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前兆,狂风暴雨从远处汹涌而至,夹杂着触目惊心的闪电。等到我们有所反应的时候,几张办公桌上一片狼藉,被淋湿的作业本四散纷飞,湿湿的窗帘布扑扑地拍打着白色的墙壁,印出几个重叠的暗影。突然,一道雪亮的闪电伴着炸雷“叭”的一下似乎打在办公室里,我们一齐跳到了走廊上。
外面的天地很狰狞,像一个歇斯底里的怪兽张大如深渊般的嘴,整幢教学楼在风雨里惊觫。在这个突然变脸的世界里,一切变得脆弱、不堪,生命渺小如尘。原来一直以为坚固踏实可依靠的事物,刹那间如同流沙幻影。
突然听闻楼上有几个学生被风刮飞的玻璃片割伤,接着一群人影快速地闪过。我一惊,飞奔教室。
平时调皮顽劣的孩子们一个个瞪大双眼,惊恐地望着突然变色的世界。看到我的出现,他们仿佛抓住了一种安稳的依靠,神情由陌生、不安逐渐转变为稳定、信赖,天真的笑容开始漾出,如一朵朵娇嫩的蔷薇。我的心顿时生出无限爱怜,微笑着走过一张张课桌,走到一个缩成一团的弱小女孩边,我俯下身子,包护她裸露在外的双臂,她白皙的小脸绽开幸福的笑容。我突觉自己伟大、神圣。
接下来移课桌、扫地、拖水,全然没有平时那一份不奈与埋怨。孩子们开始在教室里游戏、玩闹,似乎窗外的风雨与他们毫不相干,或者他们小小的心已有了这样一个稳稳的依靠:即使有再大的风雨也会被他们最亲爱的老师挡在外面,这里,是他们最温暖安全的王国。
想到这些,我停住扫帚,直起身子,大雨仍然猛烈,玻璃窗上水痕斑驳,我的脸很模糊。突然想起那个小女孩,经常站在不停休的大雨前,向着黑低低的天空发问:“我该到哪里去?”这么多年来,我今天第一次明白:当你成为别人心里最温暖柔软的依靠时,你也找到了依靠的位置。
优越感
今天上午出去办事,等车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带着墨镜,径直走过来冲我说:“你是来接我的吧,带我进去。”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感。我有点诧异,回头看看,这个站台下除了我跟她,再也没有一个人了,应该是在跟我说话。
好傲慢的一个人!我抬起头打量她,三十来岁,卷着大波的棕黄头发,妆扮精致的面容,休闲却很高档的服饰,看得出的贵气,这是傲慢很重要的一个底子。我不禁微笑,想起昨晚开会主任说的今天有一个特殊的家长要来学校考察,她找了一个加拿大的男朋友,很重视英语,要亲自面试这里的英语老师,调查各科教师的资料,察看学生的课堂风范,以确定她是否将孩子送来读书。最后主任笑称:“既然来了,我们就以迎接总理的态度来对待吧。”
眼前的应该就是那位了。我直视着她的目光,微笑地说:“我送你进校门吧。”与她平行着走,我微微侧视,她摘下墨镜,面无表情,突然看我一眼,问:“你来这多久了?”“半年。”她马上皱了一下眉头,“哦,那你资历太浅,我想了解这个学校的历史。还有,我需要见英语老师,让她用英语跟我对话。”这样的一个人,我见过一些,十分理解她们的优越的高傲,但还是忍不住回答她:“请您稍等,等会有资历深的专人给你介绍学校的历史,也安排了会英语对话的英语教师跟您说英语,我刚才是看您找不到校门特意送你过来的。”
重新走出来等车,路上有几个人走过,都低着头,匆匆的,都是些平凡大众,属于在生活中没有优越感的人,或者正处在努力追求那种优越感的过程。属于财富堆积出来的优越感。
在网上看于丹的各种心得,《论语》心得、《庄子》心得、《孟子》心得等等,一部接一部,看得我眼花缭乱,再看她在电视屏幕里精辟敏捷的思维,巧舌如簧的口才,都是令人称赞的大才女,现代文坛上大红大紫的明星。这种广博的文化底蕴也浸出了这位大才女的优越感,当然不是她在公众面前显示出来的傲气,否则也没有人捧她的场了。她的优越感就是她是一位大学者,对中国古文化、古代文人,她有发言权,有评论资格,这都很不错,人家读书甚多,可是她可以说出:“陶渊明、苏轼、李白是我千古心有戚戚焉的朋友。”这样的话道来,令听者总是疑惑、别扭的,怎么看来,于与这几位大诗人的生活方式和淡定的情怀是大相径庭的。这几位千古传奇的大诗人狂傲不羁、率性耿直,特有的骨气,是让后人敬仰和望尘莫及的,这也是将自己的心得一版再版,钞票大把收拢,在公众面前频频亮相的于才女远远不能做到的吧。但是因为有着这种与文化有关的美丽耀眼的光环围绕着她,她所说的话,信口开河、言不由衷都可以了。这是文化人的优越感。
