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崖二苍鹰,养子黑柏颠。
白蛇登其巢,吞噬恣朝餐①。
雄飞远求食,雌者鸣辛酸②。
力强不可制,黄口无半存③。
其父从西归,翻身入长烟④。
斯须领健鹘,痛愤寄所宣⑤。
斗上捩孤影,噭哮来九天。
修鳞脱远枝,巨颡拆老拳⑥。
高空得蹭蹬,短草辞蜿蜒⑦。
折尾能一掉,饱肠皆已穿⑧。
生虽灭众雏,死亦垂千年⑨。
物情有报复,快意贵目前⑩。
兹实鸷鸟最,急难心炯然。
功成失所往,用舍何其贤。
近经潏水湄,此事樵夫传。
飘萧觉素发,凛欲冲儒冠。
人生许与分,只在顾盼间。
聊为义鹘行,用激壮士肝。
【注释】
①“阴崖”四句:写白蛇吞噬苍鹰幼子的暴戾恣睢,这是一种以强凌弱的暴行。子:鹰雏。颠:顶端。吞噬:吞食。恣:放纵,肆无忌惮。②雄:指雄鹰,鹰雏之父。雌:指雌鹰,鹰雏之母。③力强:指白蛇凶狠。制:制止,制服。黄口:指鹰雏。④其父:指雄鹰。长烟:指空中云雾。二句谓雄鹰从西归来,见此情景,自量力不敌蛇,于是翻身飞向长空去搬救兵,引出下文义鹘侠行。⑤斯须:片刻,一霎。健鹘:雄健的鹘。“痛愤”句:谓苍鹰在对健鹘的宣诉中寄予了自己失子的悲痛和对白蛇的愤恨。宣:宣泄,宣诉。⑥斗上:陡然飞起。捩(liè)孤影:指鹘张翅回旋之势。捩:扭转。噭(jiào)哮:厉声长鸣。修鳞:指白蛇。巨颡(sǎng):巨额,大脑门儿。指白蛇之头。拆老拳:受到鹘翼和利爪的打击。拆:拆开,撕裂。四句极写义鹘劲猛特异之形象,“刻画处十分痛快淋漓,如有杀气英风闪动纸上”(《杜诗镜铨》卷四)。⑦蹭蹬(cèng dèng):遭到挫折,失势貌。此指白蛇在高空拼力挣扎。辞:失去。蜿蜒:蛇爬行貌。辞蜿蜒:指白蛇落地后便不能爬行了。⑧“折尾”二句:是说从高空摔落的白蛇死前挣扎扭动,连吃饱的肠子都已摔穿。能一掉:指白蛇摔折的尾部尚能摆动一下。⑨“生虽”二句:言蛇虽逞一时之快,吞噬了众雏,但难免要遭到报复,其死可以垂戒千年。⑩“物情”二句:是说报仇是物之常情,但最快意的是眼前即能实现。指白蛇立即遭到义鹘的击杀。物情:事物之间的常情。报复:指报恩或报仇。兹:指鹘。鸷鸟:猛禽。最:最杰出的。急难:急人之难。炯然:高洁光明貌。指心地坦荡。失所往:不知所往。用舍:进退。二句盛赞义鹘之非凡侠义性格,有功不居,功成身退,杳然不知所往,是何等的高尚!王嗣奭曰:“借端发议,时露作者品格性情。”(《杜诗详注》卷六引)潏(yù)水:为关中八川之一,发源于陕西长安县南秦岭。唐时潏水在韦曲(今陕西长安韦曲镇)东南,西北流经今下塔坡、丈八沟西、六村堡西,北人渭水,即今皂河。湄:水边。此事:指义鹘为苍鹰报仇事。飘萧:稀疏貌。素发:白发。凛:凛然。冲儒冠:谓为鹘的侠义行为所感,以至于白发冲冠而起。“人生”二句:此乃从无限侠义与友谊事中总结出的人生真谛与妙语,即许身于朋友或社稷,只在顾盼之间,来不得半点的犹豫与虚假。许与:应人请求而给予帮助。分:谓分谊。顾盼间:一瞬间。聊:姑且。激:激励。壮士:见义勇为之人。肝:指忠肝义胆。最后二句说明作诗的用意,是想用这个故事来激励人们见义勇为的侠义精神。
【评析】
这是一首寓言诗,作于乾元元年(758)。鹘是一种很凶猛的鸟,又名隼。诗借猛鹘向吞噬幼鹰的白蛇复仇的故事,热情赞扬了爱憎分明、见义而动的侠义行为。借物以寄怀,表现了诗人嫉恶如仇的精神。唐代是一个崇尚侠义的时代,杜甫同时代的李白、高适等人,都有慷慨任侠的经历。所以杜甫在诗中记录了这样一个“急难心炯然”的义鹘形象,正好反映了时代好尚。另外,杜甫对“功成失所往,用舍何其贤”、“人生许与分,只在顾盼间”这种侠义精神的激赏,不仅是时代风尚使然,而且还有着强烈的个人原因。杜甫的家世中本来就有着侠义的基因,如其先祖杜叔毗,因兄为曹策所害,白昼手刃仇人,然后从容面缚请就戮;叔父杜并十六岁就为父报仇身死,当时人称“孝童”。而杜甫写作这首诗时,正当因为仗义疏救房琯而刚刚被贬之际,则其对侠义的呼唤,正可以作为他自己侠义精神的写照。所以卢世指出:“子美千古大侠,司马迁之后一人。子长为救李陵,而下腐刑;子美为救房琯,几陷不测,赖张相镐申救获免,坐是蹉跌,卒老剑外,可谓为侠所累。”(《杜诗胥钞·大凡》)杨伦曰:“记异之作,愤世之篇,便是聂政、荆轲诸传一样笔墨,故足与太史公争雄千古。得之韵言,尤为空前绝后。”(《杜诗镜铨》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