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自从出了村就再没回过村。出村后他生过一场大病,那年全乡鼠疫泛滥,全乡死了一大半人,二爷侥幸活命。心想壁虎村就没老鼠,不会有这种可怕的瘟疫,想回去,走进那小道双腿打战,只得退了出来,从此不存非份之想,断了回村的念头。这同画家徐浙江相反,一个是出了回不去,一个是进了出不来。近一段时间二爷心里有些不踏实,说不上从啥时起,心里老是飘飘的,他思前想后才想起是那天有人送了一篮子新品种的桃子,是这个乡头一回种出的水蜜桃。他想起了壁虎村的小毛桃来。
二爷出村只带了一件玉器,是一个玉桃,黄绿色,半透明,核桃大小,人说不值钱,是岫玉,但做工精良,光洁发亮,有小半泛出红色。这桃跟壁虎村的桃相像极了,二爷一直放在身边。这些日子来就放在枕下,不时摸出来看看,抚摸抚摸。
好多年了,也是一个人来送过一篮毛桃。味儿挺像,不过不是壁虎村产的。来人求他办事──给一个计划生育外的指标。二爷分管计划生育。超生要罚100元的。这人已超生了,还是个知识分子,羞不羞?这人其实是个戴帽中学毕业生。他说:我不是故意的。二爷问怎么搞的?他说是上了计划生育培训班的。那为啥生了?二爷问。是这样的,现在不是先进了吗,用……用那个那个……二爷急了:罗嗦个球,整都整了,有都有了,还有啥不好意思的!那人继续说,眼睛看到一边:是这样的,培训班教了,撕一张纸塞进去,我照办了,等了足足10分钟才整的,可是还是有了。是怎么搞的嘛,没塞对地方?这人说:哪能呢,你老说笑话了。二爷说:过期了?这人说:我带着呢?从贴身口袋里宝贝似地掏出一叠纸来,找日期,说:纸上没印。
这是药膜,二爷老练地说,是药膜,不是纸!
对,是药膜是药膜。
一张一张用的?
是。
一张紧接一张用的?
是。不敢浪费。
呵。你着啰。一张是纸一张是药膜,隔开的。你把纸塞进去了。二爷忍不住笑了:你还是知识分子,丢人,你把你婆娘那里当字纸篓啦!
二爷暗自乐了一个晚上。二爷的婆娘早去世了。一边吃那直流甜水的水蜜桃,一边想婆娘在时的好处。壁虎村就不兴计划生育,这小子活得不是地方,要不,用这鸡巴纸干什么!这人临走时送了30元给二爷,二爷想,这比罚100元还便宜得多嘛。收下后心里又不踏实,吃着酸酸的桃儿总觉得不是味,猛然就涌出一种强烈的无法遏止的渴望,想吃壁虎村的毛桃。那毛桃青青的小小的,很酸很酸。那是多少年前?记不清了,仿如隔世,那时他同五弟就在桃树下用石块打,打掉一个可不容易,好不容易打掉一个两人就抢着吃,那滋味别提了,好得不得了。
是罗,就从那一天起,二爷心里就一直放不下毛桃。那片桃林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往事一桩桩无边无际没完没了地涌来,一入梦,还是那青青翠翠的桃林和青青翠翠的毛桃。毛耸耸的,涩涩的,牙齿就酥了,就看见了爹和妈,爹威严地坐在那把龙椅上,妈总是笑眯眯的,可就是想不起妈的模样。那笑容弥漫整个山坡,山谷。那只雄赳赳的好斗的公鸡还在不在?还有那只长胡子的总是哞哞的叫的小山羊还在不在?好几十年了,它们当然不在了,二爷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问题了。可是禁不住又想了下去,是呀,它们的后代还在呀,他很想去看看它们,摸摸那烫烫的鸡冠和那翘翘的山羊胡。它们第几代了呢,我是第几代了呢,爷爷的爷爷是什么模样呢,我同老五为什么不怎么像呢,还有,屋后的林子里的那些红蚂蚁,老是同黑蚂蚁打架,黑的大个儿,红的小个儿,就怎么非要去打呢?它们还在不在?还有那只长胡子的总是哞哞的叫的小山羊的后代总还在么,它们又像不像它们的祖先?二爷觉得自己的脑子真的有些问题了。可是禁不住又想了下去,是呀,它们的后代还在呀,他很想去看看它们,摸摸那烫烫的鸡冠和那翘翘的山羊胡。它们第几代了呢,我是第几代了呢,爷爷的爷爷是什么模样呢,我同老五为什么不怎么像呢,还有,屋后的林子里的那些红蚂蚁,老是同黑蚂蚁打架,黑的大个子,红的小个子,就怎么非要一群一群地去斗呢?斗了好多代了吧,谁也胜不了谁,红的黑的都还在,当初他老是帮小个子的红蚂蚁,黑的还是没被消灭。看来这世界上谁也灭不了谁的,但又何苦打来斗去呢?就说乡上吧,当初斗得你死我活,这不,又坐在一起开会研究化肥,种子,抗洪,防震,扶贫,还有计划生育。这计划生育管了多年了,二爷想自己多年就计划了,不,不是计划,是无法计划,没老伴后,二爷就成了和尚,当年那和尚就计划生育得好,可惜没留个后,小和尚没准有本事在壁虎村继续掌权哩。有一次他被西头山涧边的那何嫂按在草地上,硬是扒下他的裤子,捏了一把,然后失望地哂笑说:嘻嘻,这是个小毛桃咧!
小毛桃老了,二爷摸摸,的确小毛桃老了,没劲了。人的最后的生命力消失殆尽时,就只剩下家乡故土的那个朦朦胧胧的童年,和那个童年的小毛桃了。二爷有些伤感。老了。他一门心思就恋着尝尝那小小毛桃的滋味。想得不得了。
那天,他觉得放在抽屉里的那6张5元的钞票在悉悉簌簌响动。二爷一生可不是贪官。可一念之差没有拒绝,再退回去就不好处理了。他决定作为扶贫款捐出去。二爷捐30元在县上可是个大新闻,万一那个小子知道了,多不好。县报来采访二爷也回绝了,说,应该的应该的。就没话了。记者写了篇报道,说二爷做好事不留名。这一推诿二爷还出了名。事后想起那傻小子,二爷就有些同情了,人嘛,总要有个办那事儿的欲望,连这欲望都没哪,还是人么。二爷决定为他办一件实事,这就是想法弄一个指标。从哪弄呢?从壁虎村的指标中移花接木一个指标。反正壁虎村的一切资料,比如人口呀、土地哪、产量呀、收入呀,都是虚的,一切以自报为准,没人也没法去落实查证。在乡上它是一个小数,在县上更微乎其微,再往上,就忽略不计了。壁虎村的资料是他二爷定的,修改也是二爷,没人异议,二爷本是壁虎村的人嘛。二爷为这个主意松了一口气,二爷还有一个念头,这可不算违法,也不是弄虚作假,这可是为壁虎村积一点阴德啊。
这又是多少年过去了,想想象发生在昨天,也不知那小子进步了开窍了没有?生下来的那个女婴长成啥样了?
想着想着,二爷的思绪又回到了毛桃上。得让老五送一篮来。二爷这阵子想得坐卧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