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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白斑马(2)

青羊是张红梅的好朋友。一个漂亮而执拗的女人,许多年来,她一直在奔跑,从乡下到武汉,从武汉到北京,从北京到上海,从上海到深圳……许多年来,她不停地换工作,差不多每年要做几份不同的工。同时她也在不停地换男人,她换男人比换工作更频繁。张红梅曾问青羊,什么时候能安分下来?青羊摇头,说她不能过重复的生活,否则她会疯掉。说她不能没有爱情,那样她也会疯掉。

你似乎很欣赏青羊,你说她能让你感动,你理解她这样做的原因。你这样说时,想到了自己,你曾经也是这样,不停地追赶着,奔跑着,你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只是隐约觉得,你想要的东西总在前方,在你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前方。于是你不停地这样跑,从乡下跑到城市,从少年跑到中年。如果不是桑成的死,你还会这样一直茫然地跑下去。桑成的死对你触动很大,桑成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那就是溶入深圳,成为一名真正的深圳人。为此他一直在努力。他的目标一度是那么接近,那么触手可及,可是突然之间,一切都成为了过去,桑成死了,所有的梦想都成了空……

妻子说到青羊时,你想到了和青羊睡在一起的样子。青羊的身上,有着许多理想主义的东西,那东西让你着迷。

“看你,没出息的样,乐得合不拢嘴了。说正经话,你娶谁我都不放心,你的自理能力那么差。”张红梅说。

“我谁也不娶。我要是死了,倒是想好了让你嫁给谁。”

你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李兵——这一生最好的朋友,一个老实本分人。老实本分的人,在这世界上是吃不开的。他在外打工许多年,一直做着相同的工作,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跳厂,他每个月精打细算,把余下的钱都存下来,据说他的存款已很可观。可他的妻子认为他不会挣大钱,只会死做呆干,同他闹离婚已经年。

你说:“我要是死了,你就跟李兵过,你们两人会幸福的。”

张红梅说,“我才不跟他呢。你觉得他好,我不觉得。”

你说:“我是认真的。”

你的脑子里再一次闪过那匹白斑马。

3

这小镇,最先看到白斑马的,该是菜农马贵。

那天他正在给菜浇肥,那也是一个黄昏,他想浇完了眼下这畦就回家吃饭。他的儿子已站在对面的荔枝树下喊了他两次。

他不是小镇的原居民,和这里其他菜农一样,他来自河南。十几年前,木头镇周边的小镇开始开发,对于蔬菜的需求日增,一些河南来的先行者,就开始在木头镇承包了土地种菜,而小镇本地的主人,则去到周边的镇办起了三来一补的工厂。河南人越来越多,渐成规模。马贵是近几年才从河南来木头镇种菜的,他的一双儿女,皆在这菜园长大,如今早过就读年龄,却未曾上学。

马贵浇着菜,菜们长势喜人,他看着心里欢喜,仿佛看到的不是绿色蔬菜,而是花花绿绿的钞票。风一吹,蔬菜在晚风中倒向一边,他看见许多的小手举着钞票在朝他奔来。

他觉得有点累,拄着长把的粪瓢柄,望着西下的残阳,他听见了脚步声。以为是孩子来叫他回家吃饭,说:“你咋又来了,不是说浇完了就回么。”

他说完,没听见人回话。回头,就看见一匹马。

一匹马,站在菜园中央,望着他,嘴角泛着笑。

他吓了一跳,以为这马要吃他的菜,想轰走它,然而那马根本没有吃菜的意思,只是站在菜地里,望着他。咧开嘴,笑,像一张人脸。

马贵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马,一身的黑,不,一身的白,不,一身黑白相间的条纹。马贵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斑马。他的心跳瞬间加速。他知道,此乃稀见之物。他小心翼翼地朝斑马摸过去,走到斑马身边,他分明感觉到斑马嘴里喷出的热气。他蓦然伸出手,想去摸斑马的头。如果有可能,逮住它,准能卖个好价钱。他想。

