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是无止境的,存在本身就是不息的创造行动。继生命的创造之后,乃有精神与自由的创造。这两件我们所能想象的最高级的造物,已经赋予了人。这种高级的创造活动必然包含风险。因为自由的定义就是选择的可能,一个物种若无选择行动的可能,就是没有自由,就不能称为人类。一个生来就被“安装”有某种只能“为善”不能“作恶”的“基因”的存在物,不能叫做“人”,而是一种傀儡,一种机器,它在本质上完全无异于某些法西斯和军国主义分子梦想的只会服从命令而无独立思想的机器“人”。再说,未经自由选择的、“被注定了的”行动,是谈不上善,也说不上恶的,因此,对于大脑受到某种药物作用的人的行动,我们并不赞扬或谴责。善之所以可贵,恰恰在于它是在能够为善也能够作恶这两可之间作出的自由选择,而恶之所以可鄙,原因也一样。
所以,要求创造没有作恶可能的人,也就是要求不要创造自由、不要创造人。
而没有自由的“人”和没有人的世界,很难说是“更好”。
世界的“好”,在于它的丰富,而不在于它从某些人的角度看来的“舒适”——没有任何痛苦、苦难、危险、不义,“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很多人正是根据世上充满这些“苦难”来拒斥超验价值,正是根据世界并不那么“舒适”来否定神圣存在的。
然而,英国诗人济慈的这句诗代表了另一些人的更深刻的看法:“世界是造就灵魂的峡谷”。一个好的世界,不是一个舒适的安乐窝,而是一个铸造高尚灵魂的场所。我们无法设想:世上没有苦痛,竟会有同情和悲悯;没有困难,竟会有坚强和智慧;没有危险,竟会有谨慎和勇敢;没有不义,竟会有正义感和仁爱心。而倘若世上没有这些品质或精神,既无丝毫儒家所说的“仁义礼智信”,又无半点希腊哲人所说的“正义、谨慎、节制、坚毅”,更无任何基督教所说的“信、望、爱”,那还有什么高尚的灵魂可言?还有什么赋有“精神”的人存在于世?有的只是冷漠麻木的行尸走肉,只是赫拉克利特所言“在污泥中取乐”的猪。不错,这样的世界是个“安乐窝”,安乐舒适有如猪圈。可是,上帝既已造了许许多多的猪圈,何必为“人”再造一个?
“恶”或苦难,是创造自由与精神的过程中不能不承担的风险,是作为整体的存在之“松散的一端”,是不息的创造过程尚未克服的“虚无”的一面。唯其如此,对于恶或苦难的真正透彻的洞察,不能不指向超验的方面。
充满苦难的世界之所以被称为“一切可能的世界当中最好的一个”(莱布尼茨语),乃因为它的纷繁丰富;可能犯罪的人之所以被称为“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莎士比亚语),乃因为人赋有自由和精神。利用自由去选择毁灭与自我中心,就是向空虚的低级存在的堕落,就是精神之销蚀,就是走向死亡;利用自由去选择创造与普遍的爱,就是向充实的高级存在的上升,就是精神之升华,就是走向永生!这后一条道路,便是真正否定苦难的道路、超越自我的道路、精神圣化的道路!
四、至善与圣爱
这条道路,也就是通向此世天堂的道路,即爱的道路。
在爱欲横流的时代,人们往往认为“爱”很容易。在“性的泛滥”与“爱的匮乏”并存的时代,人们常常把“性”混同于“爱”。爱正在大跌价,正在受屈辱。
爱有许多种,其中包括性爱。但是这里说的爱,虽与世俗的爱有联系,却不仅在量上远为浩大,而且在质上截然不同。这是一种高得多的爱,具有至上价值的绝对的爱。
这是圣爱,是《圣经》说“上帝就是爱”时所指的那种爱。
《圣经》所说的“爱”,原文是agape,而不是eros,这两个希腊词都是“爱”的意思。但是eros即情爱或欲爱,指的是这么一种爱:它的产生乃由于对象的某些特性或美质,它的趋向是要占有对象;agape即博爱或圣爱,指的却是另一种爱:它的产生仅仅由于对象(及其特性)的存在,它的趋向仅仅是要使对象(及其特性)能够存在。由此可以解释耶稣基督怎么能够主张不但“爱邻人”,而且“爱仇敌”。这种爱,又近于老子所说的“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同道家把“道”视为“生”、“畜”、“长”、“育”万物的世界之母的见解灵犀相通,基督教把表现为创造活动的圣爱,等同于上帝即世界之父。
从哲学上说,这种爱已上升到本体论的高度,它体现为宇宙的创生过程(早在古希腊哲学之中,已经有“爱创造世界”之说)。从神学上说,这种爱也就是上帝本身,因为爱体现为创造,创造就是使万物存在,使万物存在的力量,也就是万物或世界的根基即存在本身,万物或世界的根基即存在本身,就是上帝。
这种爱是不是过于高不可攀,以致同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和普通道德绝缘了呢?
基督教并不这么认为,当基督教说人是由上帝用“泥土”造成的时候,它是用比喻或象征方式表明: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受制于自然规律,具有现实的局限性。
当它又说人乃按照“上帝形象”造成的时候,它又用比喻或象征方式说明:人又有别于自然,具有自由与精神,赋有创造与爱的能力。能够爱,能够创造,也就是能够参与世界之创造,能够分有上帝的生命,能够分有圣爱。
因此,基督教所说的“神学三德”即信、望、爱,在至深之处与此世生活和世俗道德有一种密切的关联。“信”意味着一种接受和献身,而自我实现是不能缺少这种态度的,因为拒斥与封闭只能使自我萎缩。信仰神圣存在呈现于邻人与事物之中,就会把一种新的深度赋予世界,从而深刻地影响人们在世上的行为。“望”也是一种强大的道德动力,因为,假如对未来不抱希望,认为世界陌生而冷漠,道德和生活都荒诞而无意义,那么,道德努力就成了严酷而令人沮丧的任务,根本不值得进行下去。反之,如果对未来怀着希望,认为世界的存在本身是“好的”(本体上的善),因而也支持着“好的”行为(道德上的善),创造与善是一致的,并在向着至善前进,同时也需要人类的合作,那么,人们就会满怀热情和信心,去过道德的生活。最后,由基督所体现的、绝对的创造的“爱”,以新的明晰度和深刻性指明了善或道德努力的目标。最终,由爱所结合起来的自由而负责的存在物之联合,就是包容了一切人和一切事物的至善。
由此,我们可以明白:在小枫这本书里,爱为什么成为贯串始终的基调;在基督教里,爱为什么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为什么最需要爱。
五、对话与开放
苦难出于罪恶,超越达于圣化,至善在于圣爱。
这是我对小枫这本书主题的理解,也是我想作出的补充。小枫也曾论及苦难人生与自由意志的关系,但他似乎使悲惨世界与超验根源脱节,把自然生命与神圣价值对立,这就可能使他对萨特主义和一切虚无主义的有力反击留下一个漏洞,造成某种重大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