曾经跟隔壁大妈聊天,她啧啧地称赞对面刘家的富有,但是又说:“有钱有什么用,十年了,他家媳妇到现在都没有怀上,我们家过年那些小兔崽子们回来,一大桌呢,最小的今年上幼儿园了。”言毕,满是骄傲。人丁兴旺,是普通百姓的优越感。
大抵,所有的人都需要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优越感生活着吧,这是现代人心理的一种依赖,我们努力找到这个标志,把它贴在额头上招摇过市,心里才会踏实。
雨夜
听说晚上有大暴雨,我还没有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它就来了——在回宿舍的路上,一个闪电狠狠地袭来,我只觉心脏在瞬间发麻,腿一软,靠在女生宿舍楼的墙角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我没有想到自己如此惧怕闪电,那白色的光像一把利刃,直抵心脏。
然后雨点就砸下来,硕大的雨点,子弹一般,敲得地面咚咚作响。我低头看看眼前的花圃,片片叶子在黑暗中默立,雨点毫不客气地砸在它们身上,我似乎都感觉到了疼痛。但它们很倔强,被砸后又挺起背脊接受下一轮的雨点。
接着雨点逐渐变小,敲在地面的声音也没有那么响亮了。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层雨帘,密集,朦胧,风吹起雨帘的一角拂过来,凉凉的,我索性就钻进雨帘中。
小跑,踩着一洼水坑,水浸入鞋子,被踩得弹起水柱,直蹦进裙子,紧紧地粘着丝袜,我打了个机灵,不知道是水的凉意,还是被这突然的阵势吓的,竟站在雨地里发呆。
一把雨伞从后面伸过来,回头,一张笑脸,充满关怀和理解,我也笑了,虽然有点狼狈。
到了楼下,喧嚣和灯光扑面而来,我像是重又回归了尘世,提着裙子咚咚咚地往楼上跑,突然想起忘了道谢,回头张口时,已不见人影,漫天卷地的雨雾在黑暗中飘来荡去。
室内的灯光很柔和,一室如同一国,在这狭小却自由安全的国度里,我不再惧怕,也不再举步维艰,有灯光如水,有音乐如潮,心里的每一点痕迹都被覆盖、填补和消融。
我写字,喝水,削苹果,遐想……
关掉音乐,滴滴答答的雨点声清晰地传来,仔细聆听,竟像一首无词的乐曲,想起白乐天的句子: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小的时候,无数次地站在房檐前看下雨,看那些雨点打在地上溅起的水花,我就会想象自己已经长大了,穿过雨雾,走向遥远的地方……
我不禁想得出神了,这样的自由和遐想,这样的沉默于我来说是一种享受。我是一个习惯于孤独的人,深夜的孤独最让人沉静。其实我应该感谢这些小雨点,是它们让黑夜不那么寂静得可怕,是它们唤起我的遐想,雨中的故事,雨后的彩虹,想象起来总是很美好的。
待到半夜,仍然没有同事传说的大型雷暴雨,但是雨一直在下,下得清新悦耳,下得干净剔透。
雨一直下,在黑暗中,我枕着雨声入睡,轻轻地对自己道声:晚安。
原谅
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妈妈终于肯面对现实了,她接受了我的决定,但是她并没有原谅我,只要一见到我她就喋喋不休地说我的不是,说到激动时还高声责骂我,似乎我就是那个全世界最不堪的人。而我总是沉默,不愿意解释,偶也有被她刺激得盛怒难耐,要么摔门而出,要么也对着她大声吼叫几句。
昨天,我远远地看着妈妈把几个花花绿绿的行李袋提出来,大大的太阳底下,她佝偻着背脊,吃力地拖起一个袋子往车子的后备箱塞去,一次,两次,终因袋子太沉重而未能提起,表哥大步走上前一手一个袋子往车厢丢去,轻松自如,妈妈却因为累极而涨红了脸,细密的汗珠一颗颗往下滴,她用衣袖擦擦,又咳嗽起来,然后转身,我看到了她脸上的皱纹,深深的,一条又一条,似乎扭结在一起了,她神色苍凉,我的心中一颤,忍不住喊她:“妈妈。”她回过头来,飞快地扫视我一眼,瞬间又像被激怒的斗士,朝我说开了,这一次,我没有回一句,一直低头。
等到我抬起头的时候,我猛地怔住了,我看到了她红红的眼眶,泪水一颗一颗在眼里凝住,最终滚落下来,流过她干瘪的脸颊,又掉进脖子里,她没有擦,低低地,很少有地低沉的声音传来:“你要记得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以后生病了没人照顾你的。”
她顿了顿又想起什么,继续说:“还有外面坏人多,你当心遇到骗子。”“政法频道里经常有很多故事,很多女孩子都被骗过,最后搞得人财两空。你多呆在学校里,少到外面去跑,不安全。”
