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
春天赴加拿大温哥华维真学院访问月余,写作《汉语神学》二文(原为一长文),访维多利亚城,从“维多利亚日游行”见识美、加二国之别。译出《全球伦理》以了斯威德勒之托;大体写完《百川归海》并通过评定结项。写“门外谈学”乃因对学界趋势多有感触,而《“国家”抑“邦国”?“大统一”抑“大一统”?》
则源于参加未完成的电视政论片《大统一》座谈会的触动。(文章经编辑删掉了一些重要的话,十分遗憾!)门外谈学(四则)一、天下兴亡,与你无关?
“天下兴亡,与我无关!”当我听到一位可称为“学术带头人”的前辈学者当众说出这句话时,确实感到一种深深的震动。
这句话表达的心态,恐怕绝不仅仅属于少数人。当众表达这种心态的学者固然不多,但通过自己的生活方式转变和学术趣味改变,隐隐透显出这种心态的学者,大概不在少数。要谈论中国学术在本世纪90年代与80年代的不同,就不能不顾及这种心态的产生。
在80年代,尽管表现方式也有的直接有的间接,有的明白有的隐晦,但多数学者的心态恰恰与此相反,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当然,这两种心态分别有上一个十年发生的事件作为背景。但是不必说,这两种心态并非人人皆然,因为对同样的历史事件,不同的人会得出不同的教训,达到不同的结论。
我想问的是:“天下兴亡,与我无关”这句话,尽管出于某种特殊的环境,让人感受到某种激愤之心或悲凉之情,使人欲哭无泪欲言无声,但若回到理性的思考上来,这句话是否可以说得通?是否可以行得通?如果说不通,或者行不通,那么,学者的行为或者学术的转变,若来自这句话表达的那种心态,是否应该反躬自省呢?
是否可以说得通?且不说“我”是“天下”的组成部分,“天下”是我的天然外延,世界与个人相关如此密切,以至于宋代大儒张载要说“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以至于德国大哲海德格尔干脆将人的“实存(sein)与”世界”(welt)连写成一个词seininderwelt。只要想想天上的臭氧层破了个洞,紫外线辐射的增加,谁人能免?地上的土壤和河湖受了污染,饮食里毒素的摄取,谁人能免?人类社会的无序和不公,能危害张三,就能危害李四;公共事务的改良和有序,既有益于社会,也有益于个人……那就不能不服膺海明威表达的这个思想:别人的丧钟,正是为你而鸣!天下之兴亡,正是你的兴亡!
是否可以行得通?且不说“我”不管“天下”,不等于“天下”不管“我”;人之无为,同时亦即有为;行动是“业”,不行动也是“业”;为恶固然是恶,不制止恶也是恶。只要想想近世以来的中国,多少人曾经浩叹“华北之大,容不下一张书桌”,多少人曾经因为“不关心政治”而被扣上政治帽子,横遭迫害!周扬为其一度“有为”
而生的悔恨固然可叹,巴金为其一度“无为”所作的忏悔更加深刻!……由此我们不免要想起中国的一句老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也不免要想起罗曼·罗兰的一句名言:你不去管政治,政治要来管你!
学术当然有自己的独立性。学术与政治不分或学者的看“风”使舵,当然是学术的悲哀、政治的悲哀、社会的悲哀。但是,倘若以为摆脱两者以往不合理关系的办法,便是不发生任何关系,那不过是可悲亦复可笑的一厢情愿而已!世间万物,莫不相互关联,若没有合理的关系,就只能有不合理的关系。学术与天下的合理关系只能是:既受益于天下,便当回馈天下;而不论直接还是间接,长期还是短期,以不计利害追求真理的精神,去反思历史文化并批判社会文化,以促其改良,乃是适当的回馈方式。这正是开头提到的那位前辈学者常引用的“学术乃天下之公器”一语之所指。
我想,这句话表明了学术的价值,也体现着学人的人格。由此看来,不论80年代的学术和学者,怎样被90年代的不少学者所贬斥,却至少在这一点上,是许多90年代的学术所不及的。毕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天下兴亡,关系到百业之成败,万物之兴衰,学术岂能例外,学者岂能例外?
