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知道巴里坤这个地名，是在十多年前读闻捷的著名长诗《复仇的火焰》以后。诗里所写的故事我已经淡忘了。岁月滤去了所有的杂色，只在我心中留下一片草原凝重的绿。那中间，或许还有篝火的灰烬，枪声的回音，隐现的羊群和马蹄的踪迹……
说来令人难信，到新疆三十六年了，竟一次也没有到过真正的草原。1983年冬，和文友同去哈密，很想假道去巴里坤看看，可惜行色匆忙，节令又不对，没有去成。这回决意去一趟哈密，适逢酷暑，又遇铁路中断，旅客滞塞，劳烦友人跑了三趟，才搞到两张硬座票，还是要走。朋友皆不解。他们哪里知道，我对巴里坤钟情已久，相思甚深呢！在火车上坐了一夜，那铿锵作响的车轮分明喊了一路——
到巴里坤！到巴里坤！
山那边是草原
哈密市气温高达四十二摄氏度。白昼一片火海，晚间是一座余热不散的馕坑。浴后躺在宾馆床上，电扇整夜摇头晃脑猛吹不停，身上依然津津冒汗。哈密人说：巴里坤是避暑胜地，三伏天也穿不得短袖小褂呢！他们纷纷找理由出差往巴里坤跑。于是乎等不及专署安排小车，我便抛下一心要躲在这里写小说还文债的同伴，和哈密文联老汪挤上班车，匆匆奔向仙境去了。
从地图上看，巴里坤位于新疆东北部，在天山和阿尔泰山东端余脉之间，以阿尔泰山为界与蒙古国接壤，古时候称“蒲类”。六七千年前，这里就活动着以狩猎为主的古人类，留下了丰富的细石器文化遗迹。在哈密文化馆陈列室，我看到了不少弥足珍贵的出土文物，包括石器、陶器、岩画和新疆迄今发现最早的丝制品残片。还有在巴里坤青石滩出土的三千年前完整的古代女尸。据说，考古工作者还在这里发掘到大石磨盘、碳化麦粒和古墓群中干涸的糜粥。它们用无声的语言向后人述说这片古老土地上发生过的故事：在这里发现的著名的任尚碑、保安碑，则用有形的文字，分别记载了汉代任尚征战蒲类、伊吾卢，清代康熙末至乾隆中期讨伐准噶尔上层叛乱集团以及一百多年前巴里坤军民抵抗外国侵略者的历史功绩。巴里坤是一片古战场。在几千年漫长的岁月中，乌孙人、匈奴人、铁勒、突厥和后来的蒙古和硕特人、准噶尔部都曾涉足此地。草原上旗幡交错，马蹄嘚嘚，征战不休。从西汉开始，作为“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蒲类国，已归汉朝西域都护府管辖。其后的近三百年中，一直是两汉与匈奴的争夺之地。巴里坤历史上最近的一次战争，是1950年人民解放军清剿乌斯满叛匪，在巴里坤二道白杨沟擒了匪首贾尼木汗，为各族人民除了大害。当年的战火硝烟早已消逝。当我慕名而来寻古问今的时候，巴里坤会让我看到些什么呢？
汽车离城北去，行驶在石砾满目的大戈壁上。海拔三千米的东天山像巨大的屏障横亘在面前，巴里坤就在山那面。车渐行渐近，只见巨石满坡，千奇百态，仿佛这是古时期一场特大山洪或者山崩留下的杰作。汽车一头扎进峡谷，两旁奇石峥嵘，公路九曲回肠，一溪雪水傍山而下，淙淙有声。愈往前走，那山崖石壁愈见险峻！
将至山顶，我突然脱口喊道：“呀，山崖顶上有个人！”满车人皆望我。老汪淡淡一笑：“看清楚——那是树！”细看，果然是株塔松，伸头探脑从山北面露出来半截。树长在那样险峻的高崖上，简直不可思议。接着又是一棵、两棵……两旁石壁上的杂树也渐渐多起来。有一棵险居山腰，贴石并立，情态活像一个紧抓峭壁躲避追捕的逃犯。待到车至山顶，早已是青草萋萋，松林成阵了。
山上端的好景致！那青草水浪一般从山坡漫下来，松林像是一群群挺拔的少年，精神抖擞地伫立其间。浑圆的山头，柔和优美的曲线和韵味有致的山坳，竟像少女的酥胸那般令人心醉。汽车缓缓爬到3200米的山巅，便是天山庙了。史书记载，此庙“始于李唐”，原叫“天山关帝庙”。庙分三层，庙旁原有一小屋，内藏汉、唐和清的碑刻，其中最著名的是用汉班超碑原石刻的唐代姜行本碑，记述了唐朝姜行本带军出师西域，平定高昌时在巴里坤制造攻城用的“抛石机”的事迹，可惜1931年该小屋毁于马仲英的变乱中。现仅存清代重修天山庙时立下的石碑。庙址附近几间并无特色的平房，大约是道班工人的住宅了。
