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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隔雨红楼

雨夕

雨夕,女,原名金玲,安徽合肥人。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李商隐春雨

李吟醒来的时候听到哗哗的雨声,不由在心里笑了一下。今天是星期六,没有比星期六早晨下雨更让人高兴的事了,不用操心洗衣机里泡着一缸衣服没有洗,也不用受灿烂阳光的引诱而想到田野上去闲逛,可以理所当然地睡懒觉了。

她侧脸看了一下背对她睡得很沉的紫千,动作很轻地翻了个身。不想紫千还是醒了,她转过身来,脸对着李吟,却并不睁眼。只是口齿不清地嘟哝一句:“下雨啦?”便把脸埋进李吟的颈窝里,又睡了。

李吟不由得就伸出一只胳膊将她往怀里搂了搂,紫千轻轻哼了一声,一只手就插进了李吟的内衣里,很习惯地放到她的乳房上。李吟让了一下,使她的手滑落,然后抬起她的脸,用手撩开她脸上的头发,静静地看着她。紫千是长得很妩媚的,长长的平直的眉毛、长而圆的眼睛微微有些凹,从侧面非常好看的鼻子,线条清晰而柔和的饱满的嘴唇,加之瘦削的双颊和光洁的额头,用现在时髦的话说,这张脸看着真的很养眼,所以李吟非常喜欢在早晨醒来以后对着这张脸看一会。

紫千睁了一下眼,又闭上了。然后又睁开,嘴角牵动一下,笑了。李吟也笑了。俩人就这样对视着,彼此都觉得很愉快。紫千抓起李吟的一只手,把四个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擦来擦去,李吟却把手拿开,用唇去吻她。紫千便将整个脸颊贴过来,在她的唇上轻轻地蹭,手又试图往她的衣服里伸。李吟握住她的手,笑着摇摇头说:“不要了。”紫千失意地笑笑,也不再坚持了。

俩人就这样缠绵了好一会,李吟才让开紫千的脸说:“再睡会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被呼机的嘟嘟声吵醒了。李吟欠身看了一下放在床头上的呼机,推推紫千说:“是你的。”

紫千哼哼叽叽地说:“谁呀,这么讨厌。”从李吟身上越过去看了看,然后拨电话。

李吟光听她嗯嗯的,可看她嘴角边的笑意,知道一定是哪个她比较喜欢的男友打来的。果然,紫千放下电话说:“我先起来啊。”

李吟嗯了一声。紫千穿好衣服,又弯下腰,亲昵地贴了一下李吟的脸,说一声:“我走了。”李吟知道紫千离婚后,和两三个男人保持着较亲密的关系,所以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属正常,李吟从不过问她和那些男人的事。但这会儿她心里有些淡淡的失望,也就一会儿。她侧过身子,将被子裹了裹,又睡着了。

这次却是让电话铃声吵醒了。李吟睁着眼躺着,不想接电话。她知道自己没有像紫千那样的男朋友会在这样缠绵的雨天来找她,也不会有什么事非在这恼人的雨天里要办。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她就那么听着振铃声和着哗哗的雨声,觉得也挺好听的。终于,那电话响累了,停了下来。可接着呼机就响了,她只得像紫千那样嘟哝一声:“真讨厌。”起身去看是谁。原来是晚报的副刊编辑小冯,李吟一下子想起了答应小冯他们栏目的连载散文。她忙拨响了小冯的电话,连声道歉。小冯便问稿子的事,李吟可是只写了三四千字,还不够发一个星期的。她在心里暗暗盘算了一下,然后说:“明天我先给你六七千字,够你发一个星期的,过几天再把全部稿子给你送去。行不行啊?”

小冯笑道:“我敢说不行吗?你再不发来,我就等着下岗吧!”

她放下电话,看一下钟,竟然已经10点多了。只好赶快起床赶稿子。谁知衣服还没有穿好,电话又响了。这次却是妹妹来的,说是妈妈昨天晚上洗澡时扭了腰,当时没觉着什么,可是这会儿疼得受不了了,一定得上医院。沈平出差没回来,所以让李吟赶快回家。

妹妹一家三口跟着李吟的父母住。妹婿沈平对父母挺好,妹妹性格又绵软,跟着父母住确实让李吟和哥哥一家省不少心。可是像今天这种情况,李吟就非得回去不可了。他们家里的大事小事已习惯于不找哥嫂他们了。哥哥是个不死不活的厂的厂长,却忙得像国务院总理。而嫂子是职业画家,也就是那种自由职业,自己给自己发工资,家里有事就更不敢劳她大驾了。

李吟心里虽然有些烦,却也没敢耽搁,胡乱梳洗一下,打了辆车往家赶。李吟倒不是烦妈妈,平心而论,兄妹中还是李吟对父母心最细,也最孝顺。可妈妈看李吟就是不入眼,什么事只要说是李吟做的,妈妈肯定是左右不满意。时间长了,李吟真是很灰心。所以只要一听到妈妈的事,就条件反射地紧张和心烦。

进了门,见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因腰疼的痛苦使脸上的皱纹显得很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很多。李吟的心还是软了一下,妈妈毕竟老了,以后什么事自己还是多忍着些吧。谁知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妈妈睁开眼看了她一下,在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李吟心里一下就烦了。她停了一会,问妹妹:“就上医院去吧!”

妈妈很不耐烦地说:“我不去,我连楼都不能下,怎么去啊?”

爸爸听到声音,从书房里出来说:“可是李吟回来了,赶快陪你妈上医院。”

李吟对妈妈看看,不说话。李吟知道这会如果自己说话,妈妈肯定是一百个不去。爸爸看看妈妈,又看看李吟,没主意了。爸爸从来都是这样,什么事都拿不了主意。李吟把妹妹叫到厨房问妈妈能不能走路,妹妹说怎么不能。李吟便说那我下去叫车,你牵妈下楼。妹妹说行,你快去吧,不就两层楼吗。

到了医院,好在是星期六,又下着雨,人不多。很顺利地挂了专家号,看了,拍了片子,又开了药,妈虽然一脸的不高兴,但还算配合。拿了药,顺顺当当地回家了,前后不过一个多小时。

到家后,爸爸已将饭煮好了,李吟手脚麻利地炒了两个菜,到一点多总算把中饭吃了。还在吃饭的时候,妹妹的呼机就响个不停,李吟知道一定又是她那帮“麻友”。妹妹妹婿别的都挺好,就是有个毛病,两口子都爱打麻将。一到双休日,那“麻协”的活动是雷打不动的。所以李吟对妹妹说:“碗什么的我来收拾,你让妈把药吃了就走吧。不过晚上你要回来吃饭,我今晚真有事。”

妹妹的儿子猫头说:“你不回来也行,我跟姨到她家去。”

猫头才三岁,淘气之极,却也乖巧之极。他知道全家人中数李吟最喜欢他,只要找到一点理由,就一定要到李吟那儿去。李吟和妹妹都没工夫理他,让他在那儿自说自话。

李吟收拾好,也就两点多了。妈吃了药,上床睡了,妹妹走了,爸一个人在客厅边看电视边打盹。李吟刚坐下,猫头便拿了个大棋盘过来,一定要跟她下五子棋。李吟讨饶道:“小祖宗,你能不能让姨喘口气?”

