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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的生平与创作。《老人与海》的情节梗概。《老人与海》的精神内涵和时代意义。美国文学中自然主题的流变。《老人与海》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老人与海》的艺术特色。
生平与创作
厄纳斯特·密勒·海明威（1899-1961）出生于美国伊利诺伊州橡树园镇。他的父亲是一个医生，喜欢打猎钓鱼。受父亲影响，海明威养成了对体育竞技、斗牛、打猎等活动的浓厚兴趣，锻炼了体魄和意志。1917年中学毕业后到堪萨斯《明星报》当见习记者，文字得到初步训练，对日后形成简洁、明快的文风有重要影响。1918年，海明威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他作为美国红十字会战地服务队奔赴意大利战场，身受重伤。战争经历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也为他的创作提供了大量素材。一战结束后，海明威担任《多伦多明星报》派驻巴黎的记者，其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写了大量的文学作品。1927年，海明威回到美国佛罗里达州生活写作。1937年，西班牙内战爆发，海明威以记者的身份前往西班牙，积极参加西班牙人民反法西斯的斗争。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海明威又积极投身于世界范围内的反法西斯斗争，曾经以记者身份到中国来报道抗日战争的战况。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海明威定居古巴。1954年，海明威到非洲狩猎，中途两次飞机失事，身受重伤。同年，海明威主要因为《老人与海》的成就获诺贝尔文学奖。海明威一生多次因战争、狩猎、飞机失事而受伤，这极大地损害了他的健康。海明威还经历了四次婚姻。这些身心变故导致他晚年病魔缠身，精神抑郁，严重影响了他的创作能力。1961年7月2日，海明威用猎枪在家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海明威创作的短篇小说集有《在我们的时代》（1924）、《没有女人的男人》（1927）、《胜利者无所得》（1933），长篇小说有《太阳照样升起》（1926）、《永别了，武器》（1929）、《丧钟为谁而鸣》（1940）、《过河入林》（1950）等，中篇小说有《老人与海》（1952）等，剧本有《第五纵队》（1939）等。
海明威的大多数作品都和战争有着密切联系。因此，战争是解读海明威小说的重要维度。海明威参与了两次世界大战，对战争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他写战争的作品大都具有自传性，传达了自己对战争深切、真实的体验。《永别了，武器》写了美国青年亨利与英国护士凯瑟琳在战争中的坎坷经历和爱情悲剧。亨利在战场上受伤，被送到米兰接受治疗，与看护他的凯瑟琳相爱。亨利伤愈归队，正赶上德军进攻。在混乱中，亨利因误会被友军逮捕。亨利伺机脱身，携凯瑟琳一起逃到瑞士。但在那里，他们的幸福生活并不长久，凯瑟琳难产死去，把绝望的亨利一个人留在世上。小说表达了反战的主题。战争摧毁了人类的物质文明，破坏了个人幸福和爱情，也在人的生理和精神上留下了难以弥合的创伤。小说主人公亨利是一个消极的反战者，他看到战争令生灵涂炭，自己善良勇敢的同伴在战争中死去，他逃离战场；他看到人生不过是一场悲剧，他甚至想逃离社会。小说中的这种沮丧和迷惘的情绪，是一个时代人的精神状态的缩影。写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丧钟为谁而鸣》以西班牙内战为背景。美国人乔丹参加了国际纵队，受命配合当地游击队去炸毁一座桥梁。在执行任务的三天里，游击队队员展现了他们各自的风貌和品格。其间还穿插了乔丹与西班牙少女马丽娅的爱情。最后，乔丹炸毁了桥梁，却身负重伤。他命令游击队员们撤离，自己一人留下来阻击敌人。这部小说中，作者对待战争的态度发生了很大变化：战争有正义、非正义之分；个人对组织、对国家负有责任。正义的战争值得人们为它去牺牲。这是海明威战争观的一个升华。