斑马撒开蹄子,转眼消逝在菜地尽头。

回到家,菜农马贵对他媳妇说,他看见了一匹马。不过马贵说他看见了一匹黑马,身上有着白花的黑马。他强调。

媳妇无动于衷。一匹马么,只要没有吃掉她家的菜,她懒得关心。

然而马贵觉得此事奇怪,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如此奇怪的马。他想到了英子。

英子读过高中,有知识,见识广。也许,对她说说,她会感兴趣。

吃罢晚饭,他去到了不远处英子的租屋。英子妈才从菜地里回来,在做饭。一问,说英子上班去了。英子高中毕业后来到南方,不想和她妈一起种菜,要自己找工作。英子后来真找到了工作,英子对妈说她在一家香港公司当文员。但也有人传言,说英子根本不是在香港公司当文员,她在洗脚城里给人洗脚。但这话很快就被人反驳了,洗脚城里招进去的那些女娃,一个个都长得勾死人,英子随她爹,长得丑,就是她想在洗脚城干,人家也不会要她。

马贵坚信这一点。

英子没在家,马贵就坐下来,和英子妈闲扯。

英子爹多年前来到深圳,开始在沙井镇的建筑工地打工,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死了。英子妈来这边,处理完男人的后事,就跟着老乡来到木头镇,租了菜地种菜。这些年来,英子妈一直未再嫁。她不缺钱花,男人死后,得到了一笔抚恤金,再加上她很能干,她的菜比别人的好。她听了英子的话,种菜不打农药,不施化肥。她家的菜,比别人家的菜卖得价高。每到星期六,在木头镇定居的香港人就来她家买菜。老乡们劝她,找个人嫁了。她说英子都没有嫁呢。她挣钱都是为了英子,她希望英子将来嫁个城里人,不要像她,嫁个农民,没知识没文化,只能做建筑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她本想让英子上大学,男人死了,她有钱了,英子上大学是不用为钱发愁,然而英子不争气,没考上。英子妈气得在床上睡了三天。

英子妈问马贵:“找英子有啥事?”

马贵说他看见了一匹马。他详细地说了那匹马的样子。说是想问一问英子,这是什么马?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马?这马是不是很值钱?

英子妈说:“那你给英子打个电话呀。”

马贵给英子打电话,英子正在忙工作,不方便说话电话。马贵坐在英子家里,和英子妈说话。天就真的黑了。南国的风没来由地乱吹,他的话也越来越显得心不在焉。他听说过一些关于英子妈的传言,但没有证实过。

“在俺这吃一碗?”英子妈做好了饭,盛一碗,问。

他摆着手说:“不吃不吃,俺吃过了,你吃啥饭呢?面条?你要吃好点。”

英子妈捋了捋散在额前的头发,说:“一个人,做啥好吃的也没滋味。”

他的心扑通一跳。说:“大哥走了这么多年,你也不再找一个?”

英子妈就笑,拿眼勾着他,说:“都老妈子老草了,谁要?”

他的手突然抖了起来,想到了那传言:五十块就可以和她睡一晚。

“你哪儿老了,你一点也不老。”

“你说笑话,咋会不老,说话就四十了。”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有些坐不住了。他想走,可是屁股像是粘了胶水,搬不开脚步。于是没话找话,说起了云林山庄的李固。

“听说你常去云林山庄?”他问。

“嗯。”英子妈一碗面条没怎么动。

“听说那里有个画家?”他问。

“嗯。”英子妈盯着碗里的面条。

“听说他一个人住那么大个庄子?”他问。

“嗯。”英子妈说,“就他一个人,我没见过别人。”

“他都干吗呢?”

“画画,天天画。”

“他人怎么样?”

“好,我每次给他送菜过去,他都多给我钱。上次送了一把豆角,就给了二十块钱,哪值二十块啊,最多三块就够了,可是硬是要给。他说我种的菜好吃。”

“听说他原来是个大老板,有几千万哩!你说一个大老板,跑到这小镇来,是为啥?”

