙地把我叫了出来。
校长因此对我干娘有所领教,所以这回才着急上火地让我回去。不过,县委的任务也轮不到我们学校啊!
回到家里,我刚推出电动自行车,学校的司机小郝就来了。他说:校长让我送你回去,怕你骑车耽误时间。
我重新把电动车放好,随他上了车。
关于我干娘,有很多传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