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康一鸣。我爹说我出生的时候,笼子里的鸡刚好叫第一遍,于是我就有了这个名字。我的老爹一辈子都在撅着屁股修理地球,我不同,我将我的名字理解为一鸣惊人,雄鸡一唱天下白的一鸣。
据说,我出生那天并没有发生什么诸如天降祥瑞、牝鸡司晨或者其他惊世骇俗的事儿,但我的名字注定我将与众不同。我在城里开了一家公司,为我打工的城里人就有好几百号,我开的宝马车是全村最好的车。公司里的员工、村里的乡人见了我,总是笑容可掬地尊称我康总。
可是,我的老爹却叫我龟儿子,在刚才的电话里。老爹一年只给我打四个电话,在两季水稻播种与收割的时候。“我家住在黄土高坡……”这是我给老爹专门设定的来电铃声,这声音一响,我就头大。
节气就要过了,明天要春播,你得回来一趟。老爹的话不容商量。
爹,我没空。
有什么事情能比吃饭的事大?再忙也要吃喝拉撒。
我公司里有很多事情脱不开身,要不,这一季就不要种了?咱村现在不也有很多人家没有播种嘛。我小心翼翼。
你小子,才当了几天城里人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土地是农民的衣食父母,你说撂荒就撂荒?爹的声音火爆爆。
要不然,你请几个帮工,我出钱。
你个龟儿子,咳咳……有两个钱你就忘了本了。我告你,你走到哪再有钱也是农民的儿子。明天你要回来就回来,不回来我自个种。打雷过后果然是暴雨。电话里,老爹愤怒地责骂一通,随后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老爹把电话挂掉了,也把难题扔给了他的龟儿子我。康老汉是倔老爹,康村人都知道。他宁可一个人住在村里,也不到城里儿子家享清福,谁劝,都没用。我知道他是舍不得那两亩梯田。可他就没想想,为什么现在乡里人们都跑到城里来,宁愿做让人翻白眼的农民工也不回去种田?说实话,老爹一年从一块梯田里扒出来的钱,还不够我回去一趟的油钱与过路费。
这些经济学道理,我也曾多次和老爹友好交流,遗憾的是,老爹的脑子里塞满了他的稻谷,金钱根本实现不了对他的渗透。想不理他,更不行。老爹热爱着他的土地,虽然土地一点也不爱他。他伺候了土地一辈子,土地除了吸干老爹身上的血液,给老爹留下一副衰老多病的皮囊外,就再没给老爹留下什么财产了。窗外的太阳火辣辣地滚,不用半晌就能将老爹那把老骨头榨成梯田里的一把老黄土。无奈,我开上宝马车匆匆赶回家去。谁让梯田是康老爹的儿子,而我只是康老爹的龟儿子呢。
我的宝马车沿着窄窄的村道进村,两侧的梯田里,很少看到劳作的人影。如今,年轻人与孩子都到城里去了,留在这里的,只是一些老得可以算出自己变成黄土的日子的老人,他们已经没有伺弄土地的力气了。
拐过村东的拗口,看到一个小山坡。小时候,我常在这里和伙伴们玩泥巴战,那时,村道是波心,扩散出一波波绿莹莹的梯田,而每一道波痕里,都会有一两个劳作的村人,隔着田垅,大着嗓门儿聊着鸡零狗碎。今天,这个山坡,就只有老爹孤零零地撅着屁股在耙地。
我将宝马车停放在路边,跳下田垅。老爹看到我,眼睛闪了一下,喘着粗气,缓缓走过来。我接过老爹手里的铁耙,说,爹,您歇歇。爹不说话,一屁股坐在地头,我也坐下来,掏出烟,和老爹一人点上一根。烈日下,我和老爹,像极了田垅里漫出田埂来的两根杂草。
爹叹出一口老气,喃喃着,作孽啊。
我知道老爹是疼惜眼前一大片抛荒的地,就说,爹,社会在发展,人也总是要往高处走的。
爹不接我的话茬,捏起一块土疙瘩,心疼道,多好的地呀!
再好的地,一年也产不出几个钱。
钱?钱能吃吗?能活命吗?
钱虽然不能吃,但可以用来买可以吃的食物。
不种田,哪来的食物?
爹,世道变了,很多东西都可作为食物,现在人家生产出来的保健品,两粒小药丸子就可以保证一个人一天所需要的营养。
不食五谷,还是人吗?丸药再好,不还是药?没人种地了,有钱也买不到粮食?爹忿忿地说。
如今商业流通非常发达,我们村没有可以到外村买,外村没有可以去外市买,中国没有可以向外国进口啊。
混帐东西,那样心里会踏实吗?粮食就是根。没根,能活吗?老爹又火了,站起来,张着一双老眼瞪着我。
我不语。爹说的对,我的心里是不踏实。家里的米,总有两袋。我给儿子吃的,三餐都是米饭。我怕两三年后,会有更加真理的真理跳出来,证实那些药丸子有毒;我怕今天的哪种包装精美的速食品,明天就成了报纸头条的垃圾食物,或者是某几种化合物质的合成品。哎,老爹说的对,我走到哪都还是一个农民的儿子。
什么事都得有个根本。爹拿起铁耙,狠狠地塞到我手中,又说,等暑假了,让小明子回来,帮我种两畦菜。种田种田,你在种田,田也在种你。说完爹拿起锄头,走进地里。
爹。我愣了一下,脱下外套,扔在宝马车上,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拿着铁耙追了上去。
太阳底下,我和爹,撅着屁股耙着地,一下,又一下。
(发《锷城文学》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