在应该最明白这一道理的学术界,竟有必要来说这些,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二、画地为牢与妄自尊大
从生活退回书本,从现实退回往昔,这是相当多的学者在90年代的转变趋势。这里当然不是说学术可以离开书本的研究,可以离开历史的借鉴,因为这两者之不可或缺,在我看来是不言自明的,而且对某些学科而言,对某些论题而言,这两者几乎就是全部的材料来源。
这里说的是,学术作为现实生活的构成部分,学者作为现实社会的实际成员,既然如其他部分和其他成员一样,对社会和人类负有某种责任,那就不能无视人类生活和现实社会与自己的关系,对自己的要求,就不能在学术的意义和工作的目标方面,毫不顾及提升人类生活、改善人类社会的需要。换言之,即使眼望着死的书,也应心想着活的人,即使流连于往昔,也应立足于当今。
正直的学者都知道以现实为论题的学术之难,正因为其难能,才成其为可贵。
许多的学者都在抱怨学术为现实社会所冷落,都把所谓学术的“边缘化”归咎于商业化的冲击。不过,是否也应该考虑一下,学术的这种处境,是不是有咎由自取的一面,应归咎于它自身长时间脱离真实的生活呢?试看经济学,它以往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绝不比其他学科值得羡慕,因为在那些年里,由于经济学界内外的种种原因,它成了一种精巧的概念游戏和经典注释,不论现实经济如何要死要活,它自岿然不动!反观今日,它在各学科之中相对的“非边缘”地位,除了所谓社会转型的外因之外,难道没有它自身走出“经注”,走向生活的努力作为内因吗?
不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对现实生活的回避自然会导致学术的画地为牢,而画地为牢又导致了妄自尊大。在“脱离政治”的论调和对“精英意识”的批判中,其实隐藏着更加孤傲的自命不凡和精英情结。在“反对媚俗”而实则漠视广大民众最迫切的需要、漠视当代社会最根本的矛盾的同时,浮到表面的却是一种高级的媚俗,即对现实弊病的视而不见,甚至以扭曲的方式来阻碍迫切的改进。例如,面对(在某方面)属于“儒家文化圈”的亚洲“小龙”同“大龙”一样,依靠市场经济体制而摆脱多年落后的基本事实,却以偏概全地硬把功劳算在“儒家文化”账上,鼓吹“中体西用”,要依靠儒家文化走向现代化,这不免令人想起南太平洋某些岛民的“船货崇拜”——以为靠着对祖训的恪守和对以往制度的恢复,就可以带来“现代化”及其种种利益!又例如,面对一般国人仍以吃熊掌或鲵鱼为荣,自然环境经常受到破坏,自然资源更常常遭到掠夺,我国土壤、空气和江河湖海的污染日益严重的严酷事实,无视相比之下西方民众的环保意识要高得多、环境保护也好得多的尖锐反差,却人云亦云地唱和什么“中国讲天人合一,西方搞天人对立”,“拯救世界靠中国文化,21世纪是中国世纪”之类高调,实在就好比一个人面对自己肮脏的住房,无视邻居洁净的庭院,不思如何打扫清整,却大声对人吹嘘:“我家有些古书早就教我洒扫庭除,你们这些邋遢鬼该向我学着点!”凡此种种,难道不是只看到死的书而看不见活的人,只留连于往昔而不一顾今天?难道不是由画地为牢而生的妄自尊大?
不只如此,90年代学术界中颇为流行的这种态度,即便在只谈书本、只看往昔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抹杀事实的另外一面。例如说西方重物质东方重精神,西方重竞争东方重和谐,西方重个人东方重团体,等等;倘不说出事实的另一面(即,要说西方人重视精神、和谐、团体等等,论据丝毫不弱,要说东方人重视物质、竞争、个人等等,例证也绝不更少),那么,这类说法,不是惊人的无知,就是有意的欺骗!其实东西方文明作为人类文明相通共融,各种成分在其中的地位绝不是可以那样简单断言的。种种以先入之见为褒贬根据的说法,不但毫无客观求真的学术价值,反而只起着鼓励狂妄自大和对外封闭的社会作用。这些东西对中国人的贻害,要几时才能休止呢?
