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玉儿救了丈夫一命,李忆却不这样看,他对翠玉儿大喊大叫,骂声不绝,在李忆看来,断了足筋等于断了魂儿。李家一脉最看重的是身躯灵活四肢矫健。攀援悬崖,爬山上树,是李家的绝活。这足筋断了,命也就去了,活着还不如死去。翠玉儿想的不同,李忆在村中处处结冤,斗七斗八斗折腾了这么些年落下个什么?没有,什么也没有,还不如老老实实同自己相守,平平静静过日子,再说,孩子要出世了,还忙乎那些没完没了的争斗干什么!翠玉儿下此狠心也是破釜沉舟,让丈夫死了心回家过日子,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下官多事不平,争当那个罐罐儿(官儿)干什么?
俩口子吵了几天互相不理。
往后不吵了,李忆变了一个人,成天阴着个脸,寡言少语,拄着拐杖在山坡上逛来逛去,眼睛总不时望着那通向外边的山路口。这时的李忆才发觉那条路紧紧地栓在自己的心上,他清楚那条路的每一段的高低宽窄和弯曲度,有的路段是山石,有的是泥沙路,中间有一截路最险,那是悬空铺盖的一块石板,走在上面会微徽发颤,沿路石壁的上方伸出的枯枝和翠绿生动地呈现在李忆的眼前,如果是黄昏,那树影会变幻为精灵在舞蹈,并发出黄的光和呢喃的轻叹,对面山坳远不可及黑森森地成为无边的屏障,而脚下却深不可测,遥远的虚空从下边无声地渗透上来,让人笼罩在一种天地夹缝间的无助中,如果是冬季,还会有白的雪星星点点地闪烁,整个山谷会静得如坟,冷得如坟,人会透明般成了一道银光,点亮这孤寂的山道。山道没有李忆也是寂寞无助的,李忆从心里涌起一股爱怜之意,他想念它,那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
终于有那么一天李忆背着翠玉儿踏上了那条揪心的小道。其实曾刀子没有一天放心过李忆,有人马上报告了他。
李忆凭着他的功夫和毅力已走过了一半的路。他知道曾刀子会追来的,正好到了那块悬空的石板,他在前边转过向身来,尽全身力气将它挪了挪,这时曾刀子果然赶了上来,曾刀子手握那支可恶的枪,眼见李忆在前方,他瞄准李忆,开了最后一枪。李忆一震,枪声在峡谷中分外响亮,震耳欲聋,李忆原本是一只脚吃力,就在那一瞬,脚下一闪,身子就一晃,哗地就滑了下去。曾刀子的枪法照样不准,这次是响声将李忆吓掉下去的。李忆只觉得大事不妙,下意识地双手一抓,竟在岩下七八米处抓住一枝伸出来的碗口粗的树枝。
也就是在这一刻,同时有一个响声哗啦一下,曾刀子只顾盯着前面的李忆没注意脚下那块松动的石板,脚一滑,也掉了下来,他同样也是双手乱抓,也碰巧拽住了一根树枝。
手枪飞了下去,如一道银光,画了一道最后的弧线。曾刀子的最后一颗子弹完了,他的命数已尽。这许是天意。
巧的是两人相距不过几米,都悬空在挣扎,双手紧攥着晃悠的树枝,足下空无一物,无所依凭,有力也使不上。挣了一阵两人都不动了,任身子吊着,喘息着。
曾刀子,你玩完了!
李忆,你也玩完了!
我告不成你了。
告也无用了。
村里没你就安宁了,我死而无憾。
村里没你也安定了,我本来就该死,无所谓。
你是他妈的阶级敌人。
你他妈的才是阶级敌人。
你是!
你才是!
你……
你……
两人的力气渐渐不济,双手发麻,力气一丝丝从手心处溜走,散发在那条长长的山谷中。
你先下去。李忆说。
你先下去。曾刀子说。
我等你先下。
我等你先下。
……
我不行了。
我、也不行了。
翠玉儿,我……
曾刀子也念了一个女人的名字。
两人在心里都最后一次思念自己的女人,两人都不再想什么人间恩怨和报仇之类的蠢问题,只有女人清晰地出现在极度清醒的脑海,往事电影一般地闪过,整个一生就压缩在那个不可知的时空中,一秒秒过去了,一秒长于百年,百年恰如一秒,功过是非都遥不可及,飘渺难寻,终于在同一秒中两人大喊一声,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就深深地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