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吃了整整一天,直到夜幕降临。五爷指挥着将新龙椅套上红布,抬到五爷家里。秦清明白五爷的心思,说,这椅谁都不能坐,要坐还是归五爷。五爷不吭声。翠姑说,我有个好建议,五爷坐这把新龙椅,旧龙套上红布保存起来。五爷就说,翠姑说的有道理,保护文物,这办法好。众人就忙着给龙椅换了红布套,五爷往新椅子上一坐,心满意足地伸伸腿,说,你们回去休息吧,我今晚就坐在这新龙椅上打个盹就行了。说罢就闭上了双眼。众人散去。
这时各家各户回到坝场撒回自己的小方桌,大大小小的杯盘碗盏由寸明收洗。餐具多是各家拿出来的,有土碗有现代的瓷碗,海碗大碗中碗汤碗大小不一,大中小盘也各色各样,多有青花花草图文,画家疑是民国或清代的瓷器,帮着寸明清洗。多件上有楷体“洪宪年制”字样,有几件是“同治年制”的款识,画家不懂文物,弄不清是真品还是赝品、仿品,官窑还是民窑。他过去只记得朋友讲过要从纹饰款识、釉面釉料、造型胎色重量去鉴定,可惜当初就不甚了了,如今更是茫然,后悔没多学些学问,只是哪能料到遇到这么多古瓷器呢?有一件瓷盘有赭红彩书“体和殿制”,篆体方正,结构严谨,上有精细的仕女画,笔划流畅,人物生动,如柳临风,盈盈婷婷,爱不释手,问:这不知是哪家的?寸明说:你喜欢就留着吧,管它哪家的,家家都有,不稀罕。画家还问:行不行啊?寸明就说:每次都是堆在这里各家自取了去,多一件少一件没关系的,上次招待工作组时被洗碗的人打碎了好几个呢。画家就不言语了,心想,何不多留几件?又想,怎么人一到这种时候就贪了呢?看来是人都有贪欲,关键是有没有机会。就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寸明问他笑啥,他只是支吾不言。
这晚五爷做了个好梦。
这晚吴葵正酒喝多了,回去就合衣躺在床上,一觉醒来,就想起先行退席的明心,再也睡不着,想去,又不敢,就想到这一天的忘情忘性,感叹世风不古,城里人哪有这种群乐无间的场面?城里人生分得很,天天见面的人都不知他想些什么,人心隔着肚皮隔着社会哩。他真的没料到那个副经理会告他一状,这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副手呀,想当正的让他就得了,何必背后一刀?当初要是提两个副经理就好了,不至于让这一个副手想入非非,这样说来中国人的一正两副是很有见地的传统,五爷就明白古人这一套权术,两个副的,不分大小,让你俩个互相牵制互相竞争,平衡点在三角形的最高点,决断权也在这最高点。
这会儿远处响起了悠扬的二胡声,夜空里分外幽幽咽咽,一种忧怨的旋律像一道小溪在丛林中潺潺流去。
这时,琴声蓦地拉出了一段宛转的调子,只是重复那一段曲调。曲调没有词,他从会唱的翠环听过,词儿是这样的:
高高的山高高的水,
高高的天上彩云飞。
这是明心同吴葵正约好的,是召唤他去的暗号。明心不是那种欲火炽烈的女人,因此这曲调是吴葵正听到的第二次。第一次他去时,明心压根儿不是想那个事儿,她只是告诉他,五爷同意了拉电线,但要打报告让乡里出资。明心要吴葵正设法去要钱。那一天吴葵正很想拥抱她,却见明心冷面无心,只好怏怏退出,他希望背后的声音留住他,却没有。
他爬起来,用冷水洗了个脸。
他悄悄推开门,月光已隐在云层后面,天已微明,天色呈出蛋青色,整个天空像是一片半透明的薄膜,覆盖在安静无声的村子上空。他四下望望,小径寂寞无人,便向明心的小屋走去。
走过去就闻到了一股花香,原是一棵野茉莉正开花呢,这野茉莉竟是一棵大树,成了木本植物,这在外地很少见的。这树在夜色里分外妖娆,也分外地香。明心身上有一股香气,就像这野茉莉哩。
这样想着,心就怦怦怦地乱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