车过天山庙，开始下山。车厢里突然爆发出一片惊叹！旅客纷纷立起争相向外眺望。猝然之间，我只觉眼前天宽地阔。嗬呀，山南山北，竟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刚才还是峡壑险邃的东天山，在这里如同梳理过一般舒缓地从脚下迤逦而去，给人一种如歌如诉的感觉。墨绿色的带状松林和云杉像五线谱一样顺着山势起伏绵延。山坡上活泼的羊群是跳动的音符，而车下S形的盘山公路，正像一个标在这部曲首的巨大的谱号。东天山与对面的天山支脉北山之间，好一片气势恢宏，色彩斑驳的山间盆地！在一望无尽、茫茫苍苍的绿色中夹着大片醒目的金黄，那是盛开的油菜花。整个巴里坤草原和伊吾草原尽收眼底。草原向对面的山脚伸展，与浮动的山岚渐渐融成一片。钢蓝色的山峰，就从这缥缈的山岚中拔地而起，直指苍穹。一大片金灿灿的油菜，竟然神奇地铺到山腰上去了。
啊，才第一眼，我就被巴里坤征服了！
老汪说：前年，他曾陪同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去巴里坤。老作家在这胜似仙景的山口激动不已，拍了许多彩照还不想走，他说他见过许多国内外世界一流的名胜，还没有一处比得上这里的迷人风光，比得上这里的气势磅礴！汽车沿着山麓向西疾驶，窗外风景如画。老汪告诉我：从哈密至巴里坤的公路，正是古代有名的丝路北新道走向，也就是后来丝路北道。北新道始于汉朝，在隋朝的《西域图记》里详细记载着：“牝道从劈吾（今哈密），经蒲类（即巴里坤）铁赣部……至拂麻（古指东罗马帝国）。”隋唐时期，北道由于沿途多水草，少沙碛，已经十分繁盛，过往商贾络绎不绝。听着他的介绍，耳旁似乎听到了古丝路上悠悠的驼铃。
遐想之间，忽听有人喊道：“到了！”抬头望去，正如清诗《到巴里坤》所说的那样：“到此疑无路，群山裹一城。”巴里坤县城就在眼前了。
小城印象
第一个感觉：巴里坤的太阳，虽然明亮耀目，却不灼人。
在车站接我们的县群艺馆老许，是土生土长的巴里坤人。他带我们抄近路穿过两三米厚的古城墙和一个酷似古代演兵场的旷地，来到新建的巴里坤宾馆。一进房间我就呆住了——床上厚墩墩的棉被足有八斤重！三伏天别说钻进去，就是看看也叫人冒汗。就想请服务员换床薄的，老许笑着说：“别忙，到晚上你就不会嫌厚了！”
这座宾馆大概算县城最宏大的现代建筑，窗下和院心的花圃里，盛开着一片片美丽的鲜花，可惜不见树木。后来才发现，巴里坤各处树木都不多，大树更少。由于气候干燥，光有余，热不足，无霜期极短，加上牲畜作践，道路两侧的林带都用连绵不断的土墙围了起来。虽然下了不少功夫，树木仍难存活。有趣的是，抬头可见的东天山上，却是森林葳蕤。
我们在巴里坤街上徜徉。街不宽，倒是柏油路面。两旁的机关和商店鳞次栉比。平房居多，建筑和商品缺少特色。老汪曾在这里工作过二十多年，熟人颇多，几乎三步一站，五步一停，寒暄时那一口地道的巴里坤土话听来别有一番风味。从往来行人的相貌和服饰上很容易分出汉人、哈萨克人和维吾尔人。小伙子和姑娘里亦有穿戴十分“新派”的角色。巴里坤城是清代康熙年间岳飞的后代岳钟琪平定准噶尔部反动贵族叛乱之后，由于驻兵的需要修建的。距今已有二百五十多年的历史了。巴里坤城南的岳公台，就是为纪念岳钟琪修筑的。从史书上看，清代巴里坤曾是新疆三大商业城市之一，宗教也很发达，有四十二座佛教、喇嘛教庙宇，可惜现在都找不到了。我们走的这条大街，是在被废弃了近百年的满城城址上发展起来的新城。
不过，一言断定巴里坤县城缺少特色，也是不公道的。在去大河乡城郊公路旁的草滩上，散落着几座毡房。奶牛悠闲地啃着青草，主妇却不大像地道的牧民。一问才知道，那毡房是县城一些哈萨克族干部的“别墅”。他们每日离不开奶茶，夏天住在这里，一则凉爽，二则喝奶方便。你想想看，要是把奶牛拉到城里的住宅圈养该是多么麻烦。这种城乡合一、半工半牧的生活方式，不是在其他地方难得见到的吗？