猫头有些委屈,姨今天进门几个小时了,还没跟他说过话呢。他抓抓头,想了一会说:“那你跟我讲唐诗。”猫头把什么事都当成讲故事,唯有把教他背唐诗说成讲唐诗。说实话,教他背唐诗也就和讲唐诗差不多,因为你背的时候,他的嘴绝对不动,只用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紧盯着你的嘴。等你读个两三遍的时候,他就能一字不错地背出来。“好吧。”李吟躺到他的小床上,把他抱在身上坐着,姨甥俩开始讲唐诗。

四点多钟的时候,沈平回来了。李吟长出了一口气,知道晚上可以按时回去了,她可是还有几千字的稿子要赶的。

晚上临走的时候,爸问她明天还回不回来,她说不回来了,明天一大堆事呢。她想了一下,还是走到床前跟妈说:“妈,我走了,明天有什么事再叫我。”妈连嗯都没有嗯一声,可李吟知道她醒着。

李吟从家里出来,情绪极坏,几乎每次都是这样。李吟实在不知道自己哪儿那么不入妈妈的眼。李吟只知道自己十个月的时候,妈妈因玩忽职守罪而被判一年的徒刑,是因为妈妈设计的楼房有重大失误。而设计这个项目时妈妈正怀着李吟,强烈的妊娠反应造成了这次失误,致使妈妈这个全局有名的女工程师的前途彻底葬送。后来李吟跟着外婆长到上小学,才被爸爸接回家来。回到父母身边后,妈妈就对她很冷淡。妹妹那时刚出生,妈妈成天抱着妹妹,有时一天都不跟李吟说一句话。妈妈对她也不打不骂,就是冷淡,好像家里根本就没有李吟这个人。

李吟天生是一个内心感情很丰富却又十分羞于表达的女孩,在她整个青少年时期,和妈妈间的这种特殊关系曾使她痛苦不堪。这一切深刻地影响了成年后的李吟的感情取向,影响了李吟对于家庭和爱情的选择,成了她生活中永远的隐痛。李吟深知自己在感情生活中将再也找不到纯粹的幸福了,可是她无力自拔。

紫千就住在李吟的楼上,俩人本来就是一个单位的。单位破产重组后,李吟和紫千都是自愿下岗的。紫千比李吟小四岁,下岗那年也才二十六岁,加上人长得漂亮,虽说只是张中专文凭,却很快被一家房地产公司聘去做售房小姐。几年中,紫千跳了几次槽,现在自己开了家小小的礼品店,当起了老板。

紫千下岗的第二年离了婚,她和从小青梅竹马的丈夫分手真说不清该怪谁。

别看紫千现在这么漂亮,小的时候可真是个丑小鸭。四岁那年,爸妈把她从皖南的爷爷奶奶家接回来,一头黄黄的头发,小脸还没有人的拳头大,加上讲一口谁也听不懂的黟县土话,又特别爱哭,连爸妈都烦她,更别说别人了。那时的人工作是第一位的,爸妈都在医院工作,上下班从来没个准时间,成天就把她放在住的大杂院里。院子里所有的孩子都欺负她,爸妈到家的时候常常看到她满脸泪污,坐在门口睡着了。

后来,紫千家的隔壁搬来一个新邻居,那家有个大紫千五岁的男孩,紫千被人欺负的历史才彻底结束了。等到紫千长到十三四岁时,脸上的五官好像才全部长开了。人们惊异地发现好像在一夜之间那个头发黄黄的丑小鸭长成了一个漂亮的白天鹅,虽然头发还是很黄。紫千可不管人们怎么看,她只和那个大她五岁的护花使者冬生哥在一起。大人们也发现这两个孩子在一起竟是那么和谐。

冬生高中毕业后,连考三年,终于考上了他想望已久的警官大学。去学校报到的前几天,俩人一起出去玩了一趟,把恋人之间该做的事都做了,算是私订了终身。

紫千上中专以后,人越发漂亮了,追她的男孩真可以说是成群结队,紫千绝不动心,一心一意地等着冬生。冬生大学毕业后,如愿以偿地分回省城的公安局。第二年,紫千中专毕业后,俩人就迫不及待地结婚了。

婚后俩人确实过了一段十分美满的日子,可是好景不长,俩人开始吵架。先是小吵,后是大吵,再后来就动起手了。原因非常简单,就是因为紫千的漂亮。

其实一个普通的男人娶一个太漂亮的女人真不能算是福,因为他要有这样一个心理准备,那就是得允许别人把他的老婆当成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来欣赏。不过遗憾的是,大多数男人都没有这样的涵养。老婆娶回家以后,就是私有财产了,怎么可以任人随意欣赏呢。

好多次,俩人大吵过后,紫千都萌生过离婚的念头,可是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割舍这份感情。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小的时候,只要有邻居的孩子欺负她,冬生不管别人比他大还是比他小,总是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结果常常是几个人打他一个,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退缩。她也不会忘记上初中以后,在另一个学校上高中的冬生仍然天天放学后来接她,从不管跟在他们后面嘲笑的同学。就在冬生高三的那年还为紫千和别人打过一架,那一架打得可谓惨烈,冬生全身上上下下缝了三十多针。紫千只是不懂曾经那么爱她的冬生哥后来怎么会舍得动手打她。冬生开始打她的时候,紫千看得出来,其实他自己的心里比紫千还疼。说实话,紫千虽然长得漂亮,但心里却是个很传统的女孩。只是天性开朗,所以朋友就多,其中当然不乏很多男性。开始吵的时候,紫千很理解冬生,总是让着他。谁知冬生反倒以为这恰恰是因为紫千心虚。

吵打的日子一多了,俩人都有些麻木了。紫千总想着磨合期过去就会好了。

紫千下岗的第二年,冬生突然就不跟她吵了。不但不吵了,而且好像变得十分平和起来,有时紫千气不顺,跟他叫两句,他反倒躲着。紫千心里挺高兴,觉得总算过了磨合期了。还跟他商量,等多挣点钱就不干了,在家给他生个胖儿子。

