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段时间活得最苦的还是龚晓。丈夫同别的女人生了儿子,自己也陷入另一个男人的情网,这种难于启口的事对她一个上任不久的女县长来说,莫不等于整天在心口上压上一块巨石,使她无心听课,整天心事重重的样子。每次在周末回青云的时候,都极想同黄峰相见,但碍于怕暴露的心理,却从不敢打电话约会。往往这时候她就老盼着县里有什么活动,能有冠冕堂皇的机会让他俩见上一面,哪怕在大庭广众之下,望上几眼也就心满意足了。
冯大力倒是做得比较好,每次龚晓回去后他都能早早回家,一块吃饭,拉家常,辅导孩子,孩子睡了后夫妇在卧室里也会说些话,即使床上的事,似乎也没什么变化,虽然不是如黄峰那样充满刺激,但依然能叫龚晓尝到快乐。这让龚晓不免纳闷:男人对这事,真那么提得起放得下吗?他们的“性”与“情”是不是可以完全分离?
龚晓自己的心态可不一样。每次与冯大力在床上过习惯性的“夫妻生活”时,眼前总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姓米的女人,时而又会想如果是黄峰,这样的动作会是什么感觉。两个人的身材差不多,风度也差不多,但在床上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一个一年四季总是那么个样子,板板的一块,枯燥得很;一个却是那么富于情调,能让你充分感觉出自己还是个女人。她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不同。
十几年来,与冯大力在一起,她从未有过想让自己的生命融进对方生命中的那种冲动。而与黄峰在一起时,那一瞬间,她的思维完全停滞了,凝固在强烈的与对方融为一体的冲动里。那种感觉是不是就叫爱情?亦或激情?或许仅仅是一种新鲜的“情欲”?龚晓躺在黑暗中时常这样想。今生是注定如此过下去的了,没有谁会认为自己应该选择男人而放弃地位。何况冯大力在人们眼里也很不错。即使自己愿为爱情而放弃这一切,黄峰也不会宁要美人而不要江山的。这个男人,龚晓太熟悉了。
前些时,龚晓在书店里买了一本小册子,书名是《性与爱的困惑》,在党校学习的间隙里,她将这本小册子全读完了,以前从没有细致考虑的问题,现在老搅得自己不得开怀。她常常想:冯大力为什么会红杏出墙?自己哪一点不如那个姓米的女人,无论相貌、素质还是地位?仅仅是因为“性”吗?性是不是男人的一切?
这样想得越多,她越感困惑。心想:怪不得伟大领袖毛主席曾说,知识越多越反动。以前不考虑这些问题,还少一点烦恼。而今,却无法走出这一片沼泽地。
冯大力却很少关注老婆的心事。这个军人出身的企业家——也许还称不上“企业家”。——总是那么粗线条地生活在他经营的天地里。
偶尔,龚晓也会想:自己与冯大力在感情上还是拉平了——1∶1,谁也没欠谁。想到这一点时,心绪又平静了许多。
元旦时,学校放了两天假,加上双休日便可以好好在家过上几天。龚晓心想,老是到别人家玩难欠人家的人情,不如趁这个机会也组织一次聚会,请大小都参加,顺便叫上黄峰。把想法同冯大力一说,冯大力自然不表示反对。于是,龚晓就在头天夜里一一电话联系。特别请了自己的哥哥龚佳奇。龚佳奇从没参加过妹妹家的聚会,十分高兴,答应很爽快。
第二天清早才八点钟,龚佳奇父女俩就在院外敲门了。女人对娘家人天生就有一种割不断的亲近感,龚晓衣服还没穿好就抢着去开门,欢喜地叫一声“大哥,小晨,你们真早!最远的往往最早!”
四野一片霜白。龚佳奇父女俩下车还要走一段路,身上已发热,龚晨搓着手,呼出的热气如雾般在眼前飘散,叫了声“小姑好”便去找冯媛了。
九点时,洪叶带着她的小儿子来了。大儿子何其宽给了前夫何良才。龚晓电话催过不到十分钟,罗舜一家三口骑了摩托也到了。司仪一进客厅,就问:难得你做东呀!还请了谁呢?
龚佳奇问:冯媛的爷爷奶奶呢?
