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疼得跳了起来,才发现原来是不知怎么地后背靠上了那堆坟前的灰烬,晴空朗朗、树影婆娑,却哪里还有白衣师娘的影子。
我呆呆地望着师娘坟头那一丛一丛的枯草,枯草随风轻摆,便如师娘刚刚飘身离去,衣袂之风拂过一般,脸颊的泪痕处,似乎还能感觉到师娘那柔软的手轻轻在抚摸。以前,我一个人的时候,偶尔也会有精神恍惚,像是进了梦境一样,但每次都是朦朦胧胧地不真切,甚至连自己是谁,看到了什么都说不清楚,没想到今天不但明明白白看清是师娘,还趴在她身上哭了,甚至连她那一连串奇奇怪怪的话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我站起来边向回走,边琢磨着刚才师娘说的那些话,百思不得其解,就在我走到柿树坳中间时,也就是我来时看到的那个除了我之外唯一一个蹲在坟前烧寒衣的那个坟前,正要走上前去打个招呼一起回去,却惊讶地发现,哪里还有什么人,就斜斜地插着一根柳枝,坟前根本没有烧过明器的痕迹,难道他不是来烧寒衣的?只是转转就走?
不知道为什么,在东岭村,柳树是极少的,只有在往北很深很深的人迹罕至的地方才偶尔有,谁会辛辛苦苦弄一根柳枝这么斜插在坟前呢?
我不禁“咦”了一声,这好像是红英家的祖坟吧,看了眼旁边一块墓碑上写着“先考朱公伯林府君之墓”,朱伯林就是红英的爷爷,不知谁在这恶作剧呢?我心里想着,随手拔下那根柳枝,竟有拇指般粗细,直溜溜地,拿着甚是称手。无意间我发现自己手握之处,好像和其它地方的颜色有些不一样,是墨绿色上又有一层淡淡的暗褐色。我突然就莫名生出一股烦躁暴戾的念头,很想打人的感觉,一连用力挥了几下手中的柳枝,顿时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似的。一直挥到尽兴处,我忍不住大喝了一声“啊——”,然后一下子就像脱了力跌坐在地上,抬头一看太阳,吓!不会吧,我揉了揉眼睛,确定太阳已经到了西半天。怎么回事?我心中惊骇道,出门的时候明明才是早上九点左右,就烧了个寒衣,和师娘聊了会天,耍了几招“打狗棒”……看太阳这都快到下午五点多了?难怪全身没力气,肚子早都饿得咕咕乱叫了。
我一手拎着那根柳枝,没精打采地走进家里,看到师父正坐在院子中间的那张石桌上,低头刻着什么。
“我回来了——”,我本来还想说“我饿了,有什么吃的”,但一想那又淡又辣的白萝卜块,什么也没说,就径直朝厨房走了过去。
“回来就回来呗,还要人迎接?人家是烧寒衣,你是烧房子去了?”师父头也不抬,道。
我实在是饿得没力气和他顶嘴,也不理他的挖苦,走进厨房,原以为肯定还是那万年“凉拌白萝卜”,不料鼻中竟然有一股特别的味道,我呆了几妙钟,猛地大喊一声:“呀,牛肉呀?谁给的?”因为我知道师父肯定没钱买。
“胡喊叫啥哩,神经病啊,有就吃,不想吃赶紧滚出来,一只马腿都被你喊掉了。”师父怒骂道。
“马腿?”我略微一愣,马上顾不得吃那案板上的牛肉,一个箭步冲出厨房,只见师父左手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小木偶,正是一个满副铠甲、手握长枪、身骑战马的兵偶,只是少了一只左前蹄,右手刻刀的刀尖指着我,怒目而视。
我大喜过望,心想看来师父也是经不起诱惑啊,终于接下了这批活,笑嘻嘻道:“师父好厉害,他们把木头送来了?”
“自己么长眼睛?不会自己看啊。”师父拿我也是没办法,又重新坐下来,埋头刻了起来,再不理我。
我这才目光四扫,看到院子的西北角堆了有一人高的柳木。这一看,惊得半天嘴都合不上,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从哪里弄来那么多婴儿胳膊粗的柳木,就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师父的脚边,已经整整齐齐摆了数十个骑兵偶,跟了师父这么多年,我竟然不知道他还有这手绝活,看来还真是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呀。
我返回厨房把案板上的牛肉切了一半,直接拿在手上,边走边撕着吃了起来,还不忘奚落一下师父:“你不是说这是造阴兵么?咱们可不能弄呀?怎么?那两个人来了你没舍得退钱给人家呀?”
“少啰嗦,来了两个二球货,一问八不知,退给谁呀?”师父没好气地说道,“每次你惹的祸都得我给你擦屁股!”
“谁让你是师父我是徒弟啊!嘿嘿,对了师父,红英那个人偶……”我看差不多了就适可而止,可不敢把他那倔脾气给激起来了。
“在你屋里的桌子上放着,你这大半天跑哪里去了?这几天再甭胡跑,有时间帮我削模子。”师父说话间已经刻好了一只偶,放在旁边的地上,起身取了一根柳木,只见他手里寒光数闪,这根柳木已经变成了一堆四寸大小的小圆木。
我把今天烧寒衣见到师娘的事给师父说了一遍,结果师父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连连挥手,道:“赶紧滚赶紧滚!你哄二球哩,我还不知道你那两下子,你是想媳妇想疯了,眼看都快十六了,再不敢整天不务正业叼儿郎当了,我给你说,人家红英已经嫁人了,听说今天人家男方还找上门要人来了,唉!”
我看师父不相信我说的,气得把手中的柳枝一挥,道:“我说的是真的,看,这就是我从红英家坟前拔下来的。”说着随便舞了几下子,就往回一收,不料不知道是角度没控制好还是怎么,那柳枝竟然一下子扎到我另一只手的中指上,我疼地厉害,忍不住叫了一声,就连忙扔掉那根柳枝,另外一只手捏紧受伤的部位。
师父闻声抬头一看,见我指缝间渗出的鲜血,脸色一变,又急又怒道:“知道你张狂么好事,赶紧回房子上点药!”
我只好忍住疼,垂头丧气地“嗯”了一声,回了房中。一进房门,我便看到了桌上那栩栩如生的木偶。我拿在手中反复端详,由衷地赞叹师父雕刻技艺的高超,人物脸上的表情、衣服的线条褶皱,甚至是她那眼睫毛也似乎一眨一眨。我不由地捏着伤口的手一松,拿起这个木偶,走进卧室,倒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它,连手指上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那个木偶上,我也丝毫没有发现,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那天真烂漫的童年,大家一起玩耍嬉戏……慢慢地,我睡了过去。
梦里很是混乱,认识的不认识的,知道的不知道的,一直是昏昏沉沉地。直到被师父大喊一声,才从梦里惊醒过来,“倒筋歪项地,赶紧把衣服脱了好好睡!”师父并没有进来,只是在外屋看见我半靠在床上睡着了。
我睁开眼来,眼前黑乎乎地,好像有点光线,原来已是深夜时分了,师父想来是打算点上油灯继续刻偶,不然怕七天完不成活。我慢慢地从手脚麻木中恢复了过来,眼睛也完全睁了开来。猛地——
我看到眼前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几乎就贴在了我的脸上,连那一双瞪圆的眼睛都是血红血红,我能感觉到它的鲜血还一滴一滴地落在我脸上,流入我嘴里,咸咸地有些腥,我吓得尖叫一声,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