一天晚上,紫千去参加同学会,意外地在那家酒楼看见了冬生和他的一个女同事。这个女同事紫千认识,和一帮同事来他们家玩过。她是那种眉眼虽然长得挺一般却让人看着很舒服的女孩。当时看不出她和冬生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可是这天晚上,紫千发现冬生和她的关系绝非一般,因为紫千在冬生的眼睛里看见了他当年看着自己的那种眼神。紫千一下子明白了心如刀绞是什么感觉,结果是一口饭也没吃就回家了。

紫千在家躺了整整一个星期,然后平静地和冬生提出离婚。冬生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很爽快地同意了。当天晚上,冬生就搬出了他们住的紫千单位的房子。

离婚以后好长一段时间紫千才慢慢好起来。这几年里,追她的男人真不少,其中不乏优秀者,不过很少有让紫千动心的。紫千不知道像她和冬生那样的感情都如此脆弱,还会有什么样坚强的感情能抵挡住世俗的风沙的侵蚀。这两年她虽然跟两三个男人保持着较密切的关系,但有一个原则,就是绝不上床。这个原则对她身边的那些男人是折磨,对她自己也是折磨。她毕竟年轻,且身心两方面都十分健康。但是无论怎样折磨,她也无法在自己的那张床上跟别的男人做爱。因为无论她内心多么渴望,可一到这张床上,她马上就会欲念全消。她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找不到像冬生那样爱自己、而自己也疯狂地爱着他的男人了。

可是今天约她的这个张雄却是个开始让她心动的人。她预感到今天张雄可能会跟她之间发生什么故事。她有些兴奋,可心底却又有些隐隐的不安。虽然她自己也困惑这不安从何而来,但她还是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地赴约去了。

李吟从爸妈那儿回到家就七点多了,她匆匆忙忙冲了个澡,便赶快打开电脑,赶答应小冯的几千字的稿子。

李吟是五年前下岗的。

下岗后,先在一个同学的广告公司做文案,工作比较轻松,收入也不错,可就是没劲。公司的事不多,李吟就又拿起搁了好长时间的笔,开始给晚报的副刊写一些散文、随笔什么的。以前在厂里上班的时候也给副刊写一些小影评之类的东西,真正的“豆腐干”文章,倒真不是为挣稿费,何况那时的稿费低得可笑。也就是看了电影后,有感而发。后来干脆连电影院都不进了,哪还有影评可写。现在试着写一些散文,觉得还有点意思。

李吟高中时作文就很得语文老师的赏识,大学里虽然学的是机械专业,可爱看一些闲书的习惯从没丢。而且李吟深知自己文学的悟性非常好,果然写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就找到感觉了。二三年下来,省内的几家晚报的副刊编辑们对她的名字都熟悉起来,稿子的采用率也很高。

正在这时,同学的广告公司不行了,准备转行做装潢,想让李吟帮着做一些管理工作。李吟非常犹豫,她深知这一行的琐碎和忙碌。这个时候嫂子怂恿她干脆在家里专门写文章,做一个自由撰稿人。李吟当然知道自己的实力离做一个自由撰稿人还远得很。但她倒是真想停一段时间,什么也不做,就在家里读读书,多写一些东西。嫂子为了帮她下决心,又硬塞给她两千块钱,说是赞助她买台电脑。于是李吟辞去了同学公司的事,在家里潜心写文章。一年多下来,挣的稿费吃饭是够了,倒是读了不少书,而且生活也悠闲多了。说实话,李吟喜欢这样的生活,她看不懂那些为了挣钱把自己累得要死的人。

可是这会李吟坐在电脑前,却文思全无。她把前面写的三四千字又过了一遍,修改了几处,校对了一遍,备份后就关机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这种状态,就是在电脑前坐到明天早晨,也是一个字写不出来的,索性关机干点别的事。

每次从家里回来,她都是这样心情灰暗,什么事也不想干。可是今天晚上好像特别的心绪不安,她知道自己又开始想思弦了。这种思念一开了头,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收场。

她打开音响,放了张才买的林忆莲的CD进去,拿了本书在手上翻,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就在发呆的时候,突然一句“爱有多销魂,就有多伤人”一个字不落地传入耳中,李吟不由一怔,放下书,认真地听起来。听林忆莲清澈的声音唱“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只要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还有“夜已深,还有什么人能让你这样醒着数伤痕……”这些歌词像是为她而写,恰恰触动了她心中的隐痛,不由得泪流满面。她关了音响,将脸埋进被子里,任泪水在脸上纵横,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轻呼着思弦的名字,痛苦得无以名状。

说起来,李吟和思弦从认识到往来,直至发展到亲密无间的感情,全是因为妈妈。

算起来和思弦认识也不过六七年的时间,那时李吟还没有下岗。非但没有下岗,而且在单位里还忙得要死。她认识思弦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场合。

思弦是李吟高中同学周群的表姐。李吟和周群的关系一直挺好,工作以后都一直有往来。周群结婚的时候,李吟恰好出差去了。出差回来,李吟去周群的新家玩,也补送一份结婚礼物。那天,恰好思弦也去了,也是去补结婚礼物的。李吟看到思弦的第一眼,心头竟微微一震,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周群留她们吃饭,本来李吟那天还有事,可思弦笑吟吟地对她说:“喜酒是不可以拒绝的哟。”李吟不知怎么就留了下来。周群说:“李吟,你和弦姐真有点缘分。弦姐现在是名人了,我想见她都得预约,偏偏你今天来了,弦姐也来了。”

李吟不知道周群讲这么一大串干什么,不由就抬眼去看思弦,思弦正好也看她,目光相接,思弦嫣然一笑,李吟没来由地脸红了。就听周群还在说:“弦姐是《绿草地》的编辑,你可以往她那儿投投稿,现在你仅仅写得好可不行,也得有点关系,稿子才能发得快。对吧,弦姐?”

