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早上我不想跟你吵,”约翰尼说,“我还没有喝茶呢,”他弯下腰看了看我脚边的篮子。“里面是什么?”
“植物版画,还有我的一些旧画。”
“怎么会在这里?”约翰尼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我坐在了他旁边。
“自从九月份以来,我一直在赠送我的东西,”我说,“记得我把条纹围巾寄给你了吧?”
“哦,是的。”
我说起我把东西赠送给能用得上的人们,为它们寻找合适的家。我谈论慈善,对妈妈的物质主义表示怀疑。
我想要约翰尼和米伦理解我。我不是要人怜悯,情绪不稳,患有古怪的疼痛综合征的人。我的生活自己做主。我依据我的原则做事。我采取行动,并且做出牺牲。
“你不想拥有什么东西?”约翰尼问我。
“比如说?”
“哦,我一直想要东西。”约翰尼边说,边伸开手臂比画,“一辆车。电子游戏。昂贵的毛呢大衣。我喜欢表,它们那么老派。我想要真正的艺术品来装饰我的墙,我一百万年里也不可能拥有的名人的画作。我在面包店橱窗看到的花式蛋糕。毛衣、围巾、带条纹的羊毛物品,大体如此。”
“或者你会想要小时候画的美丽的画,”米伦说着跪在洗衣篮旁边,“充满感情的东西,”她拿起外婆和金毛猎犬的那张蜡笔画,“看,这个是法蒂玛,这个是菲利普王子。”
“你能分辨出来?”
“当然。法蒂玛有粗短的鼻子和宽宽的脸。”
“天啊,米伦。你真多情。”约翰尼说。
32
我沿着人行道朝新克莱尔蒙特走去,听到盖特叫我的名字。我转身,他正朝我跑来,穿着蓝色长裤,没有穿衬衫。
盖特。我的盖特。
他会成为我的盖特吗?
他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的头发竖起,凌乱不堪。他的腹部肌肉层叠凸现。他看上去比穿着泳衣还裸露得多。
“约翰尼说你在小海滩,”他气喘吁吁地说,“我先去了那儿找你。”
“你刚睡醒吗?”
他擦了擦自己的脖子,低头看了看身上穿的衣服。“可以这么说。我想赶上你。”
“为什么?”
“我们去环道吧。”
我们前往环道,像小时候那样,盖特在前面,我在后面。我们爬上一座矮山丘的山顶,再向后拐入员工楼后面,来到船库附近,马撒葡萄园港口映入眼帘。
盖特突然转身,我差点撞到他,在我退后之前,他抱住了我。他把我拉到他胸前,脸埋在我的脖子里。我用裸露的胳膊环抱住他的身体,我的手腕抵住了他的脊柱。他很暖和。
“昨天我没有拥抱你,”盖特轻声说,“大家都拥抱你了,除了我。”
触碰他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我们以前来过这里。
我们以前从没有来过这里。
我们就这样待了一会儿,几分钟,也许几小时。
抱着盖特我感到十分开心。耳边传来海浪的声音和他的呼吸声。非常高兴他想在我身边。
“你记得那次我们一起来这里吗?”他问我,头仍埋在我的脖子里,“我们在那块平坦的岩石上睡着了?”
我往后退,因为我不记得。
我恨这该死的破脑袋,一直以来的生病,我变得多么不堪。我恨我的美貌不再,没法上学,没法运动,对我母亲残忍。我恨自己过了两年后还想他。
也许盖特想和我在一起。也许。不过他找我更可能是为了告诉我两年前他离开我,没有任何错。他想要我告诉他我没有生气。他是个好人。
然而我连他到底对我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如何原谅他?
“不,”我回答道,“我忘了。”
“我们——你和我——那是一个重要的时刻。”
“或许吧,”我说,“我不记得了。显然最终我们之间没发生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是吧?”
他看着自己的手。“嗯。对不起。我刚刚状态不好。你生气了吗?”
“我当然生气,”我说,“消失了两年。从不打电话,从不回信,从不处理,让事情越来越糟。如今你又来了,嗬,‘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握住我的手,‘每个人都抱你了,除了我’,半裸着在环道行走。状态实在不好,盖特。如果那是你想用的词。”
他的脸沉了下来。“听你这么一说,实在是糟糕。”
“是啊,哎,这就是我的看法。”
他揉擦了下自己的头发。“我把一切都搞砸了,”他说,“如果我请你重新开始,你会怎么说?”
“老天,盖特。”
“什么?”
“问问看。如果你真的问,别担心我会怎么说。”
“好,我问了。我们能重新开始吗?拜托,卡迪?用完午饭后,我们重新开始吧。会很美妙。我会说些有趣的话,你会笑。我们可以去追逐怪兽。我们会乐于见到对方。我保证,你会觉得我很棒。”
“这是一个不小的承诺。”
“好吧,也许没那么大,至少我不会再状态不佳。”
“为什么说状态不佳?为什么不实话实说?不顾及他人、令人费解、老于世故?”
