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羽
我从天津赴济南开会,一进门口,中国美协的同志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河北的田辛甫同志去世了。”我愣住了。迷迷恍恍的躺在房间床上,仰望着房顶,“是真的吗”,“难道是真的?”
田老去世了。我们一起相处了三分之一的世纪。一起下乡,一起作画,一起办刊物,就连“文化大革命”时挨批都是在一起。但是,很遗憾地是,我因工作在外地,消息阻隔,竟没有能最后见上一面。
我,振业,信芳,润书,我们这些老头儿还都在年轻的时候就与田老在一起工作了,他是领导,但我们从没有把他看成领导,因为他一点儿架子都没有,他在我们眼中是老头儿,是长者,而且是忠厚的长者。
他勤恳,朴实,厚道,在他身上汇集着农民的好的品德。
远在50年代初,我们就经常一起到农村去深入生活,搜集素材。大家挤在一个屋里,或坐在凳子上,或蹲在炕头上,抱起画板画年画草图。我们年轻人总是坐不住,嘴也闲不住,不是跑出闲溜,就是聊天儿斗嘴。实在不像样了,田老才干预一下。他头也不抬,笑嘻嘻地:“快画!快!快!”似乎是给我们做个样子,更加快了“哧哧”声(因为他喜欢用硬铅笔。除去到老乡家吃饭,屋子里的“哧哧”声整天持续不断)。
多年来给我的印象是,除了看稿子,开会,无论何时进到他屋里,总是看到他挥笔作画。我真敬佩,他怎么有那么充沛的精力,那么浓重的兴趣,画笔似乎成了他身体的一个组成部分。基于这种想象,我很早就打算为他画一幅漫画像:右手变成一管巨大的画笔。
田老到底画了多少画?无法统计,仅就我足迹所及,“田家”的葫芦,冬瓜随处可见。我设想,田老一生辛勤所得,单以葫芦,冬瓜数量计如果作为实物收拢一起,恐要列车巨轮装载了。
记不清是哪一年夏天了,我们一起上街,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好热,来个冰棍儿才过瘾哩!”走了不远恰恰遇上了卖冰棍儿的,田老一面掏钱一面走了上去。一次,两次,好多次了,我们摸清了田老的脾气。和他在一起时,碰到有什么好吃的,从不直接说出让他去买,只需“点”一下就行。我们把这叫做“旁敲侧击”。有时还为此打赌:“前边有个卖糖的,咱们‘点’一下,他准给买,信不信?”果然,一‘点’就灵。现在想来,不无惭愧,我们竟捉弄了这老人的好心。
是在1960年的时候,我和田老,振业一起到狼牙山深入生活,一路秋光山色,好不心旷神怡。兴奋过了头就出圈了,走到山村村口,一看满树红枣,手痒起来,不由得向上伸去。田老回头小声说:“可别!可别!”我们虽然急着想尝尝鲜,也只好缩回手来。心中不无遗憾地想:可惜是在村口,田老要照顾所谓“影响”。几天后,我们绕道从龙门水库回保定,需要走十数里路去搭乘汽车。这是一条狭窄的土路,两旁生长着玉米。我因过河时捡石头子儿掉了队,他二人远远的走在前面。忽然,振业钻进玉米地。一会儿,田老也进了玉米地。这时我才发现玉米地深处露出长长一排枣树的树顶。哈哈!原来如此。我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也立即钻进玉米地。这里四处无人,可以为所欲为了,而且田老不是也钻进玉米地了!我“择优入选”,摘了满满两大衣袋的红枣。出了玉米地,我紧跑几步赶上他们,大家边走边吃起来。我一面吃,一面瞟瞟田老,心想:“村口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啊?”可是吃着吃着觉得出异样来了:我和振业吃枣,是最后只吐出一个枣核;田老吃枣是每口必吐,还间以用手指去挖。我明白了,也深深惭愧了。我从小在农村长大,知道凡是生了虫子的枣子就要从树上脱落。这类枣子肉已经很少而且都是虫子屎,按农村规矩,像这“废品”枣子是任何人都可以随意捡来吃的。田老吃的正是从树下捡来的这种枣子。我不敢再瞟田老了,也越吃越不是滋味了。我于惭愧中明白了一个道理:在人面前自我约束容易,没人时的自我约束难。田老,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