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一生,愿力无用—梅花精神—烟云已往—死的意义中看透生的意义—历史亦必为之动容。
后之学者,讥论前辈之暗杀行为,以空泛思想,发其纷纷之说以随其后,于当时时空背景,不能以敬重之心体贴,而以细琐之心度前贤之腹,津津拘牵于成败之迹;则观人观事之正侧权衡已失措,其蒙昧不明可知也;烈士所以汲汲于暗杀,而不甘闭户优游以终老者,固非为一己之染指妻妾、甘肥、轻暖计也,视倾覆之际,不忍见同胞阽危沦陷,而思有以挽救之。孔子道“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外国学者研究当时情形,发现党人多留学生及显贵世族子弟,而其人于流俗机诈权变视作敝屣,独孜孜致力于众生之自由平等,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仁者之用心,固如此也。而后世学者于其羁穷困苦、冒险犯难,视若无睹,而以其“论文”争科名微禄,媒孽先烈之短,此又不仅蒙昧不明,直是无耻之尤也。
往事悠悠,长夜漫漫。看看一个世纪的日子又付诸流水。楼台冷落,门巷萧条,枯坐竟夕,与青灯为伴,顿有斧柯烂尽,万物皆空的念头,回想幻演近百年前的故事,颂雪莱《秋风歌》: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风物凄紧,急景凋年,难免一番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的长喟:区区一生,愿力无用!然而,如西班牙裔的哲人桑塔耶那所说,“那些不了解过去的人,命定要重蹈覆辙”。相同的,眼光望不到未来的人,命定要在未来承受许多苦难。往事已成定案;未来的创造,有赖现在的所为,和现在对未来的准备。人们不能老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一味穷于应付眼前迫切的需要,而完全忽视未来。循环无端的世事,终要有个良性与恶性的区分!烈士们斑斑血痕已蒙尘甚厚,但其梅花一样坚韧的精神,是要越冷越开花的!在困顿和束缚中顾念先贤的遗爱,和风霜雨雪对抗搏战,令民众脱离困苦处境,才不负先贤取义成仁的最终目标。
“阅尽人情厌漫游,五衷狂热一时休。”(谭人凤)灿烂韶华,去如流水。春梦已过三更,人生安得百岁?日历翻过一个个春秋,距辛亥革命,已有一百年之遥了。帝王将相,英雄美人,确已轮转而去,新的板眼,又在历史的舞台上搬演着。那跑龙套的正把主景烘托得十分热闹。英雄的气息,随烟云散尽,终于还有些许残凝在牙黄的卷轴零帙之中,待有心人去激活。我们虽不好势利地说他们有恩于众生,却可以说他们真正不负于时代与民众,其率真与卓绝,坚毅与彻底,譬之登山,而达于极顶,自此以往,则驰骅骝而下长坂矣!可叹的是,今之浅学寡识的文人学士,把一顶资产阶级革命的帽子戴在先烈的灵位上,多年一贯,既不洗涤,也不掸尘;更在斑斑血痕的边厢,掷些软弱局限的词句,饱饫闷睡之余,安心做他的斗方名士;仿佛乾坤在握,实未免“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而其“研究论文”往往平庸到令人昏昏欲睡,不是向先贤遗留的思想、文采上去开辟,而是向歧路偏门上去钻寻,如将烈士的生命大悲悯意识,诬为“悲观苦闷,怨天尤人的思想情绪”,即是不知好歹。结果竟以己意自为出入,此长彼短,习非成是,轻薄佻达,歪曲先贤,尚自以为得计。其“研究”结论,甚至就由成王败寇那一套寡情卑下的草莽思想所左右,不但毫无创见,且有谤贤骂祖之嫌,这实在就是学术研究的一种莫大的厄运啊!
志士过时有余香。缅怀近百年前的往事,无法不生出无限的感触。人类为生存奋斗,难与易纠绕不休;然而做到抛却私念,从出生入死的险峻生涯中去致念自由与民族生存的奋斗,却非大无畏的民族精英斗士不能为。一个人即使有绝大智慧,绝大能力,也不能包办振起一国惨状衰微,唯尽本分责任耳。他们和待潮而动,随风东西的乡愿之最大区别,是志士自造时势,而非有待时势者也。舍死求生,是人众所有的天然愿望,贪生是人之常情;然可贵者,是能从死的意义中看透生的意义。拿自己的生命作为求自由实践的付出;而非为政客驱小民冒死以前,一己盘算估捣于后。他们行刺巨奸国贼,所抱定的勇毅光明的态度,坚忍不拔的精神,是后来“责备贤者”的人,主张个人“千秋万岁名”的迂儒所万难理解的。此亦诚不足为怪。真正的革命家,颠沛流离,备尝磨难,以感天动地的事业,做个万古不灭的汉子,如孟子云:“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历史也必为之动容,起立喝彩。他们流星般的光华,亦将寄存后人心中而得不朽。正如美国作家杰克?伦敦(Jcak London)的信条所说:
宁作飞灰 不作浮尘
宁投熊熊烈火 光尽而灭
不伴寂寂朽木 默然同腐
宁为耀目流星 迸发万丈光芒
不羡永恒星体 悠悠沉睡终古
[丙子年秋至丁丑年底写成初稿,辛巳年春改毕。庚寅年夏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