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①
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②
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③
前辈飞腾入,馀波绮丽为。④
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⑤
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⑥
永怀江左逸,多病邺中奇。⑦
骤騄皆良马,骐驎带好儿。⑧
车轮徒已斫,堂构惜仍亏。⑨
漫作潜夫论,虚传幼妇碑。⑩
缘情慰漂荡,抱疾屡迁移。
经济惭长策,飞栖假一枝。
尘沙傍蜂虿,江峡绕蛟螭。
萧瑟唐虞远,联翩楚汉危。
圣朝兼盗贼,异俗更喧卑。
郁郁星辰剑,苍苍云雨池。
两都开幕府,万宇插军麾。
南海残铜柱,东风避月支。
音书恨乌鹊,号怒怪熊罴。
稼穑分诗兴,柴荆学土宜。
故山迷白阁,秋水忆皇陂。
不敢要佳句,愁来赋别离。
【注释】
①曹丕《典论·论文》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古人亦有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说法。文章:这里主要指诗歌,属立言范围,传世不朽,故曰“千占事”。得失:成败。二句乃诗人创作经验之谈。王嗣夷曰:“二句乃一部杜诗所从胎孕者。‘文章千古事’,便须有千古识力为之骨;而‘得失寸心知’,则寸心具有千古。此乃文章家秘密藏,而千古立言之标准。从此悟入,而后其言立,可与立德、立功称三不朽,初无轩轾者也。”(《杜臆》卷八)②作者:指前代诗人。殊列:各有其独到之处,方能存世。浪垂:轻易流传。③“骚人”二句:古代骚人所作成为绝响之后,乃有兴盛于汉代的五言诗。骚人:骚体诗作者。汉道:汉代的诗道,指五言诗。④前辈:指汉末魏初建安、黄初诗人。飞腾入:飞腾而入文苑,形容气势超群。馀波绮丽为:指六朝如齐梁诗人,鼓汉魏作者之馀波,崇尚绮丽,诗风变为轻浮绮艳。⑤清规:谓供人遵循的规范。二句认为后人继承前人传统而博采众长,推陈出新,不断发展,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特点。所谓汉赋、唐诗、宋词、元曲,证明杜甫所言非虚。⑥法:诗法。儒家作诗之法,指风、雅、颂、赋、比、兴所谓“六义”。弱岁:弱冠。意为自己早年即为作诗而耗费无数心力。杜甫自云:“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壮游》)可证。⑦“永怀”二句:言仰慕江左诗人之飘逸,自愧不如建安诗人之瑰奇。江左逸:指江左飘逸的诗风。江左:长江下游地区。病:心以为歉。一作“谢”,逊谢,自愧不及。邺中:即邺城。故城在今河北临漳县西南三台村漳河北岸。东汉建安年间,曹操封魏王,以邺为王城。黄初元年(220),曹丕称帝,迁都洛阳,仍以邺为五都之一。曹操及曹丕、曹植父子好文学,一时文学之士孔融、陈琳、王粲、徐幹、阮瑀、应玚、刘桢等建安七子会聚邺中,史称邺中七子。邺中奇:指曹氏父子及建安七子瑰奇磊落的诗风。⑧“騄骥”二句:承上用千里马、麒麟喻建安诗人。曹丕《典论·论文》称孔融、陈琳、王粲、徐斡、阮璃、应场、刘桢七人“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以并驰。”騄骥:千里马。骐驎:一作“麒麟”。带好儿:南朝梁诗人徐摛有名当时,其诗风格新秀轻逸;其子徐陵更为著名,号称“一代文宗”。陵年数岁,高僧宝志见之,手摩其顶,称之为“天上石麒麟”。此喻曹操之有曹丕、曹植;阮瑀之有阮籍。⑨“车轮”二句:言自己作诗虽然已得心应手,而儿懒失学,不能如曹氏父子之承继家学渊源。