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葵正有点同情寸明的,尽管他讨厌寸明。寸明很丑,老大不小了,村子里没有一个姑娘看得上他。寡妇都嫌他呢。他身上还有一股臭味儿,刚洗了澡都有,美人都有异香没准也真有异臭的。不是狐臭,狐臭味儿很特殊,吴葵正闻过,那是他的第一个恋人,因为这,分手了。除了狐臭她样样都不错的。吴葵正内疚了好长一段时间并因此耽搁了适时的婚龄。怪谁呢?谁都怪不了,怪命。寸明的臭味儿不比狐臭差,这就坑人了,尽管有事没事寸明都爱去潭里洗澡,还是洗不掉那臭味,这臭味像一件脱不掉的衣服。寸明就爱偷偷洒些香露水。这都是他出村时捎回来的,藏在墙角,不敢示人。不过吴葵正头天闻着就知道了,这廉价的香露水在城里也过时了。寸明那天出村买药,是钻进了吴葵正的圈套,不想他自己主动钻进了另一个圈套,出了事。早知如此,吴葵正犯不着出此下策的。
寸明买了一大包药后,脚步就不由自主地挪到那家舞厅,抬头一看霓虹灯,不再是“潘金莲歌舞厅”了,换了一个名字叫“金莲歌舞厅”,少了一个潘字。多一个字少一个字有什么关系呢?他不知道,有人在省报写了篇文章批评了这个名字,省里一追,到县里,县委的头头就下令改名,同时勒令改名的还有一家“西门庆酒楼”。当然是公安局出面,舞厅的老板同公安局的人多少有些交道,彼此很熟,老板就通融了一下,说换一套霓虹灯太花钱,不如取一个字,只要不姓潘,就不“黄色”了,一层层报上去,同意了。多一字就黄,少一字就不黄。之后酒楼老板也如法炮制改了个“门庆酒楼”。两家厅楼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占据了主街的最好口岸。后来歌厅老板拿着一张外地的新报纸对公安的朋友说,你看,这里为潘金莲平了反,她根本不是淫妇嘛,是个大大的好人哩,公安朋友笑笑,说,过去了还提它干啥。
歌舞厅和酒楼改名的风波刚过,正是吃紧的时候,寸明不知情,只当是改改名而已,到了“金莲歌舞厅”,熟人熟路地进了舞池。光线很暗,灯光和音响设备都不那么先进,色光淡然,声响破声破气的,但这对寸明来说已是天堂仙乐,他在壁虎村梦里也梦不到的,每次进城他都要来,一来二去就懂了这里的名堂,先是跳舞有人陪,陪的叫小姐,好像是解放前的叫法,费用5元,有一段时间灯全灭了,趁机乱摸摸,10元,后来晓得后边有小包间,价钱是20元。当时这个数字不小,寸明的感觉也乱了套,心里计算钱时,在外是一个感觉,进了这里又是另一个感觉。钱当然都是从村里的费用挪下来的,挤出5元就消费5元,挤出10元就按10元的标准花,一次挤出20元是不容易的。问题是寸明从无机会沾一下女人,何况这里的小姐都如花似玉,都有翠环那么漂亮,寸明按捺不住是天经地义。寸明的状态心思吴大嘴最明白不过,所以寸明的犯事儿,他反最能理解。壁虎村不容此等事儿是这个村多年的道德传统所致,村人愤怒了,吴葵正却冷静,情绪淡淡的,反说了一番同情寸明的话,弄得寸明感恩戴德。
吴葵正的不愤怒是另有原因的。吴葵正自己就犯过一回事儿。他毕竟是知书达理的人,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儿,不知怎么就陷了进去,当时忘乎所以,一下就一失足成千古恨,失足很快,理智都来不及反应,动物性就取得了最后胜利。胜利之后是失望,因为在他的观念中,爱和性是连在一起的,那最神秘也最神圣的东西一下就变得如此简单,好像被解了密的咒语,再也唤不回那神圣和美好。后来他有一个女朋友,两人吃禁果虽有滋有味,但吴葵正却迟迟没结婚,一说到结婚他就有一种负罪感,仅是两情相悦,他觉得还自然;要建立家庭,他就心烦意乱,魂不守舍。这是理想和世俗、灵魂和情欲的厮打,吴葵正只有落荒而逃,他觉得自己丢盔卸甲,赤身露体,丑陋不堪,在神圣的爱情战场中他注定了永立必败之地。女朋友以为他心有二志,同他大吵了几架,他不战而降,用沉默抵当进攻并遮蔽掩护受伤的心灵。
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他已输了先手。
所以他并不恨这个伤风败俗的寸明。
“寸明可怜。”他说。
可怜的寸明不仅可怜,还有点可恶,同时还可说是可笑。他挪出了公款10元钱,是从买药品的钱中挤出的,这一招屡试不爽,从无人查帐,他当然不晓得冯幺幺跟了出村,他在昏暗沉迷的灯光下同一位花枝招展的女人跳舞,女人看不出是20多还是30多岁,他步履笨拙,女人就知道他不是来跳舞的,几个转身就拉他旋进了后边的小包间,他本只想量力而为的,按10元的标准,却不知那女人主动得令他迎接不暇,动作娴熟,他慌忙说,不忙,我只有10元,女人说不行,20元,寸明说,我没有呀,只有这10元,说着翻开口袋亮了底,女人说,霉气,寸明说我想哩,女人说蚂蚱也是肉,叹了口气说,那、只能进一半。寸明一做就控制不住,女人就叫了起来,你咋个全进去了!寸明说,是一半的呀,我进的是后一半么。女人发觉受骗了就大声吵嚷起来,有人就冲进包间,事儿就闹大了,这会儿进来一个女人,20岁模样,一看见寸明就嚷叫说,就是他!上次不给钱!冤家路窄,又碰上了上次的一个女人。寸明腿一软就跪了下去,说,饶命,老乡,你行行好饶了我吧!那女人才想起这坏蛋是壁虎村的人,顿觉脸上无光,停了叫嚷。只是众人不依,多有好事之徒,趁势上去拳打足踢,寸明鼻青眼肿给捆了起来,公安也来了,过堂一审,寸明从实招供,其中供出了一个细节──寸明曾经用一只玉戒抵了小费。玉戒呢?寸明说就是刚才那个女的,一问,那女人竟溜了。
五爷为此气得发抖,早有人谋他的位子,故意到处说是壁虎村的人被抓了,人人都啧啧有言。有人说,罐怕敲,人重教,好像是五爷没教化好之过。五爷越发没脸,一宵不安眠,十夜补不全,五爷有整整十天卧床不起。
寸明回来时更矮了半截,一付缩头乌龟样。
五爷招集村人开了个大会,还是那坪地上,五爷站在石墩上,宣布寸明的罪状,一是伤风败俗,坏了壁虎村的声誉,二是贪污公款,药品共计78元5角,寸明却花了100元,三,过去寸明经手的钱物,要内查外调,重新查账,清算清楚。然后宣布处分,一是将寸明撤职,二是责令寸明穿上黄背心,每日在村里扫地,各家要人出苦力,都可使唤,还必须随叫随到。
会后决定要补一个副村长。
吴葵正在此事中有功,加上白东北唆使翠环母女说了些好话,五爷就委任吴葵正当了副村长。报没报上去,吴葵正也不清楚,反正乡上有二爷在那儿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