县文工队为我们举办了一个小型的欢迎会。这是热心的老许和文工队郭队长事先就筹划好了的。郭队长是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人。他的队伍称得上人才济济。哈萨克女演员那孜古丽、热衣古丽等表演的三人舞韵味无穷；蒙古族姑娘刘翠莲的独唱热情饱满，一丝不苟，好像面前坐着成百上千的观众；黧黑清瘦的哈萨克女演员沙妮在掌声中表演了钢琴独奏，那娴熟的演奏堪称巴里坤一绝！我真没想到在这偏僻的小县能够看到如此精彩的表演。后来才晓得，他们中不少人毕业于自治区艺校，受过良好的专业训练。刘翠莲还获得过自治区青年歌手表演奖。这是一支深受牧民欢迎的乌兰牧骑式的文艺队伍呢。
从群艺馆小楼凭窗眺望东天山，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山似乎伸手可及。这里的蒙古族老人说：他们的先祖来到这里时，看到巴里坤城南的天山山脊像一只坐虎的两条腿，所以给这里起名叫巴尔库勒，一直沿用到清初才缩改为巴里坤。我在朦胧的夜色中久久地凝视传说中的那两条虎腿，窗外群峰肃穆，身后灯火辉煌，人类的文明社会与原始的自然形态在这里贴得这样近，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几千年几万年来，天山沉默地注视着脚下这块草原的历史变迁。假如有一天她突然能够开口说话，将会告诉我们古往今来多少故事啊！
当我们坐在朋友们的自行车后座上，穿过大街返回宾馆的时候，巴里坤城已经熟睡了。一阵阵凉意袭人的夜风迎面扑来，在万籁俱静中，我仿佛听到了小城平静而匀称的呼吸。
唐城、古淖和天山
县志办公室的老张，人称“巴里坤活地图”。巴里坤的山山水水和历史全在他心里装着。由他陪着寻访古迹，实在是我们的福分。
我们先去看大河唐城遗址。
关于这座古城，我没有找到详细的史料。手头小本子记载得很简单：大河唐城，位于巴里坤哈萨克自治县大河乡干渠三队东南侧一公里处。城内有主、附之分，南北两门……城内出土有莲花瓦当、开元通宝和铜佛等。大河古城的主要活动在唐代，系蒲类县一大重镇。
我们驱车由北出县城，穿过一段横贯草原崎岖不平的公路，然后沿大河乡东行。约一个小时，远远便可看到坐落于一片荒原上的古城了。至此已无路，越野车涉水而行。来到古城下，但见一片浅水绕城，水中蒲草丛生，城西入口竖着国家文物保护单位的标志。
老张谈锋颇健，记忆力惊人。他一路讲来，滔滔不绝，进了古城，话更多了。那纵论古今、左右逢源轰炸式的介绍，使我应接不暇又妒羡不已。一墙一石都能引发他讲出一段历史典故。古城约三个足球场大，四面城垣环绕，东西有附城，稍矮，像是养战马的地方。我赞成老张的说法：这里应该是唐代屯兵之处。主城内乱草之间，还可以捡到古陶碎片。我在一个土坑里发现几块，其中一片半圆形的粗陶，还带着半只耳朵，显然是器口的残片，内侧清晰地留着割陶人的指印。我一叫，惹得几个人跑来围观。
登上城北的墙垣，只见茫茫草原上，溪流如丝，巍峨的东天山像倚天而立的壮士，虔诚地守护着这片丰腴而秀美的草原。那思古之幽情，不由得从心中一丝一缕地生发出来……
午后计划游巴里坤八景之一——黑沟。我提出先去看看巴里坤湖。头一天从天山庙下来，远远看见它像一面宝镜悬于北山，神奇莫测，很想就近看看这远古留下来的一泓碧水。
我们驱车西行，公路右侧是花园乡的农舍和田野，左侧是连绵的草滩，一直伸展到山麓下。“看见没有？”老张指着屹立于远处的一座四方土墩。在一马平川的草滩上，那高大的纪念碑似的土墩十分醒目。“那就是烽燧！”老张说。
“烽燧？”
“也就是古代的烽火台！古代只要一有军情，台上瞭望的士兵就会燃火报警。‘白昼燔之望其烟曰燧，夜晚燃火相告曰烽’，所以叫烽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