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省立医院回来,司仪老爱走神,烧菜时常记不住是不是放了盐,就又放一次,吃的时候,司念就抱怨:掉进盐井了。说是下班从菜市带些菜回来,到了家要烧饭时才知道忘了。惹得罗舜生疑道:司仪,你这几天怎么回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呀!司仪赶忙说。但心中也奇怪地自问:我这是怎么了?眼前常浮现出表哥忧郁的眼睛,没人时会把夏天明的字条拿出来看一遍,嘴里喃喃:理解与爱……表嫂只知唠叨与抱怨么?司仪心中猜测表哥对表嫂的态度。心下也为表哥叫苦:也难怪的,表嫂原为农村妇女,文化水平只有初小,与表哥相差一大截,平时又不修边幅,一门心思用在儿子身上,自然关注表哥也就太少了。
在政界中摸爬滚打经受风雨侵袭的表哥一回家来自然更愿听些知心知肝的体己话。可以想见,表嫂不会那样考虑,她一定是儿子儿子个没完没了,或者娘家小弟婆家小叔之类……爱意即使再浓,在这样的唠叨声中也会漂洗淡化得不见痕迹,只剩一种血缘和习惯来维系。
这种想法一出现,司仪就为表哥感到悲哀。
两天后的中午下班时分,司仪接到梅朵县公安局蒋大君的电话,问她去不去省城看夏书记,他们局里的车子午饭后就出发,如果去,就顺路从青云把她带上。
蒋大君是司仪大学时的同学,很能干的,三十二岁时就已提拔到局里当了副局长。他老早就在一次酒宴上听说了司仪同夏书记的亲戚关系。去看望夏书记,如果司仪一块去,岂不更好。
司仪稍稍迟疑了一下马上就回答说:好吧,午饭后我在家里等你,你打电话来,我们再联系。
司仪匆匆去菜市,买了几样夏天明爱吃的菜,回家就烧起来,她用荔枝炖了份全精的红烧肉,装进保温盒里,又炒了份银鱼炒蛋,也用保温杯装好,外面用双层方便袋包得严严实实。匆匆扒了几口饭,电话就响了:喂,司仪吗?吃过没有?车子到了收费站,你在什么地方等?
司仪说:我在大桥口等你!
罗舜中午没回家吃饭,司仪对司念说,你吃完写会儿作业,两点钟你再去上学,关好门。我到医院去看表伯,你爸回来你跟他说一声。叮嘱一番就匆匆提起菜袋子,赶去大桥口。
老同学一见就问:你这是带些什么呀?
烧几个菜,我表哥可能拆线了,也许想吃点东西。司仪平淡的口吻。
蒋大君自己开车,车后坐了两个人,他介绍说:吴政委、卢局长。
司仪便招呼,同在一个系统,名字早就耳闻目睹,只是不认识,互相寒喧了几句。
司仪便坐副驾驶座上。蒋大君娴熟地倒车,拐弯,又上了高速公路,车子风驰电掣起来。
车轮子飞速滚动,司仪的心比车轮子跑得还快。她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这么迫切地想见到表哥。是表哥身上不同于罗舜的那种沉稳那种睿智那种忧郁么?还是表哥那种私下无声的呼唤?是谁在一本书中曾说过,三十多岁的女人容易被外界诱惑。为什么?司仪曾断然地否定这话,说这人简直是无稽之谈,以己之心度人,别人我不敢肯定,可我司仪决不会随便迷失自己的。龚晓也不会,龚晓很理智,而且执迷于百姓的赞美。司玲就说不定,她是个心浮气躁的人物,过去囿于小乡镇淳朴的民风中,犹如被侍养在阳台上陶制花盆中的玫瑰,难得有施展天资的时候,而现在却不同了,也许是我们害了她。曾经最叫司仪怀疑的却是洪叶,过早涉猎爱河,过早品尝性爱滋味而且还总是拿那些叫人听起来都脸红的话来诉苦,但没想到洪叶却对她那个初恋情人也就是她的丈夫何良才那么迷恋那么忠诚。这很有些令司仪百思不得其解。莫非何良才有什么秘术让这个充满性感的洪叶十几年来一直象雌性海豚那样为他守身如玉?在生意场上混,要做到洁身自好一定是很艰难的。倘若洪叶会造出桃色新闻,第一个原谅他的怕就是司仪了。司仪从不象那些碎嘴婆子喜欢打听别人的隐私,人们传到她耳内的有关洪叶的泼辣、能吃苦、疼何良才,这些话只更增加了她对洪叶的看重。至于洪叶的私生活里已渐渐淡化了“性”,她又如何知晓。
她又想起表嫂,莫非表嫂也如雌海豚那样,一旦有了孩子,心目中就只有孩子?感情和生理上都不需要男人,不需要“性”的满足?孩子是她的唯一,是她远离男人气息的支柱么?性爱会完全转移成母爱?这是女人的本能还是女人的愚昧?