“老天。”盖特焦虑得上蹿下跳。“卡登丝。我真的需要重新开始。这样下去会从状态不佳到狗屎。”他跳起来,蹬着腿,就像个愤怒的小男孩。
我笑了起来。“好的,”我告诉他,“重新开始。午饭之后。”
“好,”他说着不再跳了,“午饭之后。”
我们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
“我现在要走了,”盖特说,“别介意。”
“好的。”
“跑起来更有利于重新开始,因为走路显得难看。”
“我说了好的。”
“那么,好的。”
他跑开了。
33
一小时后,我去新克莱尔蒙特吃午饭。我知道昨晚我错过晚餐后,妈妈不会再容忍我的缺席。在厨师把饭菜摆上桌,姨妈们召集小家伙的时候,外公带我参观了这栋房子。
这个地方十分漂亮。闪亮的木地板,巨大的窗户,一切离地面很近。克莱尔蒙特的大厅过去从地板到天花板摆着黑白家庭照片,以狗为主题的画、书架以及外公收集来的《纽约客》漫画。新克莱尔蒙特的大厅一边是玻璃,另一边是空白。
外公打开楼上四个客房的门,里面全都只有床和低矮宽阔的梳妆台。阳光从百叶窗透进来。床罩上没有图案,它们是深浅各不相同的简单雅致的蓝色或棕色。
小家伙们的房间有些生气。塔夫脱的地板上有个爆丸竞技场,一个足球,有关巫师和孤儿的书。利伯蒂和邦妮带来了杂志和MP3播放器。邦妮有成堆关于幽灵猎人、通灵人和危险精灵的书。她们的梳妆台上塞满了化妆品和香水瓶。角落里放着网球球拍。
外公的卧室比别人的要大,看得到的景色最美。他带我进去,让我看浴室,沐浴器上有把手。老人用把手,这样他不会摔倒。
“你的《纽约客》漫画呢?”我问。
“装潢师做出的决定。”
“那些枕头呢?”
“什么?”
“你有那么多枕头,上面绣着狗。”
他摇摇头。
“你留着鱼吗?”
“什么,箭鱼等等?”我们下楼梯到一楼。外公行动缓慢,我在他身后。“这栋房子我重新翻修了,”他简单说道,“过去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他打开书房的门,书房和房子的其他地方一样简朴。一台笔记本电脑放在大桌子中间。一扇大窗户可以俯瞰日式花园。一把椅子。一面装了架子的墙,上面空无一物。
干净开阔但是并不简陋,因为所有东西都是豪华的。
外公更像妈妈,而不是我。他通过在一栋新建的房子上花钱抹去了旧日的生活。
“那个年轻人呢?”外公突然问道,脸上了无表情。
“约翰尼?”
他摇摇头。“不,不。”
“盖特?”
“是的,就是那个年轻人。”有一会儿他紧抓住桌子,似乎快要昏倒。
“外公,你还好吧?”
“哦,很好。”
“盖特和米伦、约翰尼在卡德唐。”我告诉他。
“有一本书我答应要给他的。”
“你大部分的书不在这里。”
“别再说什么东西不在这里!”外公突然竭力喊道。
“你还好吧?”卡丽姨妈站在书房门口问道。
“我很好。”他说。
卡丽看了我一眼,抓住外公的手。“好了。吃午饭吧。”
“昨晚你回去睡觉没?”我们往厨房走去时,我问姨妈,“那时约翰尼起来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
34
外公的厨师购物并准备餐饭,不过姨妈们拟订所有的菜单。今天餐厅里有冻烧鸡、西红柿罗勒沙拉,卡门贝干酪、脆皮白面包棒和草莓柠檬水。利伯蒂给我看一本杂志里可爱男孩的照片。然后又指给我看另一本杂志里的服饰照片。邦妮在读一本书,名为《集体幽灵:事实与虚构》(Collective Apparitions:Fact and Fiction)。塔夫脱和威尔想要我带他们漂流——开着小汽艇,他们漂在后面的内胎上。
妈妈说我不能在吃药后驾船。
卡丽姨妈说那没有关系,因为威尔不可能去漂流。
贝丝姨妈说她表示同意,因而塔夫脱问都别想来问。
利伯蒂和邦妮问她们能否去漂流。“你总是允许米伦去,”利伯蒂说,“你知道这是真的。”
威尔弄洒了他的柠檬水,浸湿了一块脆皮白面包棒。
外公的腿打湿了。
塔夫脱抓住那块湿面包棒,拿它打威尔。
妈妈把脏东西擦掉,贝丝去楼上给外公拿干净的裤子。
卡丽斥责男孩们。
吃完饭后,塔夫脱和威尔躲进起居室,免得帮忙打扫。他们在外公新的皮沙发上疯狂乱跳。我跟了进去。
威尔矮小、肤色白皙,像约翰尼。头发几乎都是白的。塔夫脱高一些,非常瘦、金色头发,长满雀斑,睫毛又长又黑,嘴里戴有矫正架。“你们两个,”我说,“去年夏天过得怎么样?”