思弦白她一眼说:“你又信口胡扯,你写两篇来试试,看看我给不给你发。”

“我当然不行呀,可李吟行。人家当年在高中时就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才女,在你那小刊物上发文章,那是给你面子。你还拿架子了。”李吟听她们姐俩斗嘴,光笑不说话。

吃完饭,坐了一会,李吟先告辞。思弦递了张名片给她说:“欢迎投稿啊,当然,不投稿,来玩也行。”李吟看名片上的名字是“三月”,吃惊道:“原来你就是三月呀?”思弦笑了。李吟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从何而来,原来常读一个人的文章也会隐隐看见这个人的身影啊。李吟觉得真的很有意思,也很有缘分。

第二天,李吟回家吃饭,给妈妈带了一斤纯巧克力。妈妈原是大家闺秀,喜欢吃那种口感极纯的巧克力,而不是现在这种各式各样夹心的华而不实的东西。李吟这次去上海出差,在一个小弄堂的一个很小的店里,看见了这种形状各异,色如浓稠的咖啡样的巧克力。店主见李吟是个识货的,用手挑了一点点让李吟尝,果然醇香无比,是那种内容很纯粹的香味。虽然价格很高,李吟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两斤。谁知到家里,妈妈连看都没看一眼,就说:“我吃不动了,就这几颗牙了,我还想多留几天呢。”

李吟这才想起妈妈喜欢吃这种巧克力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因为这种巧克力市面上已有好多年不见了。可是妈妈的态度还是让李吟委屈得眼中一下盈满了泪。连爸爸都觉得妈妈太过分了,说:“难得李吟还记得你的口味,你多少尝点嘛。”妈妈也感觉有些不对,却不肯多说,只嗯了一声。李吟忍着满眶的泪,勉强吃了两口饭,就从家里出来了。

她心情很坏,没有坐车,晃晃悠悠地走回去。刚进门,电话就响了,是妹妹打来的,问她为什么才到家,把爸妈急坏了。李吟一句话也没说,就挂了电话,然后坐在那儿,眼泪像决堤的河一样流下来。

李吟什么时候都没有像那次那样孤独和惆怅,从来都没有像那次那样渴望亲情和母爱。她不由得拿起笔自己造了一个母亲,一个爱如海洋的母亲。她笔下的那个母亲是个继母,她把自己所能想象出的所有的母亲的美德都给了这个她杜撰的母亲。这篇以第一人称写的继母,把她自己感动得泪如泉涌。

她把这篇稿子寄给了《绿草地》杂志社。这是李吟写的第一篇小说,也是唯一的一篇小说。大约两个多星期后,李吟接到了思弦的电话,约她去编辑部谈谈。

李吟心中很忐忑,不知这篇纯粹杜撰的东西会遭到怎样的嘲笑。

思弦接待了她,跟她说稿子质量非常好,文笔流畅细腻,细节处理得也非常精彩,人物形象饱满有张力,准备在下一期以头条推出。李吟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坐在那儿发呆。后来思弦问她这是不是以她自己母亲为原型,李吟才清醒过来。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思弦笑笑,便不再问了。

第二个月,小说果然以头条推出,并且很引起一些反响。后来李吟便跟思弦有了一些往来,但是绝不谈这篇小说,也绝不再给《绿草地》写稿。思弦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倒也没问过。思弦这个层次的人是很注意不打听别人隐私的。

李吟和思弦往来得不多,三两个月一次吧,也就是喝喝茶、聊聊天,相处得轻松而愉快。就这样往来一段时间后,李吟发现自己没来由地在心里对思弦多了份依恋,有一段时间不见便会非常地想,但她却在思弦面前竭力地掩饰这一点。

李吟只知道思弦比自己大几岁,但究竟几岁不太清楚,估计在四至八岁之间。俩人之间的关系发生质的变化是在一个下雨天。

那是俩人认识大约近两年以后。

那是个星期六的下午,思弦约李吟去逛刚开张的书刊市场。

李吟出门的时候,天还是好好的,一点没有要下雨的迹象。可是等她和思弦从书刊市场出来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了。俩人在附近找了一家茶座,进去边喝茶边聊天,等着雨停。可那雨却没有停的意思,而且越下越大。李吟有些着急了,她家门口正在修路,出租车进不去。她心神不宁的样子让思弦很奇怪,听说是这样,倒笑了,说:“先打个车去我那儿吧,你晚点回去也没事吧?”

思弦住在城市的西区,离李吟的住处并不远。出租车进了挺深的一个大院,进了大门还走了半天。李吟和思弦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上她家来。普通的两居室,开间好像比一般的房子大,屋里有些零乱,可是非常舒适,能看得出女主人很会生活。

思弦让李吟随便看看,说自己给俩人弄点吃的。李吟第一次上她家,不好意思东看西看,就在书房里转转,她发现这个家没有丝毫第二者的痕迹,显然是思弦一个人住。她不明白思弦为什么是一个人住,不过说实话,她对思弦的私生活是一无所知的。

一会,思弦端出一碟油爆花生米、一碟拌黄瓜和两个咸鸭蛋,又端出一小锅豌豆瘦肉粥说:“粥是下午出门前闷在电焐子里的,应该很好了。”盛出来,果然那粥融得很,肉和豌豆都化了似的,薄薄的,喝在嘴里好像不用咽就下去了,爽口极了。

饭后,思弦打开音响问李吟喜欢听什么,李吟笑着说:“在音乐方面我可没有什么品位,没有字的我都听不懂。”

思弦也笑了,说:“那好,听腾格尔吧。”放了一张腾格尔的《天堂》,俩人就在悠扬而深情的蒙古音乐的背景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不知不觉竟然快10点了,李吟想再不告辞就有点不礼貌了。

正欲站起来,思弦却说:“雨还在下呢,时间也不早了,要不你就住这儿吧。”思弦倒是知道她是单身的。

李吟却觉得第一次到人家家就住下太不礼貌,可她心里却很想留下来,就犹豫着不知怎么说。思弦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行了,住下吧,也陪我多说说话。”然后进卧室给她拿了一套半旧的棉布睡衣,让她冲个澡。

李吟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了。

洗了澡,换上思弦的睡衣,俩人高矮差不多,只是思弦略丰满些,衣服穿在李吟身上就显得有些肥,倒显得身段更苗条。衣服上残留着思弦常用的香水味,淡淡的,非常好闻。李吟突然心头一荡,两颊顿时火一样发烫。她用凉毛巾在脸上敷了一会,才走进卧室。见床上两只又大又软的枕头并排放着,可被子却只有一床,李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坐在那儿等着思弦。

思弦洗了澡进来,见她还坐在床边,问她为什么不上床。李吟看着被子,思弦为难地说:“这不冷不热的天我还真的只有这一床薄被,好在被子挺大,你就凑合一点吧。”

李吟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睡觉特爱翻身,怕影响你。”

思弦笑道:“那倒正好,我也爱翻,刚好抵消。”

上床熄了灯睡下,李吟不知为什么有些紧张,几乎是动都不敢动。过了一会,思弦伸出一只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说:“靠过来一点,今晚还是有点凉。”

李吟动了一下,身子有些发僵。思弦感觉到了,索性伸出两只胳膊将她拥进怀里,笑道:“你那么紧张干嘛,我又不是男的。放松一点,觉得哪样舒服就哪样睡好了,要不我也别扭。”

李吟轻叹口气,尽量让自己放松。

思弦闻着李吟身上那缕长期单身的女人淡淡的体香,不由得把她拥得更紧一些说:“吟儿,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你不会怪我唐突吧?”

