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拘格套
丧礼中的驴鸣
在中国历史上,建安二十二年,即公元217年,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年份。这一年,照例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大事,小事,喜事,丧事,似乎与历史上任何一个年份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有意思的是,很多让当时的人心惊肉跳的大事都渐渐被人们淡忘了,却有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被后人记住了。
什么事呢?其实是一件丧事。确切说,是在一个男人的葬礼上发生的事。丧事嘛,我们都知道,不仅古代,就是今天,也是一件令人悲哀、痛苦、哭泣、流泪的事。在古代,丧礼有很多讲究,可以说非常严格。因为丧葬礼仪的核心就是为了体现对生命、天地乃至鬼神的敬畏。
但是,我们说的这场葬礼,却发生了一件今天看来特别“出格”的事,因为发生了这件事,反而更令后人难以忘怀,不仅难以忘怀,而且每当人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会十分开心地笑起来,而完全忽略了,这件事发生在一个人的葬礼中。
这究竟是一件什么事呢?简单说,就是在这次场面很大的葬礼中,发生了大家意想不到的情况——整个庄严肃穆的追悼会现场,竟然成了吊丧者表演口技的舞台。
难道这些吊丧者都是马戏团的演员吗?当然不是。事实上,他们不仅不是在古代身份低贱的演员,恰恰相反,他们都是一些地位显赫的文人士大夫和达官贵人。其中有一个,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所以,口技表演不是这些吊丧者的专业,只不过是他们的业余爱好罢了。他们表演的是什么口技呢?说起来有点不雅——驴鸣。也就是学驴叫。
葬礼上学驴叫,你说好笑不好笑?
为什么偏偏要学驴叫呢?答案是:这个将要安葬的死者,生前有个爱好,就是喜欢驴鸣。估计他不仅爱听驴叫,自个儿还爱学驴叫!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当时的场景:死者已经下葬了,本来应该是“泪飞顿作倾盆雨”的时刻,却一下子驴叫声声,响彻云霄。那该是一种多么不和谐,多么滑稽、荒诞、搞笑的场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个死者究竟是谁?为什么竟有人敢在他的丧礼中如此不拘格套的学驴叫?又是谁下了这道命令,竟让一大帮声名显赫的达官贵人如此放下身段,大学驴叫呢?这种出格行为的背后,反映了魏晋时代的哪一种风气呢?
王粲其人
先说这个死去的人是谁。说来死者可是个大大的名人。他就是汉末着名的“建安七子”中最有才华的王粲。“建安七子”又都是哪些人呢?排行第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孔融,其余的六个分别是:陈琳、阮瑀、徐干、王粲、应瑒、刘桢。大家也许注意了,我们讲过的很多人,现在看来似乎只是个“人名”,可是大家千万不要小看这些“人名”,因为在他们所处的时代,这些“人名”的主人,没有一个不是“名人”的。
一般而言,名人一开始总是一个普通的人名,等到他成了名人之后,这原本普通的人名就被赋予了一道光环。有的名人,一夜成名天下知,但那道光环很快就黯淡下来,转瞬即逝,“过气”得很快;有的名人,当时知名,身后也知名,因为他赖以成名的资本很雄厚,经得起时间的检验,所以那道光环也就一直璀璨夺目,永远不会黯淡。
王粲就是这么一个名人。
王粲的名气之所以大,我以为有三个原因:
第一,出身名门。王粲的曾祖父名叫王龚,官拜太尉,祖父名叫王畅,后来官拜司空,东汉时以太尉、司徒、司空合称三公,所以王粲的曾祖、祖父都是位至三公,乃朝廷重臣。王粲的父亲王谦官阶低些,也曾做过大将军何进的长史(幕僚之长)。这样的一份家谱和出身当然是得天独厚,水涨船高,加上家学渊源,王粲博学多才,是个天生的读书种子,所以年纪轻轻,就已是闻名天下的少年才俊。
第二,名流提携。我们知道,汉末最有学问的大儒蔡邕,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当时第一流的文学家、书法家、音乐家和大名士,是个众望所归的人物。当时蔡邕门前经常是门庭若市,车马辐辏,家里是高朋满座,络绎不绝。但是王粲第一次来拜访他,竟弄得比他年长40多岁的蔡邕“倒屣迎之”——为了迎接王粲,鞋子都穿反了!当时王粲只有十几岁,容貌丑陋,身材短小,宾客们看了都十分惊诧。蔡邕却说:“此王公(畅)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而且说到做到,当真把自己的藏书都给了王粲。古人欣赏一个晚辈,常有两大礼遇:第一是嫁女,如孔子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学生公冶长,把侄女嫁给了学生南容。第二就是赠书,不是一般的赠一本签名本,而是把自己的藏书全部拱手奉送。由此可见,王粲深得蔡邕的赏识。这么一来,王粲的名气就更大了。
第三,王粲还有一些非常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三国志·王粲传》记载,有一次,王粲与人共行,看到路边有一块石碑,上面刻有碑文。两人就一起读碑文。读完之后,同伴就问他:“你能熟记碑文吗?”王粲想都没想就说:“能啊。”然后就哇哩哇啦地背了一通,同伴一边听一边和碑文核对,发现竟然一字不差!还有一次,王粲看别人下围棋,一不小心把棋盘弄乱了,下棋的人很不高兴,王粲就说,别着急,我能为你们复盘,说着三下五除二地把棋局摆好了。下棋的人不信他真有这么神,就用手帕盖住这个棋局,让王粲另外再摆一盘。王粲二话不说,就在旁边重新摆过一盘。摆好后,经过对照,两个棋局一个子儿都不差!王粲的记忆力简直是照相机式的,真叫过目不忘!
