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哈密人，因为我出生在哈密。到二十二岁离开时，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我就这样和一个地方有了联系，而这种联系，却是紧紧地团结在一个水果的周围。
哈密因为有了哈密瓜的光环，也就不再简单地只是一个小城市了。它应该有一种被植物包裹的滋润，也应该有一种别有洞天的甜蜜。
但是，当固有的文化传统已经形成了一个坚硬的外壳时，特殊的盆地意识让我产生了要冲出去的想法。
就这样我坚决地选择了离家出走。那是因为，我看到了藏在我身体之内的一种不可名状的热情具有毁灭性——它虽潜在深处，却仿佛我的胎记般，不论我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一种无言的呼唤。
那一天，我对母亲说，我要走，她只是点点头，那是1993年的９月。她不知道我的决心有那么大，不只是出去走一走，而是打算一去不回头。那是一个黄昏。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地回望过那个如血的黄昏。我推开那扇赭色的木板门，站在田埂边，而那轮夕阳就挂在眼前的树梢上，无言地辉煌着，似乎要将胸中所有鲜血都吐了出来，以求得一刻的平静。
我的心呀，你为什么不能平静？你为什么这样固执地要离家远走——我不能回答自己，只是朦胧中有种反抗意识。虽然反抗的力量是那么微弱，但却又是那么尖锐疼痛。哈密深陷于一个盆地之中，唯有这样的特殊地形，才能造就那些糖分极高的水果。
然而，这个盆地于我，却更像是个水潭。我虽然仰仗着它从一个婴儿变成了一个少女。但我却明白，如果我贪恋它现实的滋润，我就将陷入不能自拔的深处。到那时，我将如何拯救自己？
十几年了，我离开哈密已经有十几年了。我想我的改变除了眼角多出的皱纹外，就是平添了一份倔强。虽然现在，我依然是两手空空，不名一文，但却更具有了离开的勇气。在乌鲁木齐，在北京，在上海，在任何一个城市里，我都是一个游客的心态。这些地方虽然好，但都没有让我产生过真正停留的愿望。既然已经离开了家乡，就可以离开任何一个地方。
哈密人离开了哈密，还是哈密人，但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哈密人。甚至比久居在哈密的人更懂得“哈密”的分量。只有哈密，唯有哈密呀。回头一望，才知道自己早已梦里不知身是客。恍惚十几年，我已离开故乡，离开母亲十几年了。离开哈密后，和别人谈得最多的就是哈密瓜——哈密是无法摆脱哈密瓜的。我看见我和这个水果之间的距离，就是哈密和一个梦想之间的距离。在我看见它之前，它居住在一个部落的神话里，最后，这个植物被放大了，哈密人就生活在了它的覆盖之下。
时间之水就这样流了过去，在人的身上也许发生了湿润的变化；而对于一个植物，这又能算是什么大事呢？也许世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大事，人不过为自己的懒散而找点借口罢了。
哈密瓜在自己的身体里制造着运动——它用自己的舌头传递着甜蜜，如同候鸟追寻着祖先的栖息地。它来的道路就是它去的道路；它凭借着一个植物的四季，就这样在人世间走了个来回。
也许它有自己的一套计时系统，而我却无法悟透这些玄机奥妙，只有默默地用目光注视着它的道路。这样的时候，我想说，每个哈密瓜都是一个神。它用自己个体的方式守护着它的家园，维护着它的尊严。
在我的记忆中，每一个哈密瓜的纹路都不一样，它们保持着古老的风度，维护着个体的独特性，在内心里酝酿着属于自己的孩子——是一个从汁液中飞出的天使。每一个哈密瓜都是一个传说，它们秘密地繁衍着，结出决定的果实，把还没有睡醒的芬芳打开在黑夜。
对于水果来说，自然地生长才是最重要的。让它自然，才能让人自然，让生活自然。对于我来说，哈密瓜不是水果哈密瓜，是一个自然，一个和谐，一个平衡。
一个孩子就是一个哈密瓜。一个人的生命是从受孕的那一刻开始，到死亡的那一瞬间的连续统一体。一个已经在母亲腹中孕育的胎儿，已经不再是一个细胞的增殖体了。他们是一个个神奇的创造物。他们是一桩桩奇迹。如同哈密瓜一样，他们要求自己的生命得到自然的展现。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需要阳光、水和泥土，需要爱、支持和信任。
是的，孩子。正如没有两只完全相同的哈密瓜一样，地球上所有精子和卵子的所有可能的结合都不能再造出一个新的你来——再不可能出现你所拥有的世界，不可能重复你所凝聚的一切了。你是我唯一的孩子。现在，你和我紧密相连地在一起，回到故乡的院落中。我们一起入睡，一起沉思。在哈密，在这个盛产水果的地方，你会长成一只怎样的果实呢？
你是一个惊叹号。你是无穷无尽的惊叹号中的一个。你把自己交给了我，让我带着你到处行走。这是第一次，如此新鲜的感受——一个离开故乡十几年的女子，此刻，正在慢慢地变成一个母亲。虽然现在，我还只是一个准母亲，但是回到了故乡，回到了我的出生地，我似乎已经让自己的生命得到了重生。
是的，在今天，在这个回到故乡的日子里，我所关注的，是如何让我们与自己的内心达到统一，如何让我们感觉到——活着，是燃烧一个个体生命的尊严。仿佛哈密瓜，仿佛我们每一个人。
恍惚中听到了一首歌曲在风中这样流传：“你是风儿我是沙，我是哈密你是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