还有两个更加明白的事实。一是一般而言,这种态度所注重的那些“国粹”,已经只能在书本中找到,在国人的现实生活中几乎荡然无存。二是包括这种态度的鼓吹者在内,今天所有的中国人,不论衣食还是住行,不论休闲还是劳作,几乎无不受益于西方的发明或发现。在这种情况下,一方面固然需要挽救自己优秀的传统,另一方面则更需要取人之长补己之短。由此观之,故步自封、妄自尊大的态度,比之于直面现实、自省悔悟的态度,哪一种是学术应该采取的,哪一种是国人真正需要的,难道不值得文人学者们停下笔来,深长思之?
“好汉不提当年勇”,今天中国人民和中国社会所需要的,绝不是沉醉于往昔的光荣,恰恰是反思历史的教训。只有认识人类文明的主流,用改革行动去对付陈疾和时弊,用开放心态去应对外界和未来,国人才有更好的明天,学人也才有更好的明天!
三、学术病态与阿犙精神
妄自尊大的态度往往来自极度自卑的情结,而后一点往往是自己和他人都很难发现的。或许,90年代一些学术病态的集体根源,还是对中国病根看得最透彻的鲁迅所揭示的阿Q精神。
某些学者连篇累牍地借用当代西方的“后现代”、“后殖民”和“东方主义”等学说,一方面猛批西方现代文化,另一方面斥责中国“五四”以来的“现代话语”数典忘祖,甚至宣布要终结中国的现代性,代之以具有本土意识的“中华性”。这些人似乎没有想到;现代化在中国和全世界,都是一个不可逆转的历史进程,以理性化(包含经济、政治等社会生活一切领域的理性化)为表现的现代性,在中国是尚未实现的问题,而不是需要“终结”的问题。他们似乎也忘记了:近代以来给人民带来无穷苦难并使得中国贫弱败落的,恰恰是“前现代”的而不是“现代”的文化。在这样的历史处境中,大谈“后现代”,是完全脱离了实际生活的迫切要求(例如中国经济所要求的,是建立更多的现代理性规则并消除前现代式的权力寻租),而大谈“本土性”,则完全忘记了历史进程的惨痛教训(例如19世纪后半期以来不论挂什么招牌的“本土派”和顽固派一次次祸国殃民的教训)。至于这些人对待西方学者“后殖民主义”和“东方主义”之说的态度,恰如下述场景中的某乙:
某甲:“唉,我的祖先犯过不少错误,不但自以为有权尽享天赐的土地财富,杀害过新辟疆土上那些思维和生活方式与己不同的人,而且还企图改变和同化人家。我们这些后代可不能再犯这类错误了!虽然流血争地之类坏事不会再干了,但要人们按我们的思路去想事情,这类错误也值得警惕。因为别人的文化自有其价值和长处,我们不能再以自我为中心了!”
某乙:“啊,你说得太对了!你们一家人本是坏种,根子就有问题!你看我们这家人根子多正,根本不可能做缺德事!你们该向我们学着点!我家里是有人想学你们,那都是些败家子!话又说回来,叫你们学也没用,因为你们本性就骄横狭隘,不像我们这么谦虚、宽容。一句话,你们正在烂下去,世界是我们的。要救世界,得靠我们这一家!”
就这样,对忏悔作出的回答,是呵斥!对自省作出的回应,是自傲!而对理性和谦和的反应,是偏执和狂妄!对吸取历史教训的反应,是抹杀历史事实!扪心自问,我们的祖先和我们自己所犯的悲剧性错误,还算少吗?
当然,某甲并不代表所有西方人的态度,但确实代表了大量西方知识分子的态度。某乙也不代表所有中国人的态度,但确实代表了不少中国知识分子的态度。
这种非理性的态度,在对西方知识分子的另一种论点作出反应时,采取了更明显的自相矛盾方式。例如,亨廷顿“文明冲突论”刚一出笼,我们的学术界就风起云涌。但许许多多的学者一面在反驳对方的论点,一面在为对方提供着论据——亨廷顿说:各文明互不相谋,所以会起冲突;我们的反驳者说:亨廷顿错了,因为有无数根据说明……说明什么呢?说明各文明互不相谋!“你说我们同你们不一样,所以会起冲突吗?你错了,因为:我们同你们不一样!”于是,这些反驳者不过是在争先恐后地让亨廷顿的预见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