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辗转难眠的人很多,翠环就是一个。在她心目中,白东北的印象很奇特,说不清他像啥,有时他像一个健壮的男人,有时又像叔叔、伯伯,还有像父亲的时候,更多的时候他像朋友,一个大朋友,一个忘年交。有话想给他说,不跟妈妈、爷爷说的话都想给他说。东北的失踪让她失落,她伤心了好多天。东北有了女儿的事大大伤了她的心,她有好多天不理东北,是她逼东北走的,她后悔了好久。如今东北的下落晓得了,他就要回来了,该如何对他呢,她这才怀疑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他?这个念头将自己吓了一跳。年龄相差太大不是问题,东北身世不明不是问题,问题是自己究竟是不是爱?这叫爱吗?翠环没有经验,她决定去问问明心师傅,明心师傅不多言多语,心肠好,妈的性子烈,爷的脾气爆,她决定先找明心师傅说说心里话,暂时对母亲和爷爷保密。
她翻身起床,穿上一件旧的夹衫,套上斜纹的直筒裤,扣紧塑料皮带,蹬上一双纳底的圆口布鞋,蹑手蹑脚出了门。屋的另一角传来母亲轻轻的呼呼声。
出门往右拐,顺着石板铺的小路走去,一路的竹篱笆和木栏间伸出枝枝桠桠的绿叶,左边的斜坡上裸露的岩石像一个个和尚头在明朗的月色发出反光,一丛丛草滕和三角梅不时在岩脚处出现,接着有一簇野山菊顶着月光轻摇细茎,像轻柔的舞者,再往下是竹林,黑黝黝的,衬着几点萤光飞掠游走,静悄悄的村子没一点声响,这时她看见黄黄蹲立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昂然伸着头颅,两耳笔立。黄黄看见翠环就一纵跳下,不一下就到了她身边,跟着她往前走去。她顺次经过了几户人家,就到了一片乱石参差的山坡,右面也是黑黢黢的山岩壁,有黄黄在身边,她一点不害怕,岩壁下有一条穿行在灌木丛中的小道,远远的就见了观音庙,庙中的那盏长明灯告诉她,明心的小屋到了。
这时她听到了很轻很轻的人语,是从明心的小屋里传出来的。没开灯,也没点烛。黄黄警觉地竖起耳朵,嗅嗅,就一个箭步拱进虚掩的柴门,门发出了一丝吱嗄的涩涩的声响。这会儿那人声就断了。接着是明心的声音:“哪个?”
“我,翠环──”
“等等,我来了──”
翠环见屋里的灯一下亮了,人影闪出,披衣的明心出现在门口。黄黄却一下窜进门去,明心的脸色大变,她返身想将黄黄赶出来,已经迟了,黄黄同一个人走了出来,翠环一看,竟是吴葵正!
这个意外让翠环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是怎么回事儿?吴副村长半夜到明心屋里干啥子?为啥没开灯?莫非……他们相好,可是从来没见两人有过啥子不正常的举动呵,这一连串的疑问让翠环理不出个头绪,她吃力地望着吴葵正,觉得这是一个陌生人,不是在村里人人夸奖的吴副村长,她看见他脸上的肌肉有些发僵,眼睛有些肿,嘴唇分外突出,头发也乱乱的,像刺猬,背也有点驼,这是怎么啦。
小屋整整洁洁,被子好好地叠在那里,吴葵正的衣着也整整齐齐,不像是……翠环怀疑自己的怀疑,她惊魂未定地望着吴葵正。
“吴叔叔是来谈演出的事的。”明心说,觉得声音不像是自己的。
“我睡不着,总想到这次演出没准备好……下次就不会了,我们会把节目安排得更好更热闹,是吗?”吴葵正临时编出些话来搪塞。
翠环一句也没听进去。她觉得他们的话都怪怪的,冷冷的,里边啥子也没有,空空的。她下意识捕捉到的情绪让她自己的情绪也低落起来,她不想找明心师傅谈啥子白东北的事了。她只是奇怪,为什么一男一女在一起就会惹人闲话,她同东北在一起,村里人就会指指点点。如果两个人相好,是不是就会像吴副村长和明心一样,鬼鬼祟祟的不正常。她同东北在一起就不这样嘛,那么反过来说,她同东北就不算是相好罗?她一头扎进自己的设问,目光痴痴的,这时听见吴葵正说:“翠环,很晚了,我陪你回去睡觉吧,好吗。”
翠环茫然地跟着吴葵正离开明心的小屋。黄黄尾随其后,寸步不离。走了一段路,先前的景致都变了,高低错落的岩石在月光下鬼影幢幢,丛丛树影深不可测,藏着不可知的东西,黄黄也分外警惕地前后巡视。她突地有些害怕,忽地靠拢吴葵正,冒出了一句自己也感到惊讶的话:“吴叔叔,你说,白东北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个问题把吴葵正难住了,这是一个天真而幼稚的问题,是翠环这个年龄常问的问题。世界上没人能正确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最简单而又最复杂的问题。他不能肯定东北是坏人,也无法断言东北是好人,首先是好坏的界定本身就是一团迷离,标准是什么,时段是什么,角度是什么,实在说不清;再说,东北同自己相处,没干过什么坏事,可东北来壁虎村前,干过什么坏事没有,不清楚。说东北是好人、是坏人、是不好不坏中不溜湫的人,都不合适。吴葵正当然明白这个女孩子的心思,他反守为攻探探口气,问:
“你喜欢他吗?”