有了这三条因素,王粲就是想不出名都难。
但是,王粲这样一个名人仕途也不顺利,他先是依附于荆州的刘表,刘表是他祖父王畅的学生,关系应该挺近的,但是刘表见识浅陋,对王粲并不重用。为什么呢?原因有三个:第一,因为王粲“貌寝”,就是长得丑;这也难怪,刘表本人长得高大俊伟,难免有点以貌取人。第二是王粲“体弱”,身体弱小多病。第三个原因是王粲个性“通侻”(亦作“通脱”),也就是旷达洒脱,不拘小节。只要从王粲竟然喜欢学驴叫,就可想而知了。刘表原本打算将王粲招为乘龙快婿,因为这些原因就作罢了。
可以说,才华奇高的王粲在刘表这里,真应了一个成语——明珠暗投。不过,是金子到哪儿都会发光的。建安十三年(208),王粲投奔了曹操,对他个人而言,可以算是“弃暗投明”了。因为时任丞相的曹操对王粲非常器重,先辟他为丞相掾,就是丞相府的属官,属于曹操智囊团和秘书处的核心成员,出谋划策,撰写文书,哪一样都离不开王粲。这还不算,又被赐爵关内侯,“建安七子”中被封侯的只王粲一人。魏国初建,王粲又官拜侍中,官儿做得越来越大。当时的典章制度都是由王粲主持制定的,可见其地位举足轻重。
为什么王粲这么受重用呢?我想与他文才很高大有关系。王粲被南朝的文学理论家刘勰誉为“七子之冠冕”(《文心雕龙·才略》),就是说王粲是“建安七子”中文学才华最高的。怎么高呢?《三国志·王粲传》说王粲:
善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
就是王粲写文章根本不假思索,也不打草稿,下笔立就,给人的印象就像是头天晚上就写好了一样。曹操也是文学艺术的“发烧友”,所以他对王粲十分欣赏,无论巡游还是出征,总是把王粲带在身边。建安二十一年,也就是公元216年5月,曹操被封魏王,10月,曹操发兵南征孙权。不用说,王粲又是随军出征,参与军机大事的谋划。但是这次战争进行得并不顺利,孙权筑城坚守,两军相持不下。到了第二年,也就是217年3月,这仗就打不下去了,曹操于是率军北还。也就是在这次战争中,王粲“道病卒”,病死于行军途中。时间是正月二十四日。一代文星,就此陨落。
王粲死亡之谜
王粲究竟是怎么死的?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呢?说来也是一大悬案,一大谜团。
晋朝的皇甫谧写过一部《针灸甲乙经》,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可以为我们破解王粲死亡之谜提供一个参考。说张仲景遇见20岁的王粲,就立马看出王粲有病在身,不治疗就会死。于是对王粲说:“君有病,如不及早治疗,到了40岁,眉毛就会脱落。眉毛脱落后半年,就会死去。”他当即给王粲开了一剂药方,什么药呢?五石汤。这五石汤应该就是尚未被何晏改良过的五石散。张仲景说,吃了这五石汤就可以避免病情恶化。一般人总是讳疾忌医的,王粲也是如此。他听了这样的“逆耳忠言”很不高兴,觉得自己压根儿没病,张仲景是出言不逊,信口雌黄。所以他虽然接受了汤药,却并没有服用。过了三天,张仲景又见到王粲,问他:“吃药没有?”王粲说:“已经吃了。”张仲景仔细观察一下他的神色,说:“你的神色不像是吃过药的样子,为什么你把自己的生命看得这样轻呢?”王粲还是不信。20年后,王粲刚好四十岁,眉毛果然慢慢地脱落,“后一百八十七日而死”,也就是正好半年后就死了。
这故事听起来挺邪乎,似乎这张仲景不是医生,而是“半仙儿”,连人家哪一天死都算的这么准。我以为这事不可尽信。但是,其中透露的一些信息,比如眉毛脱落,开了五石汤的药方等等,倒可能是真实的。
那么,这王粲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呢?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认为,王粲得的是大麻风病,他的根据是,麻风病的症状之一正好是病情严重时,眉毛胡子都会慢慢脱落!(《章太炎全集》第八册《论狐惑及疠》)因为章太炎是个大学问家,所以长期以来,他的这个推断差不多就被大家默认了。