“什么事呀?我怎么会觉得唐突呢?”

“你那篇小说里的继母是你的妈妈吗?”

李吟沉默了一会说:“不是。”

“可你非常想要这样一位妈妈,是吗?”

李吟深深地出了口气说:“我有自己的妈妈。”

“能跟我说说吗?说一说会好过一点的。”思弦的声音很轻柔。

李吟想了一会,觉得自己还是没法说出来。她将身体紧紧地靠到思弦身上说:“等一段时间行吗,我真的想跟你说说,可现在不行,我说不出来。”

思弦不说话了,而是欠起身,久久地凝视着李吟清澈的眼睛,然后笑了一下说:“吟儿,我想亲亲你,可以吗?”

李吟觉得心快要从胸膛里跳了出来,她知道自己等这个时刻已经等了很久了。可是这会她却有点不敢相信似的看着思弦的脸,手紧紧地抓着被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嗯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

思弦俯下身在李吟的眼睛和面颊上吻着。终于,俩人的唇碰到了一起,好像都有些吃惊,一触即离开了。可是马上又贴到一块,停了一下,便深深地热烈地吻起来。

亲热完后,思弦才睡下,但依然紧紧地拥着李吟。她握住了李吟的一只手,将它引进自己的衣服里,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在她耳边轻轻说:“揉揉它。”

李吟的心嘭嘭地急跳着,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羞怯地将脸贴进思弦的颈窝,轻轻地握住了她的乳房,发现这乳房饱满而有弹性。她轻轻揉着,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变软、变热。思弦轻轻叫着:“吟儿,小吟儿……”李吟心头突然一涌,不可自制地将思弦的衣服撩开来,身子往下一缩,将脸一下子埋进了她的双乳之间,痛哭起来。

思弦不说话了,只是将手插进她的柔软的头发里轻揉着,另一支胳脯将她拥得更紧了。

也不知哭了多长时间,李吟才平静下来。思弦贴在她耳边问:“小吟儿,觉得好吗?”

李吟哼了一下,把微微颤抖的身子一个劲地往思弦身上贴。思弦将手插进她的后背,抚摸着她光滑的肌肤。李吟抬起头,用牙齿轻轻地咬着思弦的耳垂,在她的耳边轻吻,问:“弦姐,你为什么喜欢我?”

思弦笑笑说:“我现在也不能跟你说。”

“我不管你说不说,只要你喜欢我就行了,要是从心里呀。”

思弦在她的鼻子上捏了一下说:“小傻丫头,你可是第一个在我这张床上睡觉的人,你说是不是从心里喜欢呢?”

李吟嗯了一声,说:“抱紧我。”然后将身子蜷成一团,脸又贴进思弦的胸口,好像很心安地睡着了。

思弦拥着李吟的身体,听着她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却怎么也睡不着。

当她和李吟亲吻的时候,让李吟揉搓自己的乳房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胀得要裂开,有一种疯狂的欲念,想让李吟融化在自己的身体里。她真的为自己的这种欲念怔住了。

其实从两年前在表妹家第一次和李吟那双清澈的眼睛相撞时,她就预感到自己和她之间将会有故事发生,只是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故事。她知道自己的预感从来都像巫师一样灵验。

后来没几天,她就读到了李吟的那篇处女作,确实这篇小说里的继母的形象让她非常感动,可给她的直觉是这个人物的原型不是作者的母亲。果然,她向周群证实了这点。那么作者在人物身上倾注了这么深厚的感情,一定是另有原因。思弦只要稍稍地想一下,就不难明白原因何在了。但是让她更惊异的是作品所表现出的极为纯熟的文字技巧和文学修养,却驾驭不了几乎要破纸而出的更为饱满的感情。

读着这篇小说,思弦几乎有种冲动,要代替作者去完成她的这种感情张力,这在思弦这样做过多年编辑的人的身上是一种可笑的冲动。但思弦知道这种冲动除了来自对作品本身的感动,同时也来自自己内心的积淀了很久的痛苦。

思弦生于一九五七年,在她童年的记忆中没有母亲的印象。大约是思弦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女人,爸爸告诉她说那是她的妈妈。可是这个妈妈跟别人的妈妈不一样,她常常咬牙切齿地痛打思弦,可打完了,又抱着思弦哭。结果思弦每天放学后不敢回家,一定要在机关大院的门口等爸爸下班了一起回家。

不过没过多长时间,这个叫妈妈的女人又不在了,只是过一段时间后,爸爸就会带思弦到一个精神病院去看她。每次去,妈妈不跟爸爸说话,就是抱着思弦哭。越这样思弦越怕去。思弦十岁那年,妈妈死了。才四十岁不到的爸爸一下苍老了许多。爸爸更爱思弦,常痴痴地看着思弦说:“你真像你妈啊。”可思弦一点也不想像妈妈,但她总听到大人说这孩子真像她妈。

思弦上中学时,爸爸得了肝癌,去世之前才对她说,在她一岁的时候,妈妈被打成了右派,判了劳教。性格懦弱的妈妈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得了精神分裂症,劳教期没有结束,就保外就医,可她还是死了。爸爸告诉思弦,他非常爱她的妈妈,妈妈只要活着,就是他的希望。可是妈妈死了。他虽然也非常爱思弦,可他还是坚持不下去了,只有离开思弦去找她的妈妈了。爸爸还告诉她,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非常辛苦、非常劳累的,所以一定要学会很好地爱自己,全心全意爱你所爱的人。那么这个世界或许还可以让你忍受。

爸爸死后,思弦跟姨妈生活。平心而论,姨妈对她真的很好,但是思弦就是不能看姨妈和小思弦七岁的小表妹亲热,一看到这个,她心里就难受。她自己的妈妈除了疯了一样地打她,就是把她搂得透不过气来,然后抹她一脸的泪。她不知道让妈妈亲吻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和妈妈一起嬉闹是什么感觉。所以每次一看到姨妈和小表妹亲热,思弦总是躲得远远的。还是姨父细心,对姨妈说你注意点,别当着小弦的面亲丫丫。姨妈说你以为我不想亲小弦吗,可是小弦那么大了,她肯让我亲她吗?思弦听到这段话,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哭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几乎每天都紧张地期待着姨妈能亲亲她,可是姨妈没有。可能姨妈认为她是个大姑娘了,再也不需要像哄小丫头那样跟她亲热了。