她为了方便我们,一清早就出去玩他们的了。冯大力回答。
罗舜说:各得其所。四下打量了一下子说,你们这房子过时了。这院子不错,可以在原基上翻新一下。
冯大力说,地基早买了,在开发区,但哪有精力做。何况孩子还小,老人住在一起放心一些。
洪叶说,黄峰是谁?怎么还不来?
准是被老婆拖住了。一个星期才回去一次,又碰上元旦,他老婆哪愿意放手?罗舜开起了玩笑。
龚晓一听这话,心中不舒服,便说:罗舜,你那张嘴怎么老闲不住?他是你顶头上司呀!
罗舜便对她做个鬼脸,说:只要你不向他打小报告,他决不会知道。
龚晓心中又一惊,仿佛罗舜已经知道了她与黄峰的事。便转移话题说,要不,就先开一班吧,呆会儿他们来了再调整结构,你们看行不行?
冯大力听他们老是“黄峰”来“黄峰”去的,心中便不舒服。凭直觉,他不喜欢龚晓与黄峰走得这么近。能够在仕途上很得意的女人,如果不是家庭有特殊的背景,那这个女人一定长得不错,性别优势是排除不了的。妻子当选上副县长,冯大力并不高兴。在男人眼里,女人不应该在地位上高于他们,否则,只会让他们望而生畏,渐至疏远。尽管一直没听说龚晓有什么桃色新闻,但在他内心深处,仍总是很担心龚晓会利用她的“性别”优势去迈步仕途的。他这样想的时候,便生出想阻止龚晓与黄峰同一班的念头,于是说:龚晓,你们几个人就开始吧。我先来搞点服务。
罗舜、龚晓兄妹、洪叶四人便上场了。
司仪和冯大力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司仪说:我们骑摩托过来时,一路就听见四五家麻将声。怪不得有人说“全民皆赌”。
罗舜又插言道,你还不知道最近流行的一句话呢!什么“夜里九点回家是酒鬼,夜里十二点回家是色鬼,凌晨三点回家是赌鬼”。
司仪便笑:这说的都是男人!
冯大力也讪讪地笑笑,没吱声,他这人并不善于打趣,便只顾一边看电视一边抽烟。
龚晓坐着打牌,却老是集中不了注意力,黄峰的迟迟不到,令她在心中作出各种猜测:是如罗舜所言被他老婆留住了还是车子出了什么问题?他明明答应得好好的,分明能听出他的惊喜。那么,一定是碰到什么意外了吧?
意识里黄峰就出了车祸,他的大腿受了伤,住了医院,她去医院探望,见黄峰大腿根部打着石膏,绑着绷带。便想到那地方是不是也受了伤……一分神,洪叶便催道:你怎么这么慢?想活三百岁呀?
龚晓便慌慌的随意抽出一张牌,撂进圈里了才发现打错了,心中叫苦不迭。
司仪对打牌本也没什么兴趣,元旦文艺节目也没多少很合口味的,便站起身说:太阳很暖呢,我出去转一会儿。
院子并不挺大。沿墙种了白菜、大蒜,一口老井在进院门的西边拐角处,院中间一株很大的枇杷树已结了小小的青色枇杷,门口放一排小花盆,有各种木本、草本花卉。两棵巨大的铁树在硕大的盘龙花盆里肆意地舒展它的肢体。
冯大力跟出来,见司仪正注视着这两盆铁树,就说:这两盆铁树已养了十几年了,我还没看见它开过花呢。
司仪见这铁树茎干异常粗壮裸露,那簇生于茎顶的羽状大复叶,长度竟达一米多,形如凤尾,坚挺苍绿,油碧生辉,给人以挺拔、伟岸、庄严、刚强的感觉,她心里生出一种浓烈的冲动,想写点什么。“铁树开花”真是那么“千载难逢”么?
她忽而想到表哥。上班去了的表哥是否如这铁树,在寒冷的冬天里也如此雄姿勃勃,英武不凡?
冯大力说,其实,铁树在热带是年年开花的,它需要的是高热的气温。只是到了长江流域以北,才很少开花。
司仪问:那么它的花一定很漂亮啊?也一定很珍贵吧?
