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粮食还算充裕,至少一人还有三块玉米馍馍。如果增援的103团能在三天之内赶到这里,我想我们不必被饿死。对于一个军人来说,饿死远远不如战死来得痛快。
王宝润的烟盒里还剩下六根烟,虽然被他藏在内裤里,但发给六个人时我们还是毫不犹豫地点燃了。烟是个好东西,能让我们暂时忘记现在正处于国民党军队的包围中。
“我家媳妇儿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在和隔壁张婶讲我在战场的事情,那些都是我写信告诉她的,其实都是我编的。”王宝润发完烟,靠在一堆战友的尸体上,他说虽然比不上家里的床上来得舒服,但总比靠在战壕上好。
“你都和你媳妇儿在信里说些什么啊?”陆长生狠狠吸了一口烟说。
“我知道,他说自己升官做了营长,管着两百号人的队伍,还立下不少战功。”我把烟分成两半,一半放在兜里,点燃另一半说。
“你怎么知道啊?”刘福堂问我。
“咱哥几个除了顺子还有谁能写字,老子的信都是他给写的,你说他能不知道吗?”
王宝润说完,我们六个都笑起来,虽然身体里已经没多少能量能支撑我们大笑出声来,但是我们还是笑了出来。
十二月六号,我们团奉命死守饿虎岗,一连打了三天的硬仗,国民党军队的火力过于猛烈,饿虎岗没能守下,整个团也只剩下我们六个人,今天撤守在饿虎岗最后一块没被攻占的狼头堡上。接到死守饿虎岗的命令时,103团同时也接到接应的命令。等103团的接应,这是我们没有把一颗子弹射进自己脑子里唯一的原因,也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但这个希望太过于渺茫,就像是现在被还没散尽的硝烟遮住的月光一样。
“我说顺子,咱们那道命令里有没有说103团啥时候来增援咱们啊?”我的营长,张国瑞就坐在我的身边,但平时大嗓门的他也放低了声音。
“七天,原本上面命令我们死守七天,七天之后就会来增援咱们。”我说。
“哦,七天,今天是第四天,咱们再守在这鬼地方三天就能出去了,大家听我说,这三天可谁都别想死,咱们得一块儿出去喝顺子的喜酒,我还得做他的大厨。”这是炊事班的老李。
他说的喝我的喜酒其实是假的,我还没有结婚的对象。命令中说七天103团回来接应我们也是我编的,命令里说的是四天,也就是今天。
但他们没来。
准确说,我也不应该在这里。
陆长生掏出那块私藏的缴获来的怀表看了看时间。
“十点了,按照这些****的脾气,还有十分钟又要攻上来了,起来,咱们准备准备。”
陆长生之所以能知道敌人的军队会在十分钟之后攻上来,是因为每次敌人发动进攻的时候他都会看看怀表,每隔半小时敌人就会对我们猛攻一次,上一次是九点二十。但这个夜还很长,还有很多个半小时。
狼头堡是个小山头,小到只用几颗手榴弹就能将它夷为平地,但敌人没这么做,营长张国瑞说这些人已经觉得为咱们几个浪费手榴弹不值得,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我知道,这也是我一直活着的原因。
我们在狼头堡上挖了一个圆形的战壕,每每两个人守住一面,因为剩下的几面都是悬崖,敌人没有飞机,不可能会从这几面攻上来。他们有可能攻上来的三面也都是峭壁,只要是个活人都能守住,但最怕的是我们六个都成了死人。
十点零五分,营长张国瑞下令大家灭了烟,准备战斗。我们各自走到自己事先被安排好的地方,子弹上膛,三点一线看着面前的一举一动。即使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我们彼此也听不到彼此的呼吸,这几天我们已经变得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了。
“营长,咱俩打赌,这次谁干掉的人多。”陆长生是我们营的神枪手,平时每次打仗都会和人比枪,这次营长和他守着西面。
“臭小子,******比枪比到老子头上了,老子拿枪的时候你还他妈穿开裆裤呢。”营长张国瑞说。
“营长,和他比,这小子平日里威风惯了,就等你治治他这威风劲儿。”刘福堂的脸还贴在枪托上。
“好,老子可说好啊,今天要是我赢了,出去了你可得给顺子送大礼才行,要是还想去白吃白喝那可不行。”营长又提到了我,这让我突然怀疑我的谎言到底是不是善意,但我已经下定决心,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回家把护士长娶进门,不过得先问问她名字。
“哎,我说顺子,前头几天你见着那护士长还缩头缩脚大气儿不敢出一个,你说说,怎么就这点时间人家就答应嫁给你了?”王宝润和我守着北面,他侧过头来问我。
“哦,出来那天,就是出来那天答应的。”我继续守着这个谎言。
“你是怎么搞定的,给大伙儿说说,咱们哥儿几个可还有好几个光棍儿呢。”王宝润又说。
“我说宝润,你他妈怎么和你婆娘似的,问东问西,那你说说你当年是怎么把你媳妇儿给娶回家的?”营长侧着身子踹了王宝润一脚。
“我?嘿嘿,我当年就去我媳妇儿家门口的老榕树上等着。”王宝润说。
“就这么等着人家就跟你了?你唬谁呢。”老李和刘福堂守着东边。
“那哪儿成啊,我是等着她爹妈出门,她爹妈一出门我就跑她屋去,对她又亲又啃,最后……”他没说下去,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的是给人来个霸王硬上弓,生米煮熟饭。