“不知道。他没说,俺没问。”她挑了两根面条,想吃,又放在了碗里。

“你还有事?”他见她像心不在焉。

“哦!没事没事。”英子妈说。

“听说,那个画家养了很多鸟?”他再问。

“很多鸟,也不是养的,庄子里有一个水塘,树又多。来了鸟,他就给鸟撒一些食。鸟就越来越多了。他每天都要花许多钱买粮喂鸟,你说这人真是怪。”

“前天马富家过喜事,放炮,把他的鸟吓跑了。他来找马富理论了。他妈的马富运气好。”

“我去送菜时听他说了。”

“哟!你的屁股真大,坐在这里不想走了吧。”两人正说着,门外蓦然传来马贵老婆的声音。

英子妈同马贵老婆打过招呼,低下头,稀溜稀溜吃面条。

“我正想走哩。”马贵说着起身离去。

英子妈说:“坐一会再走?”

这话是问马贵老婆的。马贵老婆哼了一声。扭着屁股走得飞快。马贵跟在后面,很快消逝在黑暗中。

4

你来到木头镇时,悲剧早已发生。桑成的死塞满了你的脑子。

桑成来到木头镇,就再也没能活着回去。你一直很后悔,后悔那天没有同桑成一块儿来木头镇,你相信,只要你来了,桑成就不会死在这里。

桑成来木头镇的前几天,又和领导吵架了。其实不能称之为吵架,是被领导给训了一通。领导爱拿桑成当出气筒,训桑成更是家常便饭。领导训桑成时,桑成就一声不吭。也许正是因此,领导在他的领导那里受了气,总是拿桑成出气。领导也没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可是这次,当领导又拿桑成说事时,桑成突然狂叫了声,并抓了只茶杯砸碎在地上。不要说领导,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呆了。一贯沉默的桑成,暴发起来竟是如此恐怖。桑成狂叫一声,脸上青筋都凸了出来,脸黑得发紫。领导被搞得不知所措。桑成在暴发完后,就不再吭声,那么多双眼睛,就那样望着他。领导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他得找一个台阶,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

“桑成啊,不是我说你,你……”

“啊!~~~~~~~~”桑成再次狂叫。

这样的尖叫,显然未把领导放在眼里,领导更加难堪。但领导毕竟是领导。领导说:

“桑成你是疯了,我不和疯子一般见识。”

同事们都来劝领导,说桑成肯定是脑子里有毛病,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大人不记小人过,息怒息怒,别气坏了身体,领导的身体重要,领导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领导必须要找个台阶下,他命令桑成写检讨,并要当着所有同事的面读检讨。

领导走过,同事都来劝桑成。

桑成对你说:“不写。他妈的,炒鱿鱼就炒鱿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你劝:“别这样,桑成,有这份工作不容易,听说今年文化局要招调,去年招调,艺术馆不就有好多人转了正,有了编制吗?这关键的时候,你可不能犯傻。再说了,我觉得,老板说得也有道理。”

你们都叫领导为老板。领导也喜欢你们这样叫。听说现在连博士生称自己的导师都叫老板。你们老板也曾对你们说过,说他也是一个打工仔。谁都是打工仔。你劝桑成,其实也是在劝自己。

桑成说:“你不知道的。”

你说:“我知道。”

桑成说:“……我写。”

桑成写了检讨,可是领导说不行,写得太简单了,对问题的错误认识不深刻,要重写。桑成又写。写完了再交上去,领导还是说不行。桑成写了四次,都没能通过。桑成很沮丧。

说:“我知道老板为什么和我过不去。他不会放过我的。”