她又开始喋喋不休了,这一次,我没有一丁点不耐烦,我低着头听着,想着开始苍老的妈妈因为我而流离失所,想着以前每次对她总是敷衍应付,想着为什么在外人面前文静温柔的我为什么在自己的妈妈面前总是那样任性易怒,我更想着以后怎样努力才能真正的更好的照顾好她。
我耳边充满着她苍茫的关怀的声音,我的眼前只看得到她黑色的肥大的裤脚的边缘轻轻的摇晃,我的眼泪掉到水泥地上,一颗颗蒸腾开去,我明白了妈妈并不是不原谅我,她只是不原谅我不懂得善待自己。
月夜情怀
我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贫穷,曾经不可一世的高傲,曾经极度自卑的心情,在此刻也被我丢弃了。
我终于只剩下自己,干干净净,面对黄昏归于寄灭,面对一轮朦胧的圆月缓缓上升,车流的喧哗,人声的嘈杂在脚下臣服下去。
我不再有任何欲念。
除了对音乐的依赖,我唯一的伴侣。
我在蔡琴低沉苍茫的歌声中写日记:“对美和灵魂的热爱,使我失去了辨别真伪的能力,双目所及,双耳所闻,都不是我所知了的真相,都不是我所信任的人或物。”
我仰头,天上空空荡荡,更加衬托出这中秋月的明亮和清幽,一时之间,我似乎看见了那个女子昨日的意想,可望项背,却又遥不可及。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所有的情绪,苍凉的,热烈的,已经惊涛拍岸而过,一切尘封。
人生寂寥。
重回房间,坐在地板上,伏身简陋的凳子,在我唯一的电脑上读和写,除此之外别无娱乐,别无联系。月亮在左边的玻璃门外幽幽地亮着,我看看它,又看看屏幕上自己的字,很孤独,也很清静,仿似重回那些年代。
只是我忘了这中间的岁月。
和,昨日的企盼。
姿态
在医院住了几天,还没等到排上手术,我就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不能吃饭,每天喝一点汤水,没完没了的抽血化验等,然后就是躺在床上看窗外的阳光,想象着外面精彩的世界,心情开始变得烦闷。
更让我烦闷的是同病房一左一右还住着两位不知道怎么那么多话的病友,都是五六十岁的光景,整天隔着我扯着嗓门聊天,又是我听不懂的地方话,搞得病房好像是菜市场一样热闹。她们偶尔也操着生硬的普通话问询我一两句,我要么哼哼哈哈应付几句,要么闭着眼睛装睡。
尤其是睡我左边的20床,留着一头齐耳的发,居然还在右侧夹着一个灰绿的布夹,她没穿病号服,一件灰白格子的衬衣,袖管挽得老高,个头不高,却十分麻利,这形象简直就是搞大生产运动时的女生产队长。
这会儿,她聊完天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腾出没输液的那只手从挂架上取下输液瓶高举着,然后“嗖”地一下跳下床,那像猴子一样矫健的动作让我呆了一下。她冲我们笑,说是要去走走,透透气。
到了中午,我们都有人送饭煲汤过来,她却是高举着输液瓶哼着小调从冰箱取出食物排着队去微波炉加热,我估计是几天的口粮一次准备好了装在冰箱的。我不禁有些同情她,这么孤孤单单的,还穷快活啥呀,听她唠家常的时候不是还有个老公吗,估计也是个大大咧咧的老头儿,真是的,再怎么着也应该来医院送些营养餐呀!
我被她们热闹喧嚣了一个白天,想着晚上应该能够睡个安静觉了吧。可是到了十点,我想睡了,她还没睡意,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剧,看到兴头还自言自语地说笑。我就在电视的嘈杂声中沉沉睡去。一两点醒来,我真是服了,她居然还在看电视!
后来,我做完手术,昏昏沉沉躺了两天,疼痛,难受,心情更为低落,所以再也没搭理过她们了。等到我开始恢复有了一些精神打量旁的事物的时候,发现她在忙活着出院了,她那老头儿终于出现了,跟我想象中的一样,也是个马大哈式的乐天派,夫妻俩各拎一只包,风风火火地走了。病房里一下子空寂了许多。
实在是很无聊,我开始和右边18床的阿姨聊天,虽然经常需要一边比划才能弄明白一些意思。聊多了就发现这位阿姨比较温和文秀,她老先生也是每天过来送饭,天天都是穿着洁白的西装还系着领带,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的,真不像是63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