思弦高中毕业后,是可以不下放的。因为她父母双亡,而且那时的下放政策已经宽松了好多。可是思弦坚持要下放,她不能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剥夺了姨妈一家的天伦之乐。姨妈哪里知道她的心思,气得直哭,骂她没有良心。

好在思弦下放的第三个年头就恢复了高考,思弦在当年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中文系。

她在上大二那年,疯狂地爱上了她的历史老师,因为历史老师在举手投足之间太像她的父亲了。这不能怪思弦,思弦在十五岁之前,一直和父亲俩人相依为命,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无疑是父亲,最可爱的人也无疑是父亲。在当时的中文系里,思弦是比较出色的。首先她的年龄算是比较小的,才华却是最出众的。相貌虽不算漂亮,却柔弱而优雅,所以跟在她后面的追求者很是壮观,而且各个系的都有。可是她却爱上了大她近二十岁的历史老师。

但这只能是她的单相思,因为历史老师有一个挺不错的家庭。所以尽管她内心受着这种强烈情感的煎熬,别人却根本不知道。可是历史老师还是知道了,每次当他上课的时候,都能看到一双那么深那么黑而又那么热烈的眼睛,几乎是一瞬不离地盯着他的眼睛,他无论怎样自恋也会明白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课讲得精彩。

历史老师非常主动地接受了女学生的爱情,不断地约她出来。应该说这老师还算是博学而风度翩翩,当思弦听着他口若悬河地谈着古今中外的名人轶事,对上至盘古、下到现今的文化、政治、风俗等等现象做闪着哲人的思想光辉的评论时;看他眼睛中闪着热烈而理性的光芒,看他玉树临风般的身姿,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幸福的海洋淹没了。她在心里对父亲说这个世界不是可以忍受,而是值得拥抱的。

不过,历史老师很快就厌倦了这种柏拉图似的精神恋爱,在俩人约会一个月以后,老师的手终于插进了她的内衣。思弦虽然很吃惊,但还是接受了。因为她爱他,她知道相爱就应该是灵与肉的完美结合。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可是很快思弦就发现再也没有什么哲人的思想了,也没有理性的光芒了。每一次的约会,老师只愿意用身体说话。说实话,老师那温存而缠绵的前奏还是很让思弦迷醉的,可是以后的贪得无厌终于让思弦感到生理上的恶心。思弦处于极端的矛盾中,她每次看到他,还是会心跳、还是会思念,可和他在一起却又痛苦不堪。思弦不知道该怎样把自己挣脱出来。结果却很落俗套,老师和系里的另一个女生调情让思弦看个正着,思弦感到了心深处尖锐的刺痛,可一下子就轻松了。在后来痛定思痛的反省中,思弦知道这场对她来说似乎是轰轰烈烈的爱情给她留下的是永远也抹不去的耻辱,从身体到心灵。

大学毕业,由于思弦极为优秀的成绩,被分到了省宣教口的某单位做秘书。这时,姨妈家的大门都快给各路媒人踏破了。姨妈倒是很清醒,明确地对别人说小弦的婚事完全由她自己做主。可姨妈看她老是没有动静,也挺着急。思弦知道自己还是喜欢年龄大的男人,那些和她年龄相仿的人无论多么优秀,她都没有多看一眼的兴趣。

后来由于工作的关系,她认识了省政府某处的一个处长。这处长是海军某部有大校军衔的转业军官,身上既有军人的英武,也有高级军官的沉稳和气度。但无疑的是,这又是一个已婚男人。这次思弦非常冷静也非常谨慎,俩人认识一年多以后关系才有实质性的进展。处长对思弦的爱像军人的品质,热烈而冷静,忠诚而不越雷池一步。因此,当俩人的感情发展到不拥有对方的身体就再也无法表达心中汹涌的感情时,做爱达到了无与伦比的完美。可是从这完美的晕眩中清醒过来的思弦,心底却突然泛起一阵凉意,已经预感到了过于完美里的不祥。思弦被自己这无比敏感的直觉吓坏了。所以她内心虽然强烈地渴望着这完美的做爱,可却又拼尽力气去抵御它,她觉得自己是在预支着终生的幸福。思弦希望这次的直觉完全是自己吓自己,遗憾的是它又像每一次一样,躲都躲不掉。

就在思弦完全神魂颠倒的时候,处长突然失踪了。哪儿也找不着他。电话没人接,家里天天锁着门。思弦不敢到单位去找他,他毕竟是一个已婚男人,一个在政府机关任职的已婚男人。可这个人突然地就从地球上蒸发了。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思弦接到一个电话,电话中传出的是处长的声音。只是这声音没有了往日的温存和珍惜,只说了一句:“我非常遗憾,但这一切不得不结束,希望不再看到你。”电话就挂断了。不愧是军人,声音里绝无丝毫的拖泥带水。放下电话,思弦万念俱灰,觉得自己肯定活不到明天早晨了,因为她无法想象没有他的早晨,太阳还会一如既往地升起。

当然,思弦好好地活到了第二天早晨。不过这只是别人的看法,思弦知道自己确实死过一回了。在没过多久的省人大会议的公告上,在新一届的政府部门领导名单里,思弦看见了处长的名字赫然纸上,处长已荣升为某厅厅长。思弦明白了处长蒸发的原因,甚至回忆起他和自己绝交时使用的无懈可击的外交辞令。思弦觉得自己恐怕应该原谅他。在今天这个社会,对男人来说,仕途的升迁永远是最重要的。处长毕竟也只是个世俗的男人,虽然他看上去好像有些超凡脱俗。回过头再去想她和处长间魂牵梦绕的恋情,什么海誓山盟、什么天长地久,都无法抵挡一纸轻飘飘的提拔令。思弦突然觉得这一切真是很可笑,看来人世间最无聊的东西大约就是所谓的爱情了。

事隔不久,思弦单位里一个死了老婆的副厅长竟托人做媒,想娶思弦做续弦。

此时的思弦已经快三十了,副厅长的想法也不算太离谱。因为是顶头上司,思弦回绝得很婉转。副厅长以为思弦是不好意思,在一天晚上,竟然直接敲开思弦的门。短兵相接,思弦无可闪避,只好直言相告这绝无可能。副厅长颇有些恼羞成怒,竟然毫无廉耻地说你是个大姑娘,没有尝过男人的好处,我让你尝一尝你就丢不下了。思弦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给他一个清脆的耳光。第二天,思弦就打了请调报告,单位也爽快,第三天就批了。于是思弦调到了《绿草地》编辑部。从此以后,思弦对男人是彻底地失望了。当她从书上知道女人靠自己就完全能解决性的困惑后,她更离男人远远的。

