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沙滩上找到了我,我蜷缩成一团,一半在水下。我无法控制地抖个不停。大人们把我裹在毯子里。他们在卡德唐尽力让我暖和起来。他们喂我茶,给我衣服,但当我不住颤抖、一句话也不说时,他们带我去了马撒葡萄园上的一家医院,我在那里待了几天,医生们给我做了些检查。体温过低、呼吸道感染,最有可能是某种头部损伤,尽管脑部扫描没什么发现。
妈妈订了间旅馆房间,守在我旁边。我记得卡丽姨妈、贝丝姨妈和外公悲伤阴沉的脸。我记得医生们判定我的肺是空的之后很久,我还感觉肺里充满了东西。我记得我感觉我再也暖和不起来,即使他们跟我说我的体温正常。我的手疼。我的脚疼。
妈妈带我回弗蒙特家中休养。黑暗中,我躺在床上,悲切万分。因为我病了,但更因为盖特从没打电话过来。
他也没有写信来。
我们不是在恋爱中吗?
不是吗?
我愚蠢地给约翰尼发了两三封害相思病的电子邮件,让他打听一下盖特的情况。
约翰尼明智地没有答理我。话说回来,我们是辛克莱家的人,辛克莱家的人可不像我这般行事。
我不再写邮件,还从已发送文件夹删除了所有邮件。这些邮件牵强而糊涂。
归根结底,我受伤后,盖特离开了。
归根结底,这不过是夏日的短暂恋情。
归根结底,他爱的也许是拉克尔。
反正我们住得太远。
反正我们的家庭走得太近。
我一直没找到一个解释。
我只知道他离我而去。
13
欢迎来到我的头骨。
这里,时常像一辆卡车碾压着我的颈部及头部筋骨经过。脊椎折断,大脑爆裂流出黏液。眼前金光乱闪。世界倾斜。
我呕吐。我昏迷。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这只是平常的一天。
自我出事后的第六个星期我开始感到疼痛。没人确定两者之间有联系,但是呕吐、体重减轻,以及无处不在的恐惧是不能否认的事实。
妈妈带我做了几次核磁共振和CT扫描。针头、机器。更多的针头,更多的机器。他们检查我是否患有脑瘤、脑膜炎,什么都做。为了减轻痛苦,他们开了这种药、那种药、又一种药,因为第一种药没有效,第二种药也没有效。他们连我患了什么病都不知道,就给我开了一张又一张药方。只是想要缓解疼痛。
卡登丝,医生们说,别吃太多。
卡登丝,医生们说,提防上瘾。
还有,卡登丝,一定要吃药。
和医生的预约那么多,我都不记得。最后医生们得出了诊断结论:卡登丝·辛克莱·伊斯门:创伤后头痛,也称作PTHA。创伤性脑损伤引起的偏头痛。
我会好的,他们告诉我。
我不会死。
就是会很疼。
14
在科罗拉多住了一年后,爸爸想再见见我。事实上,他坚持带我去意大利、法国、德国、西班牙和苏格兰——六月中旬开始的一段为期十周的旅行,那意味着第十六个夏天我完全没法去比奇伍德。
“这次旅行的时机太棒了。”收拾我的行李时,妈妈欢快地说道。
“为什么?”我躺在卧室地板上,让她做这件事情。我的头疼。
“外公正在重新装修克莱尔蒙特。”她把袜子卷成团,“我已经跟你说了一百万次了。”
我不记得。“为什么?”
“他自己的主意。这个夏天他待在温德米尔。”
“你去伺候他?”
妈妈点点头。“他不能跟贝丝或卡丽待在一起,并且你知道他需要照顾。无论如何,你会在欧洲得到绝妙的教育。”
“我宁愿去比奇伍德。”
“不,你不行。”她坚决地说。
在欧洲,我呕吐进一个个小桶里,用白垩英国牙膏一遍遍地刷牙。我俯卧在博物馆的浴室地板上,面颊贴着冰冷的瓷砖,我的大脑被液化,渗出我的耳朵,发出汩汩的声音。偏头痛让我的血液布满陌生的宾馆床单、滴到地板上、渗进地毯里,染红剩余的羊角面包和意大利蕾丝饼干。
我能听见爸爸在叫我,但在我的药生效以前我从不回应。
那个夏天,我想念说谎者们。
整个学年,我们从不联系。至少,不多,虽然我们更小的时候做过这样的尝试。我们发短信,在夏日照片中标出彼此,尤其在九月份时,但约莫一个月后,我们就必然淡出。不知怎么的,比奇伍德的魔力从没持续到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不想听到有关同学、社团和运动队的故事。我们知道下一个六月我们在码头相见时,空气中散发着海盐的味道,灰蒙蒙的太阳在水面上闪光,我们的感情会恢复。
然而我出事后的第二年,我有好多天甚至好多个星期没有去学校。我挂科,校长通知我必须留级。我不再踢足球,也不打网球。我不能当临时保姆、不能开车。我与朋友们疏远了。
我给米伦发了几次短信,打电话给她,给她留言,过后总为这些留言羞耻,它们听起来如此孤独,需要精神支持。
我也给约翰尼打了电话,可他的语音信箱满了。
我决定不再打电话。我不想一直说那些让我感到脆弱的事情。
爸爸带我去欧洲后,我知道说谎者们在岛上。外公没有给比奇伍德装网络,手机在那里接收不到信号,于是我开始写邮件。与我可鄙的语音留言不同,这些邮件好玩迷人,不像是来自一个头疼的人。
多半如此。
米伦!