不!铁树的花不显着,褐色的,观赏的价值并不很大。只是因为不常开,在人们心里反而觉得它宝贵。物以稀为贵嘛。冯大力很耐心地向她解释。
司仪笑了: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好花不常开”吧。这样说的时候,心里就想:是了是了,表哥就象它,一点不错。生活在北国,脱离了它原先的土壤和气候,听惯了赞美,受惯了呵护,心便冷漠了麻木了,便不易开花了。从此终其一生,如果没有适宜的温度,也许就永远那么关闭着它彩色的渴望。
黄峰叫门的声音打断了司仪的联想。冯大力热情地迎上去开门,龚晓一见黄峰与冯大力握手的自然神态,便暗自惊叹:男人怎么会这么不动声色这么的虚假?冯大力背后不欣赏黄峰,表面上竟也如此热情有加!倒是龚晓自己见了黄峰的眼神便软了,心更慌了。好在是打牌。她立即起身让位,说:黄书记上场,等你多时了。那两位是红叶商场大名鼎鼎的洪叶经理和我哥哥。
黄峰分别招呼后说:还是你玩吧,我在旁边看。便拉过一把椅子,毫无顾忌地坐在龚晓身边看牌。
冯大力见状,颇觉难受,泡了茶端过来说:黄书记,请喝茶。司玲还没到,不然我们也可以开一班的。
没关系没关系,这样很好很好。黄峰接过茶杯。
龚晓说:你可真是大忙人呀!
哦!刚要出门,我岳母到了,只好上街买了些菜,耽误了个把小时。黄峰坦然地说。
龚晓听他说起“我岳母”时那种自然亲切的口气,心里就酸溜溜的,很不舒服起来,见黄峰坐在身边更觉不自在,便往旁边挪了挪。
龚佳奇一直很落落寡欢的样子。罗舜感觉到了,就说:咦!司玲怎么还不来?司仪你再打个电话催一下。
司仪接通了电话,一听司玲说她在高速路上,正往上海去。司仪不高兴说:你答应了的事怎么就不上算了?你还是不是人?
龚晓抢过话筒,正要骂几句,那头电话挂了,气得她啪地按下话筒,说:死猪!
龚佳奇脸色很难看,便一推牌,站起身,说:黄书记你来你来,我要去上厕所。
黄峰立即去坐下,问:是替你还是我接手?
你干脆接手吧,我业务不熟悉。龚佳奇便到院子上厕所去了,好半天不回来,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司玲不来,原计划开两班的就不行了。剩下三个人便闲置起来。司仪仍旧接上先前的话题,与冯大力谈花。冯大力说:牡丹丰艳,茶花太娇,茉莉过香,腊梅性孤,众多观花植物中,我大概最喜荷花的了。这不单单是因为它的品格高洁,更重要的在于它的不慕虚荣。它远离喧嚣,不图名利,只为倾慕者开放。说到这里,冯大力看着司仪,笑问:不知我说的对不对。我可是个大老粗,直观的感觉。
司仪连忙说:哎!还真看不出来,冯经理竟有如此的体会,很独特的。
你喜欢什么?冯大力忽然问。
司仪一时语噎,她还真没认真考虑过。仔细想想,她总觉所有的花都过于短暂,俗言好花不常开。美也好香也好,总是不能永恒,开放的时候赏心悦目,一旦凋谢,则又令人黯然神伤。短暂的热烈过后,留下太多的追忆和遗憾甚至懊恼。正如林黛玉所哭——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倘如此,倒不如永远做一枝绿叶,岁岁月月生长在热爱者的生活中。
想来想去,忽然记起夏天明来,心里就泛起一股忧伤。想表哥仕途虽较顺,但一生情感的书页上,似乎仍很苍白,医院里的那一瞬最终被理智的冰山压灭。仿佛昙花一现,叫人愁肠百结却又回味无穷,正因为她的异常短暂才弥足珍贵,才更令人期待与向往!昙花只在夜间悄悄开放,欣赏那样的美,需要单纯而强悍的心灵,需要痴迷需要执着……甚至需要一生的守候才不至于一再错过。
徜徉在自己的思索中,司仪许久无法言语。冯大力也未多问,眼睛盯着电视上新千年的喜庆晚会,微笑着沉入其中。
老是那么喜笑颜开的。我真羡慕呢。
午饭后,龚佳奇执意要回校。龚晓愀然送出院外好远,龚晨原想就在小姑或小姨家住几天,但见爸爸忧郁的脸色也便说“我跟爸一块回去”,父女俩渐渐在龚晓的视野中消失。在关院门时,龚晓心中骂“这个司玲,简直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