海明威在他的众多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硬汉”形象。这些人中，有斗牛士、拳击手、猎人、士兵、渔夫等，无一例外都是男性。他们往往有着惊人的忍耐力、旺盛的精力、强健的体魄，争强好胜，孤独高傲。海明威把这些人置于敌对的、充满流血和暴力的世界里，让他们经受种种极限考验。在和对手、敌人、自然界毫不妥协的斗争中，他们的力量、尊严、风度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但这些人物又少见像《丧钟为谁而鸣》中乔丹那样的英雄，他们多是没有“业绩”的普通人，行事并不高尚，为果腹、为面子、为争输赢，而与对立面较量，显示出其人格中强悍、刚烈、凌厉、不服输的本色。如短篇小说《打不败的人》写一个年老的斗牛士，为了保住自己年轻时的荣誉，不惜以年老之躯，重新走进斗牛场，经过鏖战，终于杀死了公牛。《老人与海》更是一个“硬汉”的颂歌。
海明威的小说文体风格有鲜明的特色。由于早年写新闻稿的训练，他用词十分简洁，句子短促，文字没有华丽的辞藻、复杂的句型，甚至连形容词都很少使用，但同时又十分凝练含蓄，意蕴丰富。海明威把这种文体风格归纳为“冰山”风格。他说：“我经常尝试按冰山的原则去创作。”他又说，“冰山在海里移动是很宏伟壮观的，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而冰山的八分之七的部分在水面以下。《杀人者》是海明威一篇著名的作品，也是“冰山”理论的出色实践。两个刺客来到餐馆刺杀一个拳击手，因拳击手未曾露面，两个杀手悻悻离去。尼克是事件的亲历者，杀手走后，他赶去通报拳击手，谁知拳击手并不以为意。杀手和拳击手对别人、对自己生命处置时的那种随意，使尼克深受震撼，他最后决定离开小镇，到其他地方去。小说情节并不复杂，但故事的来龙去脉，以及人物形象刻画等，多不是通过叙述和描写来完成的，基本上靠人物间的对话。这些对话极其精练，包含了大量言外之意。如杀手一口一个“聪明的小伙子”、“聪明人”，类似的话反复出现达25次之多，其中有警告、有挑衅、有嘲弄、有得意，杀手的残忍、阴险、目空一切的神情跃然纸上。
情节梗概
古巴首都哈瓦那附近的一个渔村，住着一个70岁的渔夫，他打了一辈子鱼，饱经沧桑。打鱼是一个充满挑战和风险的行当，运气好的时候，他一连几个星期天天打到大鱼；但也曾经一连87天打不到鱼。这一次就碰上了倒霉的时候，已经84天了，一条像样的鱼还没有打上来。村里的人不再相信他，原来有一个小男孩跟着他学捕鱼，但40天未钓到一条鱼后，男孩的父亲拒绝让他再和老人一起了。老人叫桑提亚哥，人穷且老，但他的眼睛是海水一般的蓝色，透露出打不垮的神情。他相信自己能打到大鱼，他叫那个和他学打鱼的孩子买彩票，号码一定要和自己85天没打到鱼的“85”这个数字联系起来，他希望自己时来运转。出海前夜，老人梦见了狮子。
第二天一大早，老人出海了。男孩帮他把渔具扛到船上，说声出海顺利，老人划桨出海了。大海一片蔚蓝，是一年中难得的好天气，老人希望这一次不要空手而归。还十分晦暗的天空中，一些鸥燕与他做伴，他很担心这些小鸟柔弱的身躯遭到猛禽的毒手。有的水手认为大海是阳性的，是竞争的对手。老人则认为大海是阴性的，她供养了人类和万物。船出了港湾，天也渐渐亮了。老人在不同的深度下了钩，静静地等候着猎物。眼前的水母让他回忆起自己年轻时捕捉海龟的生涯。金枪鱼群从船首水面掠过，大鸟追逐着鱼群。一条金枪鱼上钩了。老人思索和忙碌着眼前的一切，直到中午时分，另一条鱼咬了钩。