关于性困惑这一点,思弦想得很透彻,没有爱情参与的性行为完全是一种原始的冲动,既然是原始的冲动,给它找一个疏通的渠道就是了。着重的是结果,形式和手段已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其实在遇到李吟之前,思弦从没有想到过要从别的女人那儿得到性满足。可是今晚和李吟在一起,她确实得到了无比的快感。而且这种快感是那么纯粹,那么温暖。在这里,结果反而失去了意义,真正给人快感的恰恰是过程,是相互抚爱和亲昵的过程。

这一切真的可以让思弦心旌摇荡。

紫千从家里出来后,来到市内一家有名的海鲜楼,果然张雄已在那儿了。

她见张雄一条浅色长裤、一件深色暗条的纯棉衬衫,颜色更深一些的领带,一双平底休闲式软皮鞋,典型的外企白领的形象。胖胖的圆脸上架一副无框眼镜,憨厚中带着几分书卷气。紫千看惯了冬生穿着毫无个性的制服的样子,见张雄这干干净净的衣着,觉得很舒服。

紫千还是在做售楼小姐的时候认识张雄的。那时张雄来看房,挑了好几种房形都不满意。紫千见他总是一个人来看房,又特别挑剔,以为他是故意捣乱,给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这可是做售楼小姐的大忌,如张雄投诉一下就可能敲了她的饭碗,可张雄还是来,还是左看右看,很歉意地对紫千说:“结婚嘛,一生就一次,当然要慎重一些。”

紫千在心里发笑,现在还有这样认定一生只结一次婚的人,真够难得。张雄终于看中了一套,便很快签了约,付了首款。但后来却又没有影子了,别人家都是拿了钥匙就忙着装修,他却连人也见不着。小区里装统一的设施,到处找不到他人,真让紫千火透了。

大约半年以后,他才又露面,胖胖的圆脸瘦了一圈。紫千跟他发火,说所有的设施都得他自己装,管道煤气、有线电视等等,而且物业不会补偿他一分钱。张雄苦笑着说:“老婆都死了,还装什么房子。”原来张雄的女朋友患有严重的糖尿病,本来张雄想和女朋友在新房子里结过婚,再让她安安心心地去看病。谁知房子刚买下来,女朋友已转为尿毒症了。在上海看了几个月,终于宣告不治。

紫千觉得这个爱情的故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而眼前这个胖胖的男人在紫千眼里无异于情圣。后来,据说张雄把房子卖了,紫千也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两年后,紫千跳槽到一家外资酒店做大堂领班,又碰到张雄,才知道他就是这家酒店的总工。俩人开始有了交往,但都不提情字。紫千觉得张雄的爱情太伟大,肯定是刻骨铭心,不可能说忘就忘,而张雄根本不知道紫千的情况。俩人就这样不冷不热、不太频繁也不太疏远地往来了两三年,紫千发现张雄虽说貌不惊人,但确实是个事业成功、感情专一的理想男人。再回想自己和冬生间的撕心裂肺的爱情,觉得好像已遥远得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而张雄好像也从那场灾难中复苏起来了。俩人的往来开始频繁和热烈起来。上个月底张雄告诉她要去南京的总店培训一批职员,大约两个星期,回来后有事跟她说。紫千猜张雄可能是向她求婚。

紫千在心里问过自己一百遍了,能不能第二次接受一个男人,一个像张雄这样的男人,一个和冬生完全不同的男人。她有些吃不准,不过她知道真正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张雄这样的男人绝对是现今婚姻市场上的紧俏商品。这样说好像有些太俗,但这确实是事实。经历了下岗和离婚这样两次人生中的重大变故,紫千觉得自己已经非常的成熟了,或者是非常的庸俗了。在这场恋爱中没有怦然心动,没有神魂颠倒,更没有铭心刻骨,有的只是平平淡淡。可紫千真的觉得恐怕只有这平平淡淡才最有可能地久天长。

紫千坐下,对着张雄有些发呆的脸笑了。张雄每次看到紫千,都会为她的俏丽和妩媚吃惊,他从不掩饰这种惊讶。张雄并非没见过世面,在外资酒店工作,眼前完全可以说是美女如云。可张雄是高度近视,再漂亮的女人如果离他一米以外,在他眼里也就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而已。所以当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紫千时,实在吃惊不小。也就是他那毫不掩饰的天真的惊讶打动了紫千,紫千十分知道自己的漂亮,可还没有漂亮到会让人吃惊的地步,更没有漂亮到让男人毫不掩饰地把这种惊讶表现出来。所以张雄的惊讶让她很开心。

张雄收回惊讶的目光,开始点菜。整个吃饭过程中张雄只说他如何培训的事,跟每次吃饭一样,不像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说。紫千因为心有期待,这饭便吃得一点滋味也没有。而且紫千不喜欢张雄吃饭的样子,太文雅,太绅士,虽然她知道这应该是高层次男人的修养。见张雄很贵族化的样子,温文尔雅地吃着鲍鱼,紫千实在忍不住了,问:“你不是说南京回来后有事跟我说吗?”

“嗯?”张雄一脸的茫然,过了一会才想起来,说:“那我大概是准备跟你说我要结婚了,下个月。”

“结婚?跟谁?”

张雄说出一个名字,然后反过来很惊讶地问紫千:“怎么,你不知道啊,你们不是关系不错吗?”

紫千感到自己的脸慢慢地红了,像发烧一样,然后有股气在胸腹间荡漾汹涌。她拼命地忍着,才使自己没有推开桌子跑出去。张雄说的那个人是他们酒店的客房经理,是个有管理学硕士学位的女孩。紫千在酒店上班的时候,跟她的关系是不错,而且就是现在她也常到紫千的礼品店买些小玩艺。紫千觉得自己真是太多情了,人家原本就只把你当成一般的异性朋友,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娶你。你无论多漂亮,在张雄眼里也无法跟一个有硕士学位的女孩比啊。跟张雄相处这么长时间,他从来就没对你提过什么非分的要求。仅凭这一点,你也应该明白张雄对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其他想法的。紫千发现自己真的是很蠢,还以为张雄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是一个难得的君子呢。

张雄见紫千坐在那儿发呆,很不理解地问:“你怎么不吃了,不对胃口啊,你不是很喜欢吃海鲜的吗?”