后代高于欲望,对女人来说一定是这样。否则,母爱便不是如此伟大,母爱被千古歌颂赞美,其至高无上的地位是爱情遥不可及的。
但在男人心目中呢?传宗接代与性爱是不是统一了?司仪曾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自古帝王将相,三宫六院,三妻四妾,仅仅是传宗接代么?也许恰恰相反,后代才是满足欲望之后的副产品。要不然,他们会为了争权夺利而杀害自己的儿女么?柏杨先生说,皇帝是最大的嫖客。司仪非常赞同这一观点。
自从人类意识到无休止的繁殖会影响性欲后,便发明了避孕的一系列方法。他们优于所有的动物,他们能在任何时候作爱,不需要限制在“发情期”。他们聪明地把生育和性爱分开了。她的男人就曾经很多次为满足欲望而让她怀孕,而后又让她经历堕胎的羞愧和痛楚。计生服务站的老杨医生就曾告诫过她,你要避孕,你不能随男人那么尽兴,只有自己才真正爱惜自己的身体。不然,到了更年期后你就会懊悔的。司仪每次总是又羞愧又伤感,回到家会把罗舜骂得狗血喷头。而此刻的罗舜,总是那么嘻皮笑脸,极尽讨好之能。令司仪气恨之中也十分无奈。
性爱被男人真正地纯粹起来,而且越发随意起来,以前那么神秘的房中术如今也堂而皇之地冠以“新婚必读”“婚前检查”“性教育”之名目,并以政府行为进行宣传。各种避孕药具公开摆在百货大楼入口处玻璃柜的醒目位置,性交技巧讲解、性爱疑问逐一剖析、性生活100问之类影碟在各个影碟专卖店里总是占据最显眼的位置,甚至各种壮阳药物、单身男女用的满足欲望的工具在避孕药具专卖的里间柜台里充满诱惑地期待顾客含羞的目光。听说有不少中学生也已能熟练地使用了,书包里经常被翻出避孕套。
那么传宗接代看来不是人或动物的本能了。人或动物的第一本能应该是“性”。当司仪曾想清这个问题后,她就把儿子强行从卧室分开去,哄在他小房里睡。她想做个好女人,她很正统,不想在这个充满诱惑的时代给罗舜提供外遇的借口,因此,她每次总是很温情甚至很热烈地满足罗舜的欲望,即使在自己经期还没完全干净的时候。
曾经看过《家庭医生》上一篇文章,说什么有百分之四十多的女子一生都没尝到过性高潮的滋味。司仪不信,这怎么可能?那么她们每次仅为献身于男人的欲望么?那么这种女人与丈夫同床共枕的心理感觉会是什么样呢?就比如表嫂,她也是百分之四十的这一群中的么?
司仪的思维象国庆节天安门广场上放飞的鸽子,乱纷纷地满天飞。时速一百二十码的车内,后座上两人已睡得正酣,蒋大君全神贯注,平稳疾驰的发动机响声正好掩护了司仪的心思。
四点还没到,车子已驶入市区,司仪便呼了口长气说,真快!蒋大君,没想到你开车还真可以,我先前还有些提心吊胆呢。
你是不是还以为我会象小李那样?蒋大君毫无顾忌地说,司仪听了心中不安,怨道:你别瞎扯,不吉利的。干你们这行,要去庙上求个“平安符”挂在车上或系在腰上。
蒋大君故作夸张地一咧嘴,笑道:干脆系个红兜肚,象哪叱。你的那位是不是这样?
后座上的卢局长、吴政委都笑起来。司仪说,我可是好心好意的,你真是狗咬吕洞宾。
说话间,车子已滑进了省立医院。
护士正在给夏天明换药。司仪乍一见表哥的脸部还是暗自吃了一惊。整个下部被蜈蚣脚似的疤痕爬满了,如果不是那双仍然睿智明亮的黑眼睛,她真不敢看下去。恐惧是一瞬间的,当表哥看见她时那种喜悦之情很快就让她抛却一切杂念,
她暗自庆幸自己还是来了,看来自己精心烧制的菜肴夏天明是无法享用了。那断了的鼻梁、那穿破的颔骨、牙床,并不是司仪原先以为六七天就能拆线吃东西的。她曾一厢情愿地以为任何缝线都象她生司念时那样,被接生的产科医生顺手就是一刀又生生地缝起来,痛得她差点休克过去,但六天后却随便地抽了线,女人一生都无法忘却的这些细节,在妇产科医生眼里,却是那么司空见惯。因而司仪后来总是以为缝针也许真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呢。
小罗秘书说,司仪姐,夏书记只能喝点果汁呢。
司仪平静地说,那就留给你吃吧,也多亏你在这里日夜照料他。
这是我应该的,夏书记为了工作成了这个样子,我这还算累么。小罗说这话时,眼圈有些红了。
几个人看着护士为夏书记包扎好。护士走后,夏天明伸手示意他们坐下。司仪就坐在椅上,公安局的三位领导分坐在病床沿,小罗站着。卢局长吴政委说明了来意。所有来看望过的下属和朋友几乎都是这样的话,司仪心想:人到落难时,别人的同情心也都散发出来了。那个吴政委曾经不是跟前任书记一个派系么?在某个场合还背地里拍过桌子指责过夏天明呢。蒋大君曾告诉司仪这事时,司仪并没怎么往心里去,这时忽而想起,便觉人这种动物是最能见风使舵的家伙了。越是理念强的人越有目的性、越专注也就越能达到目的。不管那目的是高尚的还是龌龊的。
陪着坐了近两个小时,大家起身告辞,司仪再不好意思留下来为表哥朗诵《菜根谭》,但这次她带来一本漫画集,这时便从包里拿出来,递给表哥,说:表哥,我带来一本画册,给你消谴消谴。夏天明伸手接过,眼神却黯淡下去。司仪转过头,竟不忍读他眼神中深深的依恋!
她起身往病房外走,仍能感觉出表哥落在她背影上的目光,这目光令她的脚步分外滞重起来……
吃晚饭时,蒋大君见司仪一点胃口也没有,便关切地问,司仪说:我晕车,头痛得很。蒋大君心中奇怪:晕车怎么在两个小时后发作呢。但也不便盘根问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