这是一条来自大海深处的鱼，老人感到钓绳上的力量重得惊人，他手里的绳子不断地放出去，似乎没有尽头，以致备用的绳子也用上了。等到他进攻时，他把绳子猛得一带，但一点效果也没有，而船却随着鱼的方向走去。幸好鱼没有向更深处游，也没有跃出水面挣扎，否则自己就完了。夜来临了，鱼带着小船离岸越来越远，他已经看不到岸边哈瓦那的灯火。他不禁想起他所钟爱的棒球队的赛事。他们是赢了还是输了？他默默猜测着。他相信他们会赢，就像他不可能输一样。他想象着水下的那条大鱼，那一定是一条很棒的鱼，能卖个好价钱。不知怎么的，他对那条还没有见面的大鱼怜惜起来，它是好样的，这是他遇到过的最奇怪的一条鱼，一条最精明的鱼，也是最大的一条鱼，但不幸却遇到了最顽强的对手，它只好认倒霉了。天亮时分，又有鱼来咬其他的钓饵，老人干脆把那只钓饵连水中的钓绳都丢弃了，他要专心致志对付这条大鱼。他把余下的绳子续在一起，接在钓住大鱼的绳子上。谁知道它还要跑多远呢？在大鱼筋疲力尽之前，可不要指望老人降伏它！麻烦的是，如果老人先于大鱼丧失了勇气和力量，他将被彻底打败。老人说：“我要陪你到死。”
大鱼仍旧拖着小船不紧不慢地前进着，不显丝毫的疲态。但也有一个好迹象：大鱼游得不像先前那么深了。如果它能浮出水面就更好了，这样，鱼的气囊充满了气，死后就不会沉到海底去。他不敢用力拽钓绳，拽不动不说，还可能把钓绳拉断；他还不得不始终用手拉着绳子，以便随时收放，谁知道鱼什么时候发威呢？如果绳子系在船上，鱼发威时，绳子也会断的。鱼突然一动，老人闪了个趔趄，手也受伤了。他感到应该吃些东西，增加点力气。他腾出一只手，把钓到的那条金枪鱼剖开，切成块。他觉出钓绳上那股沉着、顽强的拉力，拉着钓绳的那只手却抽筋了。他把生鱼块放到嘴里嚼着，他甚至想到给那条上钩的大鱼喂些东西吃，他对大鱼发生了由衷的好感。“它是我的兄弟啊！”他想。
大鱼终于露出了水面，老人发现，鱼身竟然比自己的船还长两英尺，他从来没有钓到过如此庞大的鱼。他恰当地收放着绳子，到晌午时分，他的手不再抽筋了。他在内心祷告着，乞求战胜这条鱼。又一天过去了，老人想到自己年轻时和人掰手腕比赛时的情形，他赢了，人人都叫他“冠军”。天又黑了，大鱼的游速终于慢了下来。他把两只桨绑在钓绳上，给鱼增加些重量。他一只手握着绳子，身子趴在船头，睡了一会儿。突然，绳子急速地往海里滑去，这惊醒了他。他握住绳子，每放一点都叫大鱼费些力气。绳子越放越慢，鱼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鱼饿了，也累了。
他出海后的太阳第三次升出了海平面。鱼开始转圈，做垂死前的挣扎。老人的残余体力，他的自尊心，他的痛苦，都调动起来，和大鱼展开搏斗。最后，他举起鱼叉，向鱼的要害叉去。死亡激活了大鱼，鱼猛然跃起，现出无与伦比的长度和宽度，它全部的力和美。随后，大鱼不动了。想到要杀死自己的“兄弟”，心里怪难受的，但谁叫自己干这一行呢？
船舱乘不下这条大鱼，他把鱼只好捆绑在船舷一侧。船帆张起来，信风鼓帆，船飞快地向大陆驶去。这只鱼太大了，他真不知道是船随鱼走，还是鱼随船走。他想到这条鱼能卖一个好价钱，他很满意。
但是鲨鱼嗅到了血腥气，寻迹追来了。这穷凶极恶的海上猎手张开巨颌，向大鱼扑去。与此同时，老人的鱼叉也刺向鲨鱼的要害。鲨鱼死了，但一块约40磅重的鱼肉也被它撕去了，鱼叉也丢了。不久第二批两条鲨鱼袭来，一条扑向鱼尾，一条直奔鱼腹。老人把刀子绑在船桨上，结果了这两条鲨鱼。第三批鲨鱼又赶到了，老人杀了鲨鱼，刀子也断了。他又拿起一根木棒，与第四批鲨鱼战斗。越来越多的大鱼肉被咬去。第三个黑夜来临了。晚上，仍有鲨鱼来袭击，当最后一批鲨鱼被赶跑时，大鱼只剩下它庞大的骨架。没有了鱼的重负，信风送小船轻快地驶向港湾。84天一无所获，打了一条罕见的大鱼，最后却只剩下一副骨架，老人感到自己被彻底打败了。老人带回的那副庞大的鱼骨架在小渔村引起轰动，再没有人轻视老人了。小男孩满怀崇敬，为老人张罗着吃喝。他告诉老人，他以后还要和老人一起出海去。老人说自己被打败了，但男孩说“那条鱼没有打败你”。老人和男孩筹划着下一次出海的那天下午，镇上的餐馆里来了一群游客，其中一个女客很惊讶地指着庞大的鱼骨架问侍者是什么，无知的侍者说是鲨鱼。
