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战争将要来临所持的恐惧的敬畏,在旁观者的眼中变得震惊而愈加感觉强烈。
受雇于中国军方的美国商船“哥伦比亚号”船员詹姆斯·艾伦,在他的日记中真实地记录了大战来临前夜他对备战中的中国军队肃然起敬的印象:
“在抵达大连湾时,我们发现该湾舰只云集。4艘大的运输船已经开始装运士兵,另一艘运输船也在我们之后到达。战舰排列整齐壮观,共有12艘,除两三艘外,均属北洋舰队。此外,还有4艘鱼雷艇。”
这是1894年9月15日,大连湾内,旅顺港。战争的阴云压迫着海面的天空和人们的内心。每个人都以各自不同的心灵敏感度在想象那一场不可避免的风暴将会展示出的残酷的风景。对荣誉和热血的憧憬和建功立业的渴望,使那些备战中的中国军人们表情凝重而庄严,涂抹上一种悲壮而虚幻的诗意美感。
日本人在朝鲜挑衅生事,大举增兵朝鲜,进攻入朝的中国军队。当日本人准备进攻平壤的时候,清政府被迫向朝鲜增兵,支援入朝作战的军队。
此前中国军队海路入朝登陆地点是朝鲜中部的牙山港。由于丰岛战败,海道已经断绝,而处在当时的原始简陋的路况条件下费时劳力也不可行,于是就折中形成了“从大连湾沿近海运到鸭绿江口大东沟登岸,然后由陆路转赴朝鲜”这样的运兵方案。
于是中国军队雇用轮船招商局新裕、图南、镇东、利远、海定等五艘轮船,运送总兵刘盛休所部铭军12营6000人。
铭军就是刘铭传统率的部队。刘铭传是李鸿章的同乡,安徽合肥人,在李鸿章的淮军中以勇猛善战而闻名。他同左宗棠不和,便脱离军务,将军队交给侄儿刘盛藻。指挥权可以继承,足以说明淮系军队的私人性质。后来刘铭传以文官身份去治理台湾。三年前又辞掉了台湾巡抚之职。在朝鲜,中日关系紧张之后,北京朝廷想起了这位勇将,曾下诏召见,但刘铭传称病不出。
刘盛藻接手铭军后,又借服丧之机,将指挥权让给其弟刘盛休。
这支北洋军中最强的军队准备从鸭绿江开赴平壤,同日军作战。但悲剧而难解的是,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登陆时,平壤的清军已经大败,正在暴雨中向北方溃退。
鉴于此前丰岛海战日本战舰不顾国际规则悍然击沉受雇于中国的运载北洋陆军的“高升号”英籍商船的惨剧,为保证运兵安全,李鸿章电令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率北洋舰队主力从威海卫军港抵达大连湾为运输船队护航。
然而,这一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日本处心积虑设置的单方面的阴谋,甚至日本的野心其实完全并不仅仅只是要赢得这一场局部的战争,他们的目标是整个的中国。
日本想要的是全面的战争,所以在此之前他们早已倾举国之力作出了周全的准备。在军队正式作战前,日本的间谍战早已启动。当丁汝昌率北洋舰队出航前,军事机密已经被日本人侦破,而对此北洋海军还懵然不知。
其实,日本的间谍早已破译了北洋海军的通信密码,北洋海军的行动早已在日本人的窥视之中,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整个战争的结束。
而在朝鲜的平壤之战中,日本侵朝陆军也截获了大同江清军的一封密信,从平壤守将写给清军铭军统领刘盛休的文字中,日军知悉中国军队将可能在大孤山、大小鹿岛(鸭绿江口西南)大量登陆。日本陆军迅速将此情报传递给日本海军联合舰队。与此同时,负责情报收集工作的日本驻朝鲜公使大鸟圭介也通过间谍的侦查得出估计中国军队要取道海路运兵从大鹿岛一带登陆的信息。
猎物终于出现,期待已久的决战机会就在眼前,日本海军欣喜若狂,甚至在中国军舰还没出航之前,就已经决定要孤注一掷,命令海军主力舰队前往鸭绿江外的海面,企图与北洋舰队决战于鸭绿江的出海口——大东沟。
1894年9月15日,丁汝昌率北洋舰队至大连湾。舰队在大连湾补充煤、水,等待运船搭载刘盛休所部铭军,费时一日。16日午前1时,兵马辎重上船完毕,舰队立即起锚向大东沟进发。同时,令运船于一小时后拔锚,沿护航舰队航迹航进。当时,护航舰队自旗舰定远以下,计军舰12艘、炮艇2艘、鱼雷艇4艘。