不过也只是叱骂他两句,还没来得及笑出声来,北面的山坡上已经有人影在动了。我是个狙击手,我的狙击镜已经面准了那个匍匐着往山上来的身影。
“营长,打不打?”我轻声问营长张国瑞。
“再等等,近点打,说不定身上还带着两包好烟。”营长那边也发现了人,这话更像是他对自己说的。
我继续注意着瞄准镜里的影子,尽管是在黑夜里面,但我自信无论他在哪里我都能一枪解决他。
“来了,营长,我这边也上来了。”老李的老花眼也看到了他那一面上来的敌人。
营长开打的命令永远不是通过嘴巴说给我们的,而是一声枪响,一声划破夜空的枪响。他的枪响之后,就是我们的枪响。虽然稀稀疏疏,但却能让敌人感到绝望,因为每一声枪响都是阎王点名的叱喝。
“一个。”陆长生每一声枪响之后都会数数,“两个……”
“两个。”我也数着数,和陆长生比赛最多的就是我。
“你他妈瞎数什么呢,开一枪就能解决两个啊?”营长大声骂我。
“营长,真他妈是两个,顺子还真行。”王宝润一边开着枪,一边对营长说。
这句话后没人再说话,枪响也随即停下。敌人甚至没有反击,他们没有开一枪。
“怎么没了?”陆长生把枪放在一旁。
“不好,这些****的是在试探咱们,白天打那几次人太多,不知道咱们有几个人,这下恐怕是知道咱还剩几个人了。”营长说。
“怎么办?”我问了个没用的问题,现在除了守在这里,没什么其他事情可做,没什么其他办法可想。
“注意警戒,谁知道这些****的到底要使什么招儿。”王宝润说。
“不用了,****的今晚不会来了。”营长说。
“不来了?那啥时候来?”陆长生心里还念着和营长比枪,刚才他打死了三个,但是营长打死了四个。
“明天。”老李说。
“为什么?”陆长生问。
“你他妈还以为这些****的还真是****的有夜视眼啊,今晚就是为了摸清咱们的情况,明天白天估计来的就不止这么几个人了。”营长用力拍了拍陆长生的脑袋,除了老李我们都习惯被他这么拍脑袋。
陆长生被他这么一拍倒也安静了,自己靠在战壕里面警戒。王宝润也划燃一根火柴,将刚才没抽完的半根烟重新点燃独自抽了起来。
我一向听营长的,因为营长说的话从来没错。
这是我一生中过得第三长的夜晚,今后两天我将会度过我一生中第二和第一长的夜晚。在我的记忆中这一夜的前半夜没人睡觉,尽管照例安排了三个人值夜,但实际上所有人都在值夜。
话题照例还是那两个,103团的接应以及突围后我结婚。
“顺子,你说你结婚是结洋婚还是按咱们老规矩来啊?”王宝润擦着他的枪,那挺已经被擦得发亮的轻机枪。
“还没定呢,你们是想我结洋婚还是按老规矩来啊?”我逼着自己挤出些笑容。
“要我说啊,你就按咱们老规矩来,你看那些洋人,哪个没欺负过咱们,现在这老蒋背后还有老美撑腰,不然他敢这么横?不然他能干过咱们?”老李是个实在人。
“顺子,我还是觉得结洋婚好,你看,我长这么大都还没见过洋婚是怎么接的,好歹得让哥儿几个长长见识才行是吧。”陆长生永远想长见识,就像他永远想和人比枪一样。
“嗯,听你们的,你们说怎么结我就怎么结。”我把枪上的望远镜拆下来擦了擦,其实我只是想找个借口低下头,不能让他们看出什么来。
但营长还是看出了什么来。
“顺子,你和我说实话。”营长的话总是充满严肃。
“怎,怎么了?”我心里认为完了,营长已经看出我说的那些都是假的了。
“你自己到底是要结洋婚还是按咱们老规矩来,我们不懂洋婚规矩,你要是结洋婚我们都得去学学规矩才行。”这样的话我听来无疑松了口气,尽管这只是一句平常的话。
“我接两次,一次洋的,一次老的。”我说。
“去你妈的,你他妈这胃口还真大,还他妈想找两个媳妇儿,等咱们打败了老蒋,这国家现在可是一夫一妻制了。”刘福堂的话触动了大家的笑点,五个男人的笑声在饿虎岗中来回飘荡。
也许这笑声会飘到敌人的军营,那恐怕他们就要后悔了,因为白天用十几条命才试探出来的我们的人数,现在只要他们用耳朵仔细听听也能知道。
“我是说和护士长接两次,一次洋的,一次老的,长生就来看洋婚,老李就来看土婚,这样就行了。”我也笑笑,这是发自内心的笑。
“哎,这样好,不过我可不能只来看洋婚,”陆长生站起来走到我的跟前,“我洋的土的都得来,得喝你两顿酒。”
“那你他妈就得送两次分子钱。”王宝润的话一出来大家笑得更厉害。
不过这笑声没能持续太久,太累了,一个笑点有时候是能让人迅速进入睡眠的方法,很快,这些劳累的人都睡着了。唯独我没睡。
我端着枪坐在战壕上,望着山下那片荒芜的土地,还有那些没人收拾的战友和敌人的尸体。
“顺子,”老李的声音,“有烟吗还?”
我转过头来,从口袋里摸出掐下没抽的半截烟递给他。老李接过去看了看烟,又看了看我,最后还是把烟还给我了。
“自己留着抽吧,就这一半截了,我知道你执行任务时候可没意思着呢,抽根烟能好点。”炊事班的老李的想法是那么天真,要知道我是个狙击手,狙击手执行任务的时候动也是不能随意动的。
我把半截烟点燃,自己抽了一口,又递给老李。老李朝我看了看,像是有些不相信,不过还是把烟接了过去,狠吸了一口又还给我。
“行了,我过过瘾就行,明天我还你一盒。”老李说完就回到他的岗位上睡下了。
我不知道他说明天还我一盒的意思,如果那时我能够知道他的意思,接下来的两晚上我一定不会在后半夜睡觉,一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