“……我说不清。”
吴葵正不能伤她的心,也不能往东北脸上抹黑,只能模棱两可地说:“我也说不清,世上的好人坏人有时不好分哩,比如,他对你好,对别人不好,你说他这样的人好不好?又比如,寸明对你好,你对他不好,你算好人还是坏人……”说到这儿,吴葵正自己也觉得这话是一种诡辩,是偷换概念,是强词夺理,这样说是不负责的,是滑头,是不道德的,尤其是对这个不经世事、对世界充满渴求的女孩子,他止住了口,想真真正正地说点真话,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想说不管白东北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不适合你,他只适合当你的兄长,叔叔,或者父辈,这真实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圆滑的话:“世界上好人很多,坏人也很多,你要慢慢才能分清好人和坏人。”
“你是说,我现在不要忙着喜欢什么人?”
“对了,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遇到的人还多。”
“嗯,我明白了。”
吴葵正想,她什么也不明白,他觉得这次谈话很失败。一个小姑娘向自己敞开心扉,自己却世故圆滑,不仅没为她指出迷津,反倒将她引入了迷阵。他真的恨自己。这晚上他失眠到天亮。好人和坏人的质问一直盘旋在脑中,像一个巨大的问号,全身心被它勾着,吊在半空,晃来晃去,上不去下不来,他扪心自问:
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晚他到明心处去是身不由己的,他突然有了某种冲动,那是那台自娱自乐的晚会引起的,明心一身合身的打扮、亮丽的服装使她判若两人,明心兴奋的心情和淡妆使她两颊绯红,她从阴暗封闭的小屋来到四无遮拦的舞台使她沐浴在光环之中,她端坐的身板和微笑的表情使她透出了前所未有的风姿,优美的拉弓动作使她身子如临风柳枝款款摆动,这一切深深地打动了吴葵正。环境和条件可以改变一个人,尤其是女人。吴葵正一下从被动的低谷升了起来,他信心十足地走向这个女人,他知道她会再次接纳他,而他也会弥补失败的过失。他去了。他不让她拉亮新接上的电灯,这是为了掩盖双方的羞耻心,黑夜和黑暗是一床温暖的被子,可以掩蔽一切,密不透风。可是就在他拥着她的时候,他发觉他因激动而忘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他一下就失去了雄心和勇气。他是一个逻辑头脑很清晰的人,就像一台机器中的齿轮的轮距必须分毫不差,仅有润滑剂是不够的。他骤然停顿的动作让明心大为不解,她拉着他的手在她平滑的腹部游走,然而他的手却像停止划动的桨僵硬不动。咋个啦?她不安地问。他说,我忘了带一样东西。啥东西?药。啥子药?口服二号。啥叫口服二号?他一时无法说清这件事,越是亲密的时刻越不不便于启齿。就在这时,翠环来了。
吴葵正躺在床上想,这是第三次了,俗话说事不过三,也许我同明心真的无缘?一时他沮丧万分。
起床的时候,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恼人的问题:
我是好人还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