此时，老人正在熟睡，他又梦见了狮子。
分析与评论
这是一个老人在成功和失败之间跋涉的故事。桑提亚哥打了一辈子鱼，如今老了。他的“样子枯瘦干瘪，脖颈儿尽是深深的皱纹”，长期日光炙晒，黄斑满脸；经年累月拉放钓绳，手上疤痕累累。他没有因年老而变得富有，简陋的小窝棚是他的家，一张床，光光的木板上铺些旧报纸，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全部的家当除了“用面口袋补过”的帆等渔具，就都在这里了。老人以打鱼为生，但运气不好，84天没有打到鱼了。生活失去了来源，口粮都成了问题，以致向他学打鱼的孩子要替他赊帐，再不就是他与这孩子在幻想中饱餐一顿，聊解腹中之饥。更为窘迫的是，渔民们开始嘲笑或同情他的倒霉。老人一生虽没有辉煌的事迹，却是一个出色的渔夫，如今，这一点被人怀疑了。老人虽不动声色，作者也不屑于让这些琐碎的烦恼折磨老人的心，但读者可以设想一下老人的处境。
人老了应该休息，然而，桑提亚哥不准备休息。他的生命积极而活跃，他的眼睛清澈有神，他准备第85次到大海去。出海前一天，他和孩子商量着买彩票，孩子建议他用第一次创造的87天未捕到大鱼的记录作彩票号码，无意中触犯了他的禁忌，他说：“那样的事不会有第二回了。”他决定用“85”来作彩票的号码，84天没有捕到大鱼，“85”应该是旧状况的结束和新局面的开始。既然命运让他84天打不到大鱼，那么，第85天就应该让他打到大鱼。看起来老人是把希望托付给天意，实则是对自己力量的确信。老人在打鱼上的执著和争强好胜与他关心美国棒球队的比赛，以及早年和人掰手腕赌输赢，在精神上是一脉相承的，即对胜负、输赢、成败的在意和竞争的热望。现在，他要打一条大鱼，再次证明自己的力量，证明自己能在天地之间有所获取。
决战首先在他和大马林鱼之间展开，随后凶猛的鲨群加入进来。老人动用了他一生的智慧，他的疲态却不断妨碍他；马林鱼是有灵性的庞然大物，鲨群则凶猛而残忍，双方可谓是势均力敌，棋逢对手，战斗也因此异常艰苦、惨烈。经过两天两夜的搏斗，马林鱼被老人一叉刺中要害，几番挣扎后，死在老人的鱼叉下。眼看胜利在望，鲨鱼群的出现却使形势出现逆转。鲨鱼向老人的猎物发起猛烈攻击，老人虽然奋力保护，终于难敌鲨群，马林鱼被咬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孰胜，孰败？
比赛以取胜为最高目的，和局虽然顾全了对垒双方的体面，却不是双方所要追求的。老人当年和人掰手腕，僵持了一天一夜，仍拒绝和对手讲和。生存的竞争更见严酷，老人以打鱼为生，这条上好的大鱼按老人的估计，有1500多磅，能卖个大价钱。打到大鱼意味着生计有了着落，而失掉大鱼等于更加窘迫的生活。从现实利益的角度看，老人失败了，因为他失去了大鱼。但不要忘记，老人还有精神上的追求：他要证明自己是好样的！老人的一句名言不会被读者忘记：“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人尽可以被毁灭，但却不能被打败。”老人以行动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他在挫折面前百折不挠，从始至终都保持着高昂的精神力量和生命的活力，并宣示了这力量和活力；他还找回了自己的尊严和信心，重新赢得了别人的尊敬。所以，他在返回小窝棚后才能睡得那样香甜。眼前渔民们对罕见的大鱼骨架的围观和观光客的惊叹，与他辽远的非洲雄狮之梦相映成趣。因此，从精神层面看，他又是胜者、强者，是铮铮硬汉。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中称赞这部作品“是对一种即使一无所获仍旧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的讴歌，是对不畏艰险、不惧失败的那种道义胜利的讴歌”，可谓一语中的。推而广之，《老人与海》是一曲人的颂歌，它颂扬了人的力量、人的尊严、人的勇气。