斫轮,典出《庄子·天道》,轮扁对齐桓公语:“斫轮,徐则甘而不同,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斫:用刀斧砍削。堂构:筑室,以喻子承父业。典出《尚书·大诰》:“若考作室,既底法,厥子乃弗肯堂,况肯构?”⑩“漫作”句:将自己作诗与王符作《潜夫论》作比,言自己政治上不得意,便作诗讥刺时政。虚传:杜甫自谦之词,意为外人传我之诗,赞为绝妙,实则虚誉也。东汉王符,字节信,安定临泾人,曾作《潜夫论》以讥时政。因不欲彰显其名,故名。幼妇碑:即曹娥碑。曹娥,汉代少女,投江寻找父尸,当时人于其死处立碑纪念。事见《后汉书·曹娥传》。这里的幼妇,指蔡邕评价碑文的隐语。《世说新语·捷悟》载:“魏武(曹操)尝过曹娥碑下,杨修从。碑背上见题作‘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魏武谓修曰:‘解不?’……修曰:‘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缘情”句:是说自己作诗只是为了自慰漂泊之苦。缘情:循情之所至而作诗。抱疾:抱病。经济:经世济民。惭长策:愧无好的策略。飞栖:比喻漂泊。假一枝:语出《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此指寓居夔州。“尘沙”二句:言自己所居环境的险恶。蜂虿(chǎi)、蛟螭:峡中景物。虿:蝎子一类毒虫。蛟螭:传说中龙一类动物。萧瑟:遥远貌。唐虞:喻太平盛世。联翩:接连不断。楚汉:秦末楚、汉相争时期,喻战乱之世。兼盗贼:盗贼相兼而来,即连绵不断。异俗句:言夔州荒僻,风俗喧卑而无礼。杜甫曾说夔州“形胜有馀风土恶”(《峡中览物》)也是此意。星辰剑:光耀星辰的利剑,典出《晋书·张华传》,谓豫章丰城有紫气上冲斗牛星宿,张华乃掘地得“精芒炫目”的宝剑。云雨池:出自《三国志·吴志·周瑜传》载周瑜语:“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冠以“郁郁”、“苍苍”,谓宝剑埋藏未出,蛟龙困池未跃,比喻自己怀才不遇,无用武之地。“两都”二句:言四方未靖,战乱不息。两都:指国都长安、东都洛阳。军麾:军旗。南海:此泛指南方边地。铜柱:为后汉马援征交趾(今越南北部)时所立,为汉极南之标志。当时岭南战乱初平,故曰“残铜柱”。东风:喻唐朝。月支:古西域国名,故地在今甘肃省西部及青海一带。此喻吐蕃在西陲侵扰。音书:指家乡的音信。乌鹊:即喜鹊。因乌鹊空啼报喜,而家乡弟妹音书不至,故云“恨乌鹊”。怪熊罴:厌闻夔州荒野中野兽号叫声。“稼穑”句:言农作事烦,遂少闲暇和兴致作诗。柴荆:指在夔州砍柴植树的生活,土宜:当地风俗。“故山”二句:回忆家乡景物,白峰阁旧迹难寻,皇子陂渺不可见。白阁:即白阁峰,在长安南终南山上。杜甫《渼陂西南台》:“错磨终南翠,颠倒白阁影。”皇陂:即皇子陂,在长安南韦曲东。《太平寰宇记·关西道一·雍州》:“皇子陂,在启夏门南三十里,陂北原上有秦皇子冢,因以名之。”杜甫《题郑十八著作丈故居》:“第五桥东流恨水,皇陂岸北结愁亭。”又《重过何氏五首》之二:“云薄翠微寺,天清皇子陂。”“不敢”二句:是说寓居漂泊之中作诗已经不期望能得什么佳句,只是赋别离以寄托自己的愁思罢了。要(yāo):期望。
【评析】
此诗为大历元年(766)秋,杜甫在夔州作。王嗣夷云:“此公一生精力,用之文章,始成一部杜诗,而此篇乃其自序也。《诗》三百篇各自有序,而此篇又一部杜诗之总序也。”(《杜臆》卷八)杜甫针对当时人对其诗歌的批评而发,表达了他对诗歌的看法,全诗将身世家国之慨叹与平生遭遇经历以及自己的诗歌见解结合在一起。境界开阔,寄慨深沉。仇兆鳌曰:“此诗是两段格,前半论诗文,以‘文章千古事’为纲领。后半叙境遇,以‘缘情慰漂荡’为关键。前段结云:‘漫作潜夫论,虚传幼妇碑。’隐以千古事自期矣。后段结云:‘不敢要佳句,愁来赋别离。’仍以‘慰漂荡’自解矣。其段落之严整,脉理之精细如此。”(《杜诗详注》卷一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