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这个夜晚我还是睡着了,就算敌人还是每隔半小时就不断朝我们进攻,我还是睡着了,睡得比前几个夜晚更加安稳。
直到半夜是老李把我叫醒的,其他人也都醒着。
“该出发了,”营长把我的枪递给我,“小心点儿。”
“走,顺子,我送你下去。”老李就在我的身旁。
我和这四个共同经历过生死的战友一一道别,也许在他们看来,我的危险要远远大过他们,但实际只有我知道,他们的危险远胜于我。
“营长,你们等我回来。”最后我走到营长面前。
“去吧,傻小子,我们都等着和你的喜酒呢!”营长笑了,他的手拍在我的肩上,我却感到无比沉重。
因为我身上肩负着我的四个兄弟的生命,也因为我身上还肩负着团长生前那个重要的嘱托。我再看了一次这四个人,我是何其清楚,这一次之后,恐怕再也见不到这四人了。
“走吧,顺子,趁现在敌人还没醒,咱赶紧走。”老李拉着我的手臂爬出战壕外,又把王宝润的那挺轻机枪提在手上。
营长,陆长生,刘福堂目送着我。我没敢再回头看他们,但我能想象出他们的眼中一定都是含着泪的,这些铁铮铮的汉子一定是毫含着泪送我离开的。
从狼头堡下来,老李走在我的前面,每看到敌人的尸体,他总要低下头在他身上摸一摸。
“李叔,你摸啥呢?”老李每走一步就会停下一次,因为我们面前已经躺满了尸体,有我的战友的,更多的是敌人的。
“找盒烟,怕你一个人在路上想抽烟没处得。”老李抬起头看看我。
“别找了,我不抽。”我伸手去拉了拉他。
老李对我笑笑,拉过一具敌人的尸体垫在屁股底下,又在尸体的大腿上拍了拍,“你坐这儿,这家伙肉多,坐着舒服。”
我坐下,尽管我不愿意,但我还是坐在了他的旁边,我知道他有话要和我说。
“你知道为啥营长让你离开不?”老李把机枪放在一旁。
我摇摇头。
“那你知道为啥营长同意我送你下山不?”老李笑笑,露出常年抽烟染黑的牙,尽管和夜晚一个颜色,但还是那么清晰,就像这五个人在我心里一样,不管过了多少年头,在心里同样清晰。
我继续摇头。
“小子,你就别瞒我老李了,你看看这东西是不是你的?”老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我有些吃惊,这就是团长生前交给我的那个信封,他叮嘱我无论如何都要送到总部去。这也是敌人没有动用重火力进攻的原因,他们也想要得到这个信封。但这信封里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不得而知。
“怎么在你这里?”我伸手把信封拿过来,放进我的口袋里。
“这不是我捡到的,是营长给我的。”老李站起身来,“里面是什么东西我想营长应该已经看了,既然他让你送出去,一定是啥重要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低了低头,“我不去送。”
“你为啥不送,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不送去咋整?”老李转过身,躬着腰把脸贴到我面前。
“团长生前让我送到总部,但总部在北边,103团在南边,我去103团,不去总部。”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眼泪落下来。
营长,我最敬佩的营长,他已经知道我所说的话不过都是谎言!
营长,我最尊敬的营长,他是要我送出这封我不知道内容的信!
营长,我最深爱的营长,但我也想要让你们活着,因为你们是我的战友,我的兄弟!
“傻小子,”老李继续低下头去在一具具死人尸体身上找着香烟,“营长是什么意思我想你比我更清楚,真的,为了咱们的军队,为了咱们的祖国,咱几条命又能算什么。”
老李没有抬头看我,也正是因为他没有抬头看我,所以他永远也没能再看到我。
枪响了!
老李在我面前倒下!
那个开枪的人站起来,他的枪指着我。我没有害怕,悲伤占据了我大半的心思,仇恨占据了我另一半的心思。
这些白天的死人还活着,这根本就是他们的阴谋,所以才会在今天发动一次规模四不像的进攻,这才是他们进攻到山腰的时候全线撤退的缘故!活人混在死人当中,就是为了引我们下来!
拔枪,开枪!
我的速度比他单纯扣动扳机的速度更快!我面前的人也倒了下去,就倒在老李的身旁!
“顺子,赶紧走!”刘福堂的声音,伴随声音而来的是一声声枪响。
我知道这是营长放心不下我,所以派刘福堂在身后掩护我。他也是亲眼看着老李倒下去的。我不想走,但我已经不得不走,刘福堂这一杆枪终究比不过正前方如雨点般打来的子弹。
我走到老李身前,把他的身子翻过来,老李的手就压在他的胸前,手里是一盒被鲜血染红的烟,也是老李唯一的遗物,我一直珍藏着的遗物。
“顺子,别管了,快走,再不走咱们都走不了了!”刘福堂已经将老李带来的那把王宝润的轻机枪端在手中,对着面前的敌人一阵扫射。
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人踏在同伴的尸体上继续冲上来。他们如此,我们曾经也是如此,所有的军人都是如此!
我拿过老李手中的烟,匍匐前进到树林里,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现在我是安全的,刘福堂让我安全,因为所有的目标都在他的身上。
敌人所有的子弹也在他身上!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的眼泪带出我的哭声,我不敢探出头去看刘福堂和老李,我没有勇气再面对两个为我而死的生命,从今往后都是如此!
“嘭”,手榴弹的闷响。枪声伴随着结束!
我含着泪离开了,我要找个地方哭出声来,我已经知道树后发生的一切。就像梦里时时出现的那个场景一样,刘福堂拉响了早就捆在他身上的手榴弹,对着我笑笑,然后扑到老李的身上。
他不是为了拉上几个垫背的,这些人还不够给他垫背的资格。他是为了掩护我,为了让敌人认为那个信封已经被毁了,甚至有可能能让敌人认为山上的六个人都已经死了!
这一夜是我生命中第二长的夜晚,一路上我丝毫没有停下,我要孤身一人跳出敌人的包围圈,尽管我是个狙击手,这正是我所擅长的,但我身上背负着的五条灵魂,五条生命,却让我在这条路上走得艰难无比。
营长会怎样?陆长生会怎样?
我心里没有答案,或许我应该知道,营长从发现我身上藏着的信封的时候,他就没有打算让所有人活着,信封里是什么?让这些人甘愿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
我一路走着,一路想着。
狙击手的本能让我对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都格外小心,耳畔的一声鸟鸣传来,我往前扑去滚入草丛里面。
这不是鸟叫,这是暗号,这里还有敌人,我还在敌人的包围圈中。
我把狙击枪小心翼翼端起来,在草丛后伸出枪口和瞄准镜,搜索着那鸟鸣的来源。但鸟鸣没有再出现,我的狙击枪也没能放响它的最后一枪。
我被抓住了,在我头上被人狠狠击中的时候我这样想着,老李和刘福堂用生命换来的我的突围统统化作乌有,信送不到了,103团也找不到了。
营长,长生,恐怕……
恐怕我无法再见到你们,但这条路上并不孤单,我们六人还能做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