在20世纪布满阴霾的西方文学天空，《老人与海》是一抹鲜明的亮色，因为人对自身的认识以及这种认识在文学中的表现在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古希腊文学中，人之上有神，人步履维艰，常常遭到神的戏弄，如《普罗米修斯》和《俄狄浦斯王》的主人公，因触犯神威而被缚，被折磨，被放逐。但其中也反映了人类对自己有勇气与命运抗争，以及抗争中所表现的悲壮和崇高的激赏。人没有被神压垮，人在和神的对立中，也使自己具有神的品格。文艺复兴至浪漫主义时期，人不断向神威挑战，进而取代了神的位置，成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浮士德》中，灵魂的超越似乎永无止境，惠特曼视自我为天地之中心，他在寻求“认同”中，给宇宙万物打上自我的烙印。《鲁滨逊漂流记》则以财富相许，尽显海外拓殖和冒险的魅力。自19世纪中期开始，随着资本主义矛盾的加深，人对自身的信心受挫，表现在欧洲文学中，自我的内外扩张逐渐消失，主人公多是一些普通人，他们有凡俗的苦恼、常人的缺陷和卑微的欲望。20世纪初，西方社会经历了空前的精神危机，两次世界大战更把人类拖进灾难的深渊。作为对现实的反映，西方文学对人普遍感到悲观绝望，于是，各种猥琐的畸形人、变态人大行其道。在这样的整体文学情势中，发表于1952年的《老人与海》却呈现出向传统人类信念回归的倾向，对人的勇气和力量表现出谨慎的乐观态度。这是十分难得的，它是战后人类疗救战争创伤、从物质和精神的双重灾难中恢复过来的一剂良药。
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提醒读者注意海明威作品中的“美国人的身份和精神”。美国文化虽脱胎于欧洲文化母体，但在数百年的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民族特色。很多西方学者认为，美国民族及其文化的形成，起决定作用的是西进运动和边疆开发。而西进运动与边疆开发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征服自然的斗争。广袤的国土和充沛的资源，涵养、滋润并充实着美利坚民族，也为美国作家提供了想象的广阔天地。也正是在这一点上，美国文学和欧洲文学显示出巨大的分野：美国文学着重处理人和自然的关系，欧洲文学着重处理人和社会的关系。在美国文学史上，库柏、爱默生、马克·吐温、惠特曼、麦尔维尔、杰克·伦敦等作家笔下，大自然以各种方式成为人施展抱负的舞台。库柏笔下“高贵的野蛮人”，代表着摒弃现代文明、回归自然的愿望和理想。爱默生的超验主义自然观，主张体验自然灵性，与自然和谐相处。惠特曼的诗歌，以对自然的广泛认同，实现了对大自然的君临和主宰。麦尔维尔的长篇小说《白鲸》则凸现了人和自然之间的对立关系，表现了在深不可测的自然面前人的狂妄和报应，人的恐惧和征服恐惧的欲望。
《老人与海》延续了美国文学中的自然主题，并开创了新的维度。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老人对待大海及其生物的矛盾态度。海明威通常把人与环境、人与各种异己力量之间多样而复杂的关系，还原为竞争和对抗的关系，《老人与海》在这一点上也不例外。竞争激发生命活力，但当竞争的对立面是大自然时，人在道义上就不再理直气壮，其竞争的合理性就受到质疑，因为取胜意味着对大自然的征服，意味着索取，这征服和索取充满杀戮和血腥气。小说中写到桑提亚哥杀海豚是“从肛门一刀剖到下唇的尖端”，杀马林鱼时，“尽量往高处举起鱼叉……把铁叉扎进鱼的侧面，恰恰扎到那翘在半空，跟老汉胸口一般高的大胸鳍后面。他……扶在叉把上，再往深里攮，然后用全身的重量顶进去”。这些细节描写折射出桑提亚哥的残忍。桑提亚哥想到杀死大鱼后的收益：“有一千五百磅……拿出三分之二，切洗干净，卖三毛钱一磅，一共多少钱呢？”