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才过,竟下得一场好大的雪来,放眼西原,到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谁会想到,就在这静谧的雪海下面,隐藏的却是无尽的死亡之地。
这片雪海之下,原有一条坑坑洼洼宽不逾尺的小径,两旁全是望不到边腥臭难闻的污秽黑泽,名字倒是好听,叫作“没羽”,意思是就连鸟儿的羽毛落在上面,也会沉没不见。这“没羽泽”虽然又黑又臭,却真的是干净得什么也看不到。不过还有种说法,就是只要有东西落在它上面,就会立即被一只白色的大鸟叼走,并非沉入其中。小径太过狭窄,又非通往什么城池镇点,加之小径无穷无尽般没个尽头,是以并没有人去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万一一不留神掉了下去,无论是被淹死还是被大鸟叼走,都不是件愉快的事。久而久之,那条小径也就更加荒芜不堪,成了禁绝之境。至于它的尽头到底是什么地方?是崇山峻岭?还是一马平川?是森林还是沙漠?没有人说得清楚,但它的西边,却没有人不知道,明心精舍就建在那里。
明心精舍前面,是一处平坦开阔的山崖断台。站在断台边上,向东望去,若在平日,就能清晰地看见那条小径和“没羽泽”,但现在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歌声,若非循着声音仔细寻找,几乎发现不了,原来在断台的边上,站着一个人,须眉皆白,衣裳如雪,倒是很配这四周的冰天雪地。
歌辞古雅,曰:“抑抑威仪,维德之隅。天方艰难,曰丧厥国。皇天弗尚,如彼泉流。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听用我谋,庶无大悔。昊天不忒,天竞维人。夙兴夜寐,维民之章。修尔车马,用遏蛮方。……”歌声悲切苍凉,大意说的是曾经威武神圣的国家如今连皇天也不保佑,就像那泉水一样日日下流,君主你小子却不知好歹,只有听我的才不会后悔,你要日夜操劳,体恤百姓,修整车马军队,才能抵御外侮,安定国家。依此看来这人也许是一位忧国忧民的贤臣良相。
就在此时,远处也传来了一道歌声:“视尔友君子,辑柔尔颜,不遐有愆。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这几句和上面几句原是同一首,说的却是你的好朋友来了,要对他和颜悦色,不能老是愁眉苦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此歌声却甚是清越高昂,响彻云宵,顿时将白衣人的歌声压了下去。紧接着,一个青巾蓝衫之人,大步踏雪而来,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白衣人的身后。
“凤师驾临,明婴有失远迎,敢不闻命!”白衣人歌止,转身向来人再拜作揖道,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来人眉头微皱,挥手道:“免了免了,你们这套跪来拜去的不适合我,我今天来只想问你一句话就走。”
白衣人微微点了点头。
蓝衣人思索了片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终还是沉声道:“三怨将作,朱羽为辅,子将如何?”
“将死之!”白衣人简简单单,却是斩钉截铁地说了三个字,便转过身去,负手而立,迎风望着远处“没羽泽”的方向。
蓝衣人身躯微震,虽知眼前的老友心意难回,却仍是有些不甘,叹了口气,道:“无益也!何苦如此?”
“我既已答应于他,便不可贰行,虽无益,焉敢避死。况且我之心意,人尽皆知,我若变心,岂非愧对这‘明心精舍’四字?”白衣人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
蓝衣人看不到,但心中却是明白得很,不再说什么,转身便要离开,却听得背后的白衣人开口道,“凌兄可否手谈一局?”
蓝衣人停下脚步,转身愕然道:“奇哉!今日怎敢主动向我约战?不怕被我杀得片甲不留?”
白衣人微微一笑,道:“凌兄虽熟晓兵法,于弈一道自是罕逢敌手,然百密一疏,未必便能事事如意,今日愚弟倒有取胜凌兄的把握。”
蓝衣人“哦”了一声,也来了兴趣,道:“好个百密一疏,我今日倒要看看你怎么个有胜我的把握,去哪里对弈?”
“此处便佳!”白衣人说着右手袍袖一拂,顿时眼前一片雪花乱舞过后,两人中间露出一块二尺见方的石面,几乎就在同时,两人皆是手捏剑指,劲随指出,你一道横,我一道竖,只见石屑纷飞,转眼间,二人面前的石地已成了一副纵横各十九道的棋盘,宛若刀斧刻斫一般整齐。
两人各自在四个角上分别画了两个圈和两个小三角,算是黑白双方的势子了。接着白衣人不待蓝衣人开口便先说道:“平日我输多赢少,所以这次就让我一先吧。”说着自己连忙在右上方的那个小圈隔一路的上面向左一路的交叉点上画了个小三角,这一着下法有个名堂,叫作“二五侵分”,是再正常不过的着法。
蓝衣人虽觉得对方今日似乎与往日谦虚退让的作风大相径庭,却也不惧让他一先,是以不慌不忙地在白衣人方才所画三角的下方左一路画了个圆圈,如此便你来我往,一人一下地厮杀起来。
日影渐长,星河暗换,不觉间,已是黄昏时分,蓝衣人竟然是额头的汗水涔涔而下,每画一子,便要思考个大半时辰,甚或更长,反观白衣人,却是“落子”如飞,悠闲自得,看样子莫非这次的确是白衣人占了上风?
蓝衣人猛地抬头,怒视白衣人,道:“你这不是耍无赖么?当真是不知好歹,我念你老友一场,顾及你面子,不想你输得太过难看,屡次放你一马,你倒是有恃无恐,真以为我不敢让你下不来台?”说着伸出的右手便要画子,食指却瞬间凝在了空中,迟迟没有落下,脸色忽青忽白,难看至极。
白衣人哈哈大笑道:“我说过,今日我自有胜你之法,你如今进退失据,已然快要输了。虽然曾经你有无数次的机会能置我于死地,可惜你却或者是太自负,或者是太心软太重感情,总之,此刻就算你能狠下心来,却已没了机会,不是吗?”
蓝衣人愤然道:“利用别人对自己的感情,也不是你的作风,今日是有意戏弄于我了。我去了,你好自为之吧。”说着蓝衣人转身头也不回就走了。
当听到白衣人继续歌曰“……昊天孔昭,我生靡乐。视尔梦梦,我心惨惨。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匪用为教,覆用为虐。借曰未知,亦聿既耄。於乎小子,告尔旧止。取譬不远,昊天不忒。回遹其德,俾民大棘。”蓝衣人还是忍不住放声应道:“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哲人之愚,亦维斯戾。”
歌声甫歇人已杳。
白衣人转过身来,望着蓝衣人消失的方向,那雪地上留下略微暗灰的脚印,在他眼里,慢慢地化作了点点斑斓的血迹,他似乎已经闻到了那股浓烈的血腥味。那种味道他已经太久没有闻过了,以至于都有些陌生。
天已经全黑了下来,夜空群星璀璨。白衣人抬起头,望着那南天上两团青黑云气间的一颗赤色星辰,喃喃自语地道:“老友呀,你的麻烦只怕比我得还要大得多,但愿你能明白我今日的用意。”说着向不远处的明心精舍缓缓走去。
有人曾经在一部有关星相的古籍中看到过这么一句话:赤星入腹守心,青黑相杂,天子有忧,将相将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