“为什么?”你问。

桑成说:“还记得在不久前,我和老板一起出差吗?老板在那边有很多朋友,天天有人请吃饭。那天吃完饭,老板的朋友说要带我们去一个熟人家坐坐,我也跟着去了。一个很普通的小区,三楼,有位中年女人开门迎我们。我当时也觉得有些不对劲,那家里的气氛怪怪的,大白天,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开一盏暗红色的灯,那中年女人说话压低着嗓子。坐了大约十来分钟,进来六、七个女孩,一字儿在我们的面前站开。中年女人笑盈盈地说,你们自己点吧。我们那天去了四五个人,老板的朋友对老板说,你先来。老板笑着点了一个,其他的人都点了。老板问我,说桑成,还有三个,你想挑哪个就挑哪个。我这才明白要干吗。我不要。我说。不要?老板盯着我,我第一次觉得老板的眼神是那么可怕,老板冷笑了一声,说,农民!中年女人问我,是不是嫌小妹不漂亮?不漂亮可以再换。我的嗓子发干,心脏像要跳出来了。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遇见这阵势,早知来是干这事,打死我也不来。老板的朋友问老板怎么回事,显然他感到很扫兴。我听见老板对他的朋友说,算了,这小子阳痿,不是男人。老板的朋友拿怪异的目光盯着我,哈哈哈地笑了一阵。他们各自拥着点到的女孩进了房间。只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那中年妇女做了一会儿我的思想工作,说小妹们可都干净着呢,还是学校的学生哩。我紧张得要死,借口不舒服,吓得落荒而逃。”桑成说,“从那以后,老板就看我横竖不顺眼。接下来的几天都没给我好脸色,每次出去活动也不带上我了。”

你笑桑成:“难怪老板恨你,我是老板我也恨你。老板要和你一起嫖娼,你他妈的却来这一手,你把领导往什么位置放?重要的是,从此你在他的面前就有了道德优势。”

桑成说:“去他妈的道德优势。”

你说:“桑成呀桑成,你真是个农民。”

桑成说:“我本来就是农民。”

你说:“你想一辈子当农民?”

桑成说:“傻逼才想当一辈子农民。”

你说:“那不就得了,来,我帮你写。”

你帮桑成写了一封三千字的检讨。检讨深刻地总结了自己错误,并把这种错误归结为农民意识,这次老板没有再说什么。老板在第二天的早会上,还是语重心长地对部下们说了一句意味深长地话:“我们是做文化的,一定要掌握先进的思想,我们的行为,要代表先进文化的方向,满脑子迂腐落后的想法,就要被这社会淘汰。”

你和桑成都认为老板的话有道理。

老板的经历,和你的经历,和桑成的经历其实差不多——从内地农村或小镇来到深圳,多年打拼,终于混进了文化部门,所不同的是,老板是所谓的体制内的人,生病有医保,退休有工资,住有福利房,出门有公车,在外花天酒地,甚至嫖娼的钱都可以由国家报销,而你和桑成,只是政府文化单位的临时工,打工仔。你们没有根。你们的生活经不起意外的打击。你们的人生是建立在一个脆弱的地基上的,你们是被社会福利遗忘的人。也正因此,你们对未来总是心怀忧虑。

老板说:“我是为你们好,你以为我会害你们吗?我是希望你们都过上好日子。”

老板的话,让你和桑成许多天都没有回过神来。桑成说,老板是对的。

没过多久,局里新一轮招调又开始了,凭能力,你和桑成自然都是可以招调的。你没文凭,被拒之门外。桑成有自考文凭,依然没能拿到指标。后来风传说要拿到指标,要么献财,要么献身。对于桑成来说,就只有献财一条道了。桑成还真的去找过领导的领导。领导的领导说没问题,拿二十万来。桑成拿不出二十万,问领导的领导,可不可以分期付款,像买房一样月供。领导的领导盯着桑成,这大约是他遇见的最无厘头的行贿者。从领导的领导办公室出来。桑成就感到大事不妙。当天下午,老板就把桑成叫过去,大骂一通,然后炒了桑成鱿鱼。桑成被解雇后没多久,领导的领导就被双规了。据说他向组织部的一位女领导献财又献身。而你,也是那时就辞了工,当起了自由撰稿人。

桑成离开单位的那天,几位同事摆酒送别。老板也来了。老板问桑成恨他不。桑成说不恨,感谢老板点醒了他。桑成在酒后宣布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他要让自己堕落一回,第二件,他要去一趟木头镇。

“为什么是木头镇?”

“在哪里丢失的,就要在哪里找回来。”桑成说。

后来,桑成在木头镇遇见了英子。这是他的宿命,也是英子的宿命。

你试图弄清楚桑成和英子之间发生的事件真相,但你将永远也无法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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