1894年16日午后,舰队到达鸭绿江出海口大东沟口外。
鸭绿江是中朝的界河,鸭绿江出海口外一个多年来自然形成的大型冲积岛屿,将鸭绿江出海口分为了东西两个通道。而在西处入海口虽然比东处狭窄得多,但河道却更深而通畅,因此在中国一侧形成了一个小型避风港——大东港,即今天的丹东港。
丁汝昌派镇中、镇南两炮舰及鱼雷艇护卫运船入口。令平远、广丙两舰于口外下锚,担任警戒,两舰直接护卫着登陆船队。其余军舰10艘在口外12里之大鹿岛东南下锚以保护登陆舰的退路。10艘军舰分作5组,每组两同型舰(姊妹舰)骈列,成犄角鱼贯阵形。以定远、镇远居先,依次为致远、靖远;来远、经远;广甲、济远;超勇、扬威。
运兵船由江口溯江上行15里,至登陆地点。抛锚后立即起卸,至晚不休。是夜,中秋甫过,月色苍茫微晕。登岸士兵,沿江扎营,军械辎重,堆积成山。远方,巨舰矗立,灯火荧荧。波涛拍岸,乌云低垂。预示着一场战争风暴即将来临。
受雇于中国军方运送战略物资跟随行动的美国商船“哥伦比亚号”船员詹姆斯·艾伦继续被中国军队登陆时肃穆庄严的氛围感动,发出源自内心的惊叹和赞美:
“士兵们在沿岸临时搭起了他们的帐篷,16日夜幕降临时,呈现出一幅粗犷的景色——宿营地的灯火沿着荒凉的江岸向远处延伸,在恐怖的黑暗中聚集着粗大的人影,在遥远的地方到处有灯火通明的军舰的巨大影像。”
然而大东港毕竟是浅水港,运兵船只能在外海依靠小船将人员物资卸载后转运登岸。北洋大臣李鸿章虽然对此早有叮嘱,但边境中国官员竟相互掣肘,导致派遣的民船严重不足,物资、人员登岸极为缓慢。
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内心充满纠结和焦虑,风雅的口味在这时并不合时宜,他无心以中国传统文人的心态去吟风赏月。
再没有冷酷的误解和懦弱的指责,让一个心怀壮志的军队统帅感到悲凉和沮丧,被忧虑和恐惧折磨的并不仅仅来自于朝廷严厉的指责和斥骂,而更多的还是来自于自己对事情内心清醒的认识和判断。
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倏然凝重的表面背后,掩饰的其实是无法与斗志昂扬的军队下属所分享的尖锐刺心的焦虑,对于即将来临的一场残酷的大战,他似乎已经有预感。
实际上这不仅仅是一种预感,作为舰队的统帅,提督丁汝昌深切地知道,他已经处于一种尴尬而危机四伏的难解的局面。日本人野蛮的豺狼之心如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陆军在朝鲜捉襟见肘的局面,已是难以收拾。而不久前北洋海军在丰岛海战的失利,也秘密地验证了他对自己的舰队实力的估计。
而且这也不仅仅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想法。深知北洋海军的实力不足为恃,李鸿章自上而下为北洋海军所制定的战略方针,其实也是他们上下彼此之间的默契和共识。
自洋务运动以来,北洋海军能有现在的规模和状况,筚路蓝缕,白手起家,已是相当的艰难和不容易。
大清帝国第一次有了一支貌似相当强大的现代海军,但这虚妄的荣耀背后,还是难与为外人道的自知之明。北洋海军的经营,还有太多的掣肘,太多地方难尽人意。
目前,北洋舰队海军应对的策略,应该是非常的清楚。和敌方的海军在大洋上作生死决战,这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情。如李鸿章所指出的是,北洋海军不应该轻易浪战,而应以巡航海面,作猛虎下山之势,威慑对手,绝不应该轻易言战。
李鸿章为北洋海军制定的显得有些保守的战略方针,后来在军事层面上遭到许多专家的批评,认为李鸿章不懂现代海军关于控制制海权的理论,放弃制海权的争夺,即是放弃主动居高临下的有利位置。