但是,章太炎的这个判断真的可靠吗?我以为不可靠。因为第一,史书和文献只说王粲“道病卒”,没说患有麻风病的记载。这叫文献无证。第二,麻风病虽有一定潜伏期,但不可能长达二十年——于理有悖。第三,麻风病是一种流行性传染病,皮肤和神经都会受到损伤,身上有红斑和疹块,症状很明显,如果王粲患有麻风病,那是需要“隔离”的,曹操怎么会让他随军出征呢?这也于情不合。所以,王粲患麻风病的可能基本可以排除。
那么,王粲到底得的什么病呢?我们只能从张仲景开的药方“五石汤”——其实也就是五石散——来推断,当时王粲所患的极有可能是由伤寒症引起的羸弱体虚之病。伤寒也是一种传染病,主要症状有两个:一是发热,一是恶寒。就是高烧不退,还特别怕冷畏寒。这里必须要交代一个背景:东汉时候,瘟疫流行,几乎每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瘟疫。当时就把这种流行瘟疫统称为“伤寒”,远比我们今天所理解的“伤寒”严重,只要染上这种病,死亡率最高可达50%。比如,张仲景的家族本来有200来口人,可是自汉献帝建安元年(公元196年)以来,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就死了三分之二,其中有十分之七是死于伤寒病。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张仲景才发奋钻研,终于写出医学名着《伤寒杂病论》。而在这部书中,张仲景明确提出,五石散是能够治疗伤寒的。
所以,我以为,20岁的王粲很可能得过伤寒病,而后虽然恢复,但病根子还在,一旦遇到外部的病源或者疫情的刺激,便会再次发作,最终导致死亡。
这么说,有根据吗?当然有。因为无巧不巧,建安二十二年年初,也就是曹操攻打孙权的这场战争进入“相持阶段”的时候,恰好爆发了一次特大的瘟疫,曹操的撤军很可能就与这次疫情有关。这一年刚开春,中原地区就被疫情所笼罩,死亡人口急剧增加。曹植在《说疫气》一文中就说:
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也就是说,这一年的瘟疫简直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由于交叉感染的原因,竟然有一家或一族人都被瘟疫杀死的恐怖情况。
这一年,对于中国文学史来说,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年份,着名的“建安七子”在这一年,一下子死了五个,哪五个呢?分别是王粲、徐干、陈琳、应瑒、刘桢。
大家要问了:那还有两个呢?还有两个死得更早:一个是孔融,十年前,也就是公元208年,就被曹操所杀;另一个是阮瑀,也早在212年便因病去世了。
这一年去世的五个人中,除了王粲,其他四位的死因非常清楚,曹丕《与吴质书》说:“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说明徐干、陈琳、应瑒、刘桢四人都是死于这一年的瘟疫。我推测,王粲很可能也是死于这场瘟疫。曹丕之所以没有点王粲的名,第一可能是出于行文的需要,四言比五言更有节奏感;第二,大概王粲死在正月,而紧接着的二月,瘟疫大流行,其他四子全部感染,他们死亡的时间更接近。也就是说,没有提王粲,不等于王粲的死与瘟疫无关。
所以,建安二十二年这一年,是一个历史上着名的“灾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许多人被瘟疫夺去了生命,“建安七子”中的五人在这一年全部死亡,可以说,这一年是“建安七子”终结的一年,是文学史上一个值得纪念和缅怀的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