一副实利者精明的算计。这个世界只认胜负输赢，连善恶问题都变得无足轻重。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家庭，没有社会关系，人被极大地简化，他只需要臂力、勇气和生存的智慧，他孤独地面对挑战，承担一切。从某种意义上讲，人也被竞争异化了。老人在大自然面前又是谦逊的，充满温情的。他说大海是阴性的，他喜欢。大海里的一只倦鸟，一只水母，一条鱼，都能引出他慈爱的关注和悠长的回忆。他和自然对话，倾听它们的声音。他在与马林鱼搏斗时，一面不得不杀死它，另一面又反复称大鱼是他的兄弟、他的朋友，他叹服着大鱼的壮美，他说：“我从来没见过什么东西比你更大、更漂亮、更沉着、更高尚。”上述两种矛盾的态度表明，海明威在主体本位和自然本位二者之间难以取舍，桑提亚哥因此同时选择了向大自然索取馈赠和与自然平等相处这对立的两个方面。他不是一味狂妄自大，但也没有矫饰地把自己摆在屈从的位置。大自然是他的供养者，他不得不向它索取；但他也敬畏自然生命，并尝试着承担起对自然的责任，在不侵犯他者生存权利的前提下，去实现个体生命的价值。
然而，在《老人与海》中，人与自然的矛盾并没有得到根本解决。老人出海时，说大海是“一时大开恩典，一时不肯开恩的力量”。这一次它就没有开恩，让他功败垂成。当老人最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岸上时，不由感叹：“我出海太远了。”在自然面前，老人有他的态度、他的目的，但自然本身并不由老人也不由我们来设计、选择，甚至不为我们所了解，它有自己的逻辑。老人在自然面前的姿态和取舍展现了人类的主体性，最后却被证明是虚妄的，甚至是虚伪的。自然给我们留下了永恒的困惑和梦想。
《老人与海》在艺术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海明威195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和这部1952年出版的小说有很大关系。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称赞海明威“精通现代叙事艺术”，英国作家赫·贝茨说海明威的小说引发了一场“文学革命”，对于这些赞誉，《老人与海》当之无愧。《老人与海》艺术上最大的特点是象征。尽管海明威十分反感研究者把他的作品和任何象征扯在一起，但《老人与海》确是一部玄远深邃的小说。海明威选取渔猎这一人类最原始也最自然的生存活动作为表现对象，并过滤掉一切特定社会和时代因素，用华丽而纯粹的大海背景加以衬托，还让主人公念着抒情性很强的独白。海明威如此做法，使作品的整体结构直指远古神话原型，从而扩大了作品的涵盖性，使作品能在广阔的人类背景上衍生和推导出更丰富的意蕴。再如其中反复出现的非洲狮子意象。非洲是美国文化和文学中的一个重要意象，它与美国民族的构成联系在一起。老人早年到过非洲，从小说的隐喻分析，那是他的朝觐和寻根之旅，于是，非洲的雄狮，就成了力量和不竭的生命源泉的象征，他的个体行为也就与民族祖先的精神联系在一起。他从中汲取力量，也在表现着这种精神。《老人与海》艺术上的另一个特点是简洁，这也成为海明威文体的最大特色。赫·贝茨就这一点形象地写道：“他斩伐了整座森林的冗言赘词，他还原了基本枝干的清爽面目。他删去了解释、探讨，甚至议论；砍掉了一切花花绿绿的比喻；清除了古老神圣、毫无生气的文章俗套；直到最后，通过疏疏落落，经受了锤炼的文字，眼前才豁然开朗。”于是，“随着亨利·詹姆斯复杂曲折的作品而登峰造极的一派文风”，如同附在文学身上的“乱毛”，被海明威“剪了个干净”。读了《老人与海》，对这一点无疑会留下深刻的印象。
关键概念
硬汉性格 冰山理论
思考题
1.为什么说《老人与海》体现了美国自然观的流变？
2.分析《老人与海》的艺术特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