“你知道怎么在龙谷游戏中得到灰烬龙吗?”威尔问道。
“我知道怎么得到烧焦的龙。”塔夫脱说。
“你可以用烧焦的龙得到灰烬龙。”威尔说。
哎。十岁的孩子。“得啦。去年夏天。”我说,“告诉我。你们打网球了吗?”
“当然。”威尔说。
“你们去游泳了吗?”
“是啊。”塔夫脱说。
“你们跟盖特和约翰尼去划船了吗?”
他们都不再跳了。“没有。”
“盖特说起过我吗?”
“我不能谈论你落水的事情,”威尔说,“我向彭妮姨妈保证过。”
“为什么?”我问道。
“那会让你头痛得更厉害,我们必须避开这个话题。”
塔夫脱点点头。“她说要是我们让你头痛得更厉害,她会捆住我们的趾甲把我们吊起来,还要拿走iPad。我们应当做些快乐的事情,而不要犯傻。”
“我问的不是我的事故,”我说,“我问的是我去欧洲的那个夏天。”
“卡迪?”塔夫脱碰了碰我的肩。“邦妮在你的卧室看见了药片。”
威尔往后退,在沙发另一头的扶手上坐了下来。
“邦妮翻过我的东西?”
“还有利伯蒂。”
“天哪。”
“你说过你不吸毒,可你的梳妆台上有药片。”
“叫她们别去我的房间。”我说。
“如果你吸毒,”塔夫脱说,“有些事情你需要知道。”
“什么?”
“毒品不是你的朋友,”塔夫脱神情严肃,“毒品不是你的朋友,人们才是你的朋友。”
“哦,我的天,你们能告诉我去年夏天你们做了什么吗,小家伙们?”
威尔说,“塔夫脱和我想玩愤怒的小鸟。我们不想再跟你说了。”
“好吧,”我说,“去吧,没事。”
我走到门廊上,看着男孩们沿着小路跑向红门。
35
午饭过后,我来到卡德唐,里面的所有窗户都开着。盖特用古老的CD播放器播放音乐。我以前画的蜡笔画用磁铁吸在冰箱上:爸爸那幅在上面,外婆和金毛猎犬的那幅在最下端。我的版画贴在厨房碗柜上。一架梯子和一个礼品纸包好的大盒子放在大房间的当中。
米伦将一把扶手椅推过地板。“我从来就不喜欢我母亲对这个地方的布置。”她解释道。
我帮助盖特和约翰尼把家具移来挪去,直到米伦满意。我们取下贝丝的水彩风景画,卷起地毯。我们从小家伙们的房间找来有趣的玩意。等完工后,这个大房间里有小猪存钱罐、拼布床单、一堆堆童书和一只像猫头鹰的灯。从礼品盒取下来的闪光丝带在天花板纵横交错。
“你重新装饰,贝丝会生气吗?”我问道。
“我担保这个夏天她不会再踏足卡德唐。好多年来,她一直试图离开这个地方。”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哦,”米伦满不在乎地说道,“你知道的。唠唠叨叨,最不喜欢的女儿,唠唠叨叨,厨房真是糟糕。为什么外公不重修一下?等等。”
“她问过他吗?”
约翰尼异样地盯着我。“你不记得?”
“她的记忆一团糟,约翰尼!”米伦喊道,“第十五个夏天的事情她一半都不记得。”
“她不记得?”约翰尼说,“我以为——”
“不,不,现在闭嘴,”米伦厉声说道,“你没有听到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什么时候?”他看上去茫然若失。
“前几天的一个晚上,”米伦说,“我把彭妮姨妈说过的话告诉你了。”
“这样。”约翰尼说着将一个枕头朝她扔过去。
“这很重要!你怎么没有留意这件事?”米伦看上去像要哭了。
“对不起,好吧?”约翰尼说,“盖特,你知道卡登丝不记得第十五个夏天的大部分事情吗?”
“我知道。”他说。
“看,”米伦说,“盖特当时在听。”
我的脸发热,我看着地板。一瞬间没人说话。“头撞得非常狠时,失去一部分记忆是正常的,”我最后说道,“我母亲解释过吗?”
约翰尼紧张兮兮地笑了起来。“真惊讶妈妈告诉了你,”我继续说,“她讨厌谈论这件事。”
“她说你应该多休息,慢慢会记起来的。姨妈们都知道,”米伦说,“外公知道。小家伙们。员工。显然岛上的所有人都知道,除了约翰尼。”
“我知道,”约翰尼说,“我只是不知道事情的全貌。”
“别软弱,”米伦说,“现在真的不是时候。”
“没事,”我对约翰尼说,“你不软弱。你只是状态不好。我相信从现在开始你会进入最佳状态。”
“我状态一向最佳,”约翰尼说,“只不过不是米伦想要的那种最佳。”
我说“状态不好”这个词时,盖特笑了,拍了拍我的肩。
我们重新开始了。
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