其实,决战于海上,而不是退缩在后方,这是每一个热血军人所梦想的快意恩仇。这些现代海战的理论知识,李鸿章不是没有接触过。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李鸿章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李鸿章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北洋舰队建设以来,现在已经有4年没有新购一艘战舰。亚洲第一海军舰队的风采,其实已是明日黄花。在北洋海军的经费一再被盘剥、压缩的同时,日本早已倾全国之力,迅猛追赶,后来居上。目前日本海军咄咄逼人的攻势,绝不只是虚张的气焰,日本舰队在作战的实力上,已经早早地超过了北洋海军。
作为北洋海军的缔造者,李鸿章当然比谁都清楚,一旦真的发生了鱼死网破的决战,北洋海军是完全没有胜算的。正如李鸿章后来那一段以裱糊匠自嘲的名言。破釜沉舟之后,其结局也许并不是壮绝称快的胜利,而是轻易被戳穿纸糊的房子。
从古到今,主战比主和永远在道义的范畴内占得先机。然而,热血慷慨的姿态,容易轻易做出,但却很少有人在迷梦中保持清醒,细细考量其血的成本和代价。
主战的声音其实是日本人最愿意听到的。日本海军早已摩拳擦掌,心痒难耐,如野兽般渴望着他们蓄谋已久的嗜血的胜利,一举击溃大清的海军主力。
丰岛海战之后,日本舰队曾倾巢出动,偷袭威海卫,可惜当时北洋舰队并不在港内,无奈之下日本舰队与威海卫守港的炮台进行了一场炮击大战,然而并没有讨到便宜。而这一次日本人的失意之战,却成了丁汝昌畏战逃避的罪名。朝廷内那些反对李鸿章,主战的清流派,借此猛攻丁汝昌,甚至要杀丁汝昌以谢国人。
这还是在李鸿章的力保之后,丁汝昌才如履薄冰般保住了目前的局面。但是,他已经不敢再因为战略的退让姿势而给人以畏战畏缩之口实了。
怎样才能在谨慎的保守中出奇制胜?既不能做出过分而无谓的极端姿态,而又在不张扬的克制中体现朝廷的战斗决心?
丁汝昌的心中谋划的是实战的策略和兵法的正奇。为此丁汝昌安排了一着颇有意味的招式。
在到达大东港之前,丁汝昌做了一番不同寻常的调度。他并没有直接带着浩荡的北洋舰队前往旅顺为运输船队护航。他故作疑兵,先行派出“超勇”“扬威”“平远”和“广丙”4艘实力较弱的军舰前往旅顺集结,自己则带其余主力舰艇滞后,又前往威海东部的成山头方向巡视了一圈,最后才转向旅顺,奔赴最后任务所在的目的地。
极度活跃的日本间谍很快将丁汝昌北洋舰队的调度情报传回日本海军,不过传回的只是似是而非的疑兵情报。日本海军由此作出难得的错误判断,以为前往旅顺为运兵船护航的只是不值全力对付的4艘实力较弱的军舰。虽然是这样,日本海军并没有倾巢出动,但还是派出主力舰艇“松岛”“吉野”等10艘主战舰艇和两艘武装舰艇“赤城号”和“西京丸号”,组成实力非凡的舰队前往大东沟决战。
丁汝昌的这一步棋从后来看确实是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鸭绿江外的这场中国海军有史以来最大的血战,由于日本海军并没有倾巢出动,北洋舰队最后还勉强得以喘息,并没有一战而完全崩溃,留下了一线生机。
乌云和阴谋合谋,在海面上空黯淡的月晕和雾霭的掩护之下,12艘日本海军战斗力惊人的舰艇组成联合舰队,正按日本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的命令,驶向朝鲜大同江口,再居心叵测、气势汹汹地前往清军登陆地点所在的大东沟海域,寻找北洋舰队护航舰艇主力和中国海军的运输船队进行决战。
与此同时,在大东沟外海,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率领着北洋舰队几乎是全部主力,毫不知情地警惕和等待着。虽然官兵均有同仇敌忾的壮烈之雄心,但却时不我与。在朝廷昏聩的命令之中,在不通事务的迂腐清流派官员的主战激情燃烧之中,在腐败的陆军的不成其事之中,在群情激奋的虚妄无辜之中,在民众的愚昧无知之中,这样的雄心和悲壮都是微不足道和无关大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