从巴塞罗纳朝你挥手,我父亲在这里喝了蜗牛汤。
我们的旅店一切都金灿灿的,连盐瓶都是。这实在让人不能接受。
给我写信,跟我说说小家伙们怎么调皮捣蛋,你在申请哪里的大学,以及你是否找到了真爱。
卡登丝
约翰尼!
从巴黎向你问好,我父亲在这里吃了只青蛙。
我看到了胜利女神像。身体非凡,没有手臂。
想念你们。盖特好吗?
卡登丝
米伦!
从苏格兰的一座城堡里向你问好,我父亲在这里吃了羊杂碎肚,意思是说我父亲吃了用一只羊的心、肝、肺和燕麦调成的馅、那是包在羊肚中煮成的。
你现在明白,他是那种吃心脏的人。
卡登丝
约翰尼!
我在柏林,我父亲在这里吃了一根血肠。
我潜水。吃蓝莓派。打网球。生篝火。然后回来。我无聊得很,如果你不回复,我会想出有创造力的惩罚。
卡登丝
他们没有回复,我并不十分惊讶。除了得去马撒葡萄园才能上网这一事实以外,还因为比奇伍德是个非常封闭的小世界。一旦到了那里,宇宙的其他地方似乎只是一个不愉快的梦。
欧洲也许都不存在。
15
再一次,欢迎来到美好的辛克莱家族。
我们相信户外运动有益。我们相信时间治愈一切。
虽然我们不会说得如此直白,我们相信处方药和鸡尾酒会时刻。
我们不在餐厅讨论我们的问题。我们不相信显露痛苦有用。我们隐藏感情,也许因为我们不表露自己的真心,人们对我们很好奇。
也许我们喜欢别人对我们好奇。
在伯灵顿,现在只有我、妈妈和几条狗。我们没有在波士顿的外公的权力,也没有比奇伍德岛上全家人的影响力,但我还是知道人们怎么看待我们。妈妈和我是同类人,住在山顶上带门廊的大房子里。身材高挑的母亲和体弱多病的女儿。我们有高颧骨和宽肩膀。我们在镇里办事时,露齿而笑。
体弱多病的女儿说话不多。以前在学校与她相识的人远离她。反正在她生病之前他们对她并不熟识。即便在那时她也沉默寡言。
如今她不怎么上学。她在学校时,苍白的皮肤和水汪汪的眼睛让她看起来悲伤莫名,就像小说中由于痨病而形销骨立的女主角。有时她在学校跌倒,大哭不止。她把其他学生吓坏了。就连心肠最好的学生也厌倦了陪她去护士办公室。
不过,她有神秘的光环,不会遭到别人的取笑,也不会被认为煞风景。她母亲是辛克莱家的人。
当然,我对于自己深更半夜喝一罐鸡汤,或者躺在学校护士办公室的荧光灯下,一点也不感觉神秘。妈妈和我吵架的样子根本称不上好看,既然爸爸已经离开。
我醒来发现她站在我的卧室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
“别在门口绕来绕去。”
“我爱你,要照看你。”她说,手放在胸口。
“唉,别这样。”
如果我能把她关在门外,我会的,可我站不起来。
我经常发现散落各处的纸条,上面记录的似乎是我某天所吃的食物:烤面包和果酱,但只吃了二分之一;苹果和爆米花;葡萄干沙拉;巧克力棒;意大利面。水合?蛋白质?太多姜汁?
我不能开车,这并不是什么光鲜的事。星期六晚上在家里一堆臭烘烘的金毛猎犬之间读一本小说,也不是什么神秘的事。但是,被人视为一个谜,辛克莱家的一员、特别人群特权家族的一部分、神奇重要的故事的一部分,我没法不为所动,因为我就是这个家族的一员。
我母亲也没法不受影响。
我们从小就被培养成这种人。
辛克莱家族。辛克莱家族。
[1]英国英格兰东南部城市,位于伦敦附近,是著名的国际网球比赛地。——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