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生命,始于那个月儿弯弯的夜。在那之前,娘属于娘的爹,属于娘的娘。娘的爹让娘喂猪,娘就喂猪,娘的娘叫娘割草,娘就割草。
穿着红袄的娘,在噼哩叭啦的爆竹烟尘中,低头跨进了门。月儿羞进了云层,一朵鲜红的玫瑰在娘生命的版图上蓦然绽放。娘却在黑暗中张大了眼睛,打量着这个叫做家的地方。
天刚放亮,娘端起木盆,踏着露珠,来到村头的溪。溪边,有三姑四婶,边洗衣服边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娘的盆。娘放下木盆,静静蹲在一边,低着头,从盆里拿出隔夜的床单,用力一甩,抖出一汪颤悠悠的羞色。
每天,鸡叫后,娘就起了床。再没有人使唤娘做事了,但娘知道她该做什么。娘扫了院子,擦了堂屋,喂了笼子里的鸡,喂了棚子里的猪,生了柴火,起了炊烟,整了菜地。
院里的老槐花谢了又开,娘提着包裹回了娘家。娘的身上有了甜甜的奶香,娘的背上多了一个娃。娘的娘家人发现,娘变得爱笑了,成天抱着一个小人儿,东家进,西家出,眉也笑,眼也笑。那笑,就像溪床里漫起的雾,娘掩不住,往四下里散开。
娘的肚子是块萝卜地,孩是萝卜,一个接一个,从娘的地里被拔了出来。娘的身子开始陀螺般转了起来。娘越转,炕上的席子越光,院里的地面越净,棚里猪羊叫得越欢,地里的菜儿脸越油。可是无论娘怎么转,绕起的还是孩们一匝匝巴巴的绿眼光。
娘就坐在灶间,望着灶火发呆,院子里,母鸡咕咕咕地叫,孩们菜黄的小脸在娘的眼前晃啊晃。娘发了狠,抓回那只下蛋的鸡,剁了脖,拔了毛,下了锅。喷香的鸡肉,分几碗,婆一碗,爹一碗,孩一碗……娘的碗里,装着汤。孩啃着鸡肉,一嘴的油光。孩说,娘!娘说,嗯?孩说,鸡肉真好吃!娘说,嗯!孩说,娘,你怎么不吃?娘说,娘不爱吃。
孩大了,要入学堂,一个接一个。爹的眉,皱起来,一天又一天。终于,爹磕着烟斗,说,让丫回家帮忙吧。“不!”一向温顺的娘搂着丫,生平第一次顶撞爹,“俺的闺女俺的孩,俺再苦也要让她上学堂。”娘的眼里,有火焰扑向爹,将爹的念头生生地烫得缩了回去。爹叹了一口气。娘幽幽地说,村西头有片荒地,俺明天去扒扒,种土豆。
娘起得更早了。娘睡得更迟了。孩上学了。
娘的手糙了。娘的腰弯了。孩长大了。孩一个个走了。
孩不再让娘做事了,孩给娘寄了很多很多的钱,孩每天都会给娘打
电话。
孩说,娘,你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娘说,好啊好啊。其实,孩的钱,娘一分也没花,攒着,孩以后会有用处。
孩说,娘,要不你来城里吧,我去接你。娘说,城里空气不好,娘不习惯。娘知道,孩子们都很忙,很辛苦。
孩说,娘,你的身体好吗?娘说,好啊好啊。其实,娘的头发白了。娘的牙齿掉了。娘在床上躺一天了。
到了年关,孩们回来了,带着孩的妻,带着孩的夫,带着孩的孩。娘早早地等在了村头,拄着拐,身子弓成了一轮弯弯的初月,眼睛里却满满地装着亮晶晶的喜悦。娘在孩们的簇拥下,回了家。晚上,娘坐在弯弯的摇椅上,乐呵呵地看着她的孩们,看着,看着,娘闭上了眼睛。
(发《东南早报》2011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