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颇为古朴的庙殿,整个殿顶没有横梁,就靠一根根削成弓形的木椽榫卯而成。我从七岁开始懂事起,便随着师父学习木工活,到现在也有八九年了,所以一眼就看出了这座大殿的构建极为巧妙,若在平时,就算再大的事情,我也肯定会先放在一边,仔细观摩,直至弄明白它的法式为止,这是我的爱好!但我只喜欢看,喜欢琢磨思考,却不喜欢动手做,因为我的身体似乎天生就有问题,很笨拙,特别是肢体的平衡感很差,总是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四肢百骸,所以就连走路都容易摔跤,更别说雕刻创凿这些木工活了。但此刻我的目光扫过这座大殿的四周和顶部时,却连一秒也没有停留,虽然我知道它极不寻常,但我要找的是那个女子,师父正躺在床上生命垂危。
空荡荡的大殿里面一览无余,除了中间的一个蒲团外,一无所有,更不要说那个女子了。蒲团上落了一层不算太厚的灰尘,并不像是长期没人的样子,想来主人可能一两天前就出门去了,只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心中很是失望,心情底落到极点,虽然她可能还得几天才能回来,当然也有可能很快回来,但我却根本不能等,一刻也不行。于是我想了想,用地上的灰尘轻轻地抹了一行字在蒲团前面:我是东岭村的骑兵偶,快来救我。我抹完便垂头丧气地出了门,正准备赶紧回去,结果又看到了先前那个睡觉的少年,心中一动:他离这个祖师庙这么近,问问他,说不定能知道那女子去了哪里。
此时已是初冬时分,天气渐寒,山风犹冷,我站在庙门外,被风一吹,不由地连打几个冷战,但那躺在山路上的少年,衣衫单薄,正好睡在风口,竟似安若泰山,丝毫不显凉意,周身散发着一股仙骨道风,完全不像是十八九岁的少年,倒似已活了数百年的老道士。我先是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礼貌地轻声呼唤,接着又近距离地大声叫喊,甚至是后来直接双手用力地摇晃他的身体,不料他依旧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不醒!我用尽可能想到的各种办法也是无可奈何,心里担心师父,只好跨过他的身体,全力向家奔去。
我一路上都在想着这几天接连发生的种种怪事,心中觉得问题一定出在那根坟地里上的柳枝,一定得想办法把那根柳枝烧掉才行吧。到家的时候,师父的脸色显然要比先前好了些,听晓文说期间师父还喝了点水,吃了些东西,虽然不多,毕竟也令我安心了很多,只是看着师父胸口那根长长的柳枝,想起那位大夫的话,心里又沉了下去,终究是不敢把它拔出来。
师父见我回来后,明显松了一口气,脸色有些凝重,轻声道:“霄然,你到我跟前来,我有重要的话要给你说,不要再胡乱跑了。”朱晓文可能见师父要给我交代什么重要事情,不便停留,说了一声“有事叫我啊”就匆匆走了。
我趴在师父的枕边,看他已经闭上的眼睛,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呜咽道:“师父——,我在这儿了。”
师父没有睁开眼睛,眉头皱了起来,似是努力地在回忆和整理着一些事情,过了很久才开了口,也许是要说的话太多,所以他的声音很轻很微弱,也很慢:
“霄然,不要难过,是人都要死的,师父只不过是走得早了些,就要见你师娘去了。走之前还有几件事我放心不下,我现在告诉你,你一定要牢牢记住。本来有很多,但没时间了,我尽量简单点。你不要插嘴。”
“第一件是关于你的身世。在你刚刚出生的第二天,就被人丢在了师父的家门口,那时候你师公还在,他大清早上从门外把你捡回来,裹着你身体的襁褓上,有你的生辰八字和姓名,你很有可能出身名门,你很有可能不是被遗弃的,而是背负着血海深仇,至于事情的真相,可能要你自己去查找了。
第二件是关于你的身体,在你五六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没人能治得好,恰好有一个相师路过,他说和你很有渊源,说你生病是因为魂魄不全,所以身体没有力气,而且不能娶妻生子,如果一直找不回失去之魄的话,很有可能过早地衰竭而死,其实并不是红英父母嫌你穷,而是师父拒绝了她,所以你一定要想办法找回你失去的魂魄。师父寻找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什么线索,不过也许和师父要说的第三件事情有关。你师公捡到你后,没过多久就突犯怪病死了。”
师父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脸色也白得吓人,我不想他继续再说下去,让他歇息会儿,师父却坚持要说完。话并不太多,师父说得却很艰难。
“第三件事就是你师公在世的时候,除了会制作明器之外,还是一名远近闻名的风水师,就是给人相宅相墓的风水吉凶,只是他没给师父传授这些,所以到你师公死后那门学问就断了。你师公临终前,提前给自己看好了墓穴,并要师父按照他的吩咐埋葬。你师公为了让自己墓地成为风水宝地,用了一件特殊的东西,那个东西是他捡你的时候在你身上发现的,那块东西对你可能很重要,所以你最好是挖开你师公的坟墓,把那块东西取出来,找人看看。
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我死了以后,你必须立刻砍掉我的头颅,并在天黑之前把我的身体和头一并烧毁,不然可能会出大事情的。”师父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却最终只说了“三个人头偶”五个字就毫无征兆地咽了气。
师父说的这些对我来说太过匪夷所思,砍师父的头颅,烧他的尸体,挖师公的坟墓……却没有说一句为什么,我就像傻子一样,紧紧地握住师父逐渐冰凉的手,想暖热它。坐在师父身边,我执拗地认为,只要师父的手还暖和着,就没有死,所以整个晚上我都没有改变姿势。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恍惚之中,我感觉到师父忽然站了起来,然后扶我上了床,给我盖好被子,然后就一直站在床头看着,直到我沉沉睡去。
我梦到了师父和师娘,还有一个白胡子老头,虽然我从没见过,但心里却知道,那是师公,所有的人都有些模糊,看不清样子,但我心里很清楚,能分得清每个人。所有的人都穿着大红袍,一会儿是迎花轿,一会儿又是拜天地,最后终于是闹洞房了,我看着眼前的新娘,鲜艳的盖头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身体,我走上前去,轻轻地揭起它,一张明艳动人的脸蛋露了出来,我正要叫一声“红英”,却惊奇地发现那根本不是她,竟有些像师娘,又有些像那个给我金元宝的白衣女子,我紧张地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来,眼前的新娘忽然变成了难看的怪物,嘴角露出了长长的獠牙,十指突然变得又尖又弯,恶狠狠地扑了上来,掐住了我的脖子,我的呼息越来越弱,想大喊,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