看他那一脸傻乎乎的样子,紫千想自己大概还是不能接受他的,这样的男人真的懂得爱吗?虽然这样想,紫千还是觉得心口有些隐隐作痛。为了掩饰难堪,她强装笑脸问了一些关于结婚的具体事宜。可张雄根本就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也想不到她会难堪,依然温文尔雅地对付着那些海鲜。

紫千实在坐不下去了,只好说自己和别人还有约会,得先走了。张雄有些惊讶,但还是很礼貌地点点头,说了声再见,又说婚宴的喜帖过几天就给她寄去。紫千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了声再见,走了。

外面还在下着雨,紫千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在大街上走,她发现自己没有地方可以疗伤。

当然还是有一个地方可以去的,那就是李吟那儿。可这件事她不想跟李吟说,李吟对男女之间的事毫无兴趣。俩人相处这么多年,李吟就没问过她私生活方面的事。

她和冬生离婚的时候,心里难受得不得了,非常想跟李吟说说。可李吟几乎是面无表情地听,并且根本不发表任何意见,搞得紫千觉得不如回家对着墙说去,紫千还真没碰到世界上真有这么对别人的隐私毫无兴趣的人,她还真不习惯。因为我们已经太习惯那些千方百计打听别人隐私,然后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的人了。

可是和李吟处长了,却越来越喜欢李吟的这种淡泊、这种漫不经心。李吟并不是完全的漫不经心,她对人的关心几乎是不着痕迹的,紫千不知道李吟是不是对所有的人都这样。但是紫千真的好喜欢和李吟现在的这种关系,彼此好像是平平淡淡的,可是在一起的时候却都觉得愉快,这真是一种很不错的感受。

紫千想起和李吟的交往过程,至今都觉得好笑。

在厂里的时候,紫千在车间当技术员,李吟在办公室,俩人工作上没有什么关系。在家里,两家虽然住在上下楼,可是紫千几乎就没有在楼道里见到过李吟。

李吟在厂里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该说说,该笑笑。她在二十六七岁的时候,老不结婚,好像也没男朋友,厂里还有些议论。后来见她自己并不避讳谈男婚女嫁的事,有人问她为什么不结婚,她很自然地说:“我喜欢的人娶了别人,喜欢我的人我不愿嫁,有什么办法?”像是开玩笑,又像是真的。时间长了,也就没人问了,好像她不结婚是件很平常的事,用不着大惊小怪。

厂里破产重组的时候,紫千和李吟都愿意下岗。下岗后,好像就更见不着李吟了。后来,她和冬生吵架越来越频繁,左邻右舍的都过来劝,也没见过李吟伸过头。再后来,俩人开始打架,一打,紫千就摔东西。厂里的房子虽说年代不长,却是地道的伪劣产品,一点不隔音,他们家摔东西,就像是在李吟家里摔,就这,李吟也没说过话。倒是紫千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想找李吟道个歉都看不见她的人。

终于有一天,俩人又打架,把鱼缸给摔了,水一下顺着楼板的缝隙往下漏,冬生慌了,忙拿了拖把来拖,而紫千则哭得出不来气。这时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李吟。李吟看看他们俩,说了一句:“你们能不能不摔东西。”就这么一句话,说完了就准备走。紫千突然就叫了一声李吟,李吟回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看紫千。紫千说我想到你家坐会可以吗,李吟用询问的眼光看冬生,冬生长长地叹口气,眼睛里却分明是无奈的求助。

到了李吟家,李吟拿了个靠垫让紫千坐到卧室的地板上,给她拧了个热毛巾擦泪,又给她倒了杯热茶,然后自己也坐下来,用刀切一只橙子。

李吟做的一切好像紫千不是第一次到她家来的同事,而是自己的小妹受了委屈,当姐姐的在安慰她。待紫千稍许平静了些,李吟递一片切好的橙子给她,笑道:“看你长得挺温柔的,也够厉害啊!”

紫千没想到李吟一开口就是笑她,不由就说:“我怎么厉害了?”

“还不厉害啊,什么东西都敢往地下摔,那天是不是摔了一瓶酒?跟枚炸弹似的,吓得我差点打翻了手上的饭碗。”

紫千想起是有这么回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李吟只是摇摇头,说了声:“你们这是何苦?”就换了话题。问她在哪儿打工,问楼房销售的情况。本来紫千是想跟她说说自己的苦恼的,见她这样,反不好意思,也就聊了一些别的,倒把吵架的事忘了。坐到9点多,紫千有些不好意思了,起身告辞,李吟也没说什么客气话,起身送客。到门口的时候,李吟说:“以后心里不痛快就下来坐坐。”说得很诚恳。

后来紫千便常常下来坐,她喜欢李吟家里的感觉,舒适、干净,她也喜欢李吟的感觉,平和、安静。她发现每次和冬生吵过以后,只要到李吟那儿坐坐,受伤的感觉就会好多了。和冬生离过以后,她更喜欢李吟这儿了。只是她自己的社交活动太多,晚上很少有在家吃饭的时候,成天到晚跟着一帮朋友跳舞、打保龄球,甚至整夜搓麻将。可是一个月中间,她总要到李吟那儿坐一两个晚上,有时在一起吃饭,听听歌,瞎聊一通。

奇怪的是,和朋友出去玩,到家无论多累,总是不能很快入睡。可是每次在李吟那儿坐一会,不管是早还是迟,却总能睡得很踏实。她笑称李吟是动态活性催眠药。

偶尔的,她也在李吟那儿过夜,她喜欢和李吟之间的那种很温存的亲密。每一次,这种亲密都会让她愉快好几天。而李吟却从不过问她的任何事,来了就来了,不来也从不问。和朋友间的事她和李吟说,李吟就听着,不说就不说。可她还是注意到李吟不喜欢听她和男人间的事,就像她以前和冬生在一起一样,俩人在家吵得惊天动地,到李吟这儿,从未听她劝过一句。慢慢地紫千也习惯了,关于男人的事从不跟李吟说。

紫千在雨中懒洋洋地走了一会,还是来到她自己的小礼品店。店里请了一个原来厂里师傅的女儿看着,小姑娘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不想再读书,能到紫千这儿帮她看店非常开心,干得很认真。小姑娘读书虽然不行,可卖这些小玩意头脑倒挺灵,小店的生意让她做得挺热火。紫千倒省了不少心,除了进进货,反倒很少到店里来,把个店都交给这个叫阿灵的小丫头了。

这会儿过来看看,见虽是下雨,小小店堂里人还是不少。阿灵见她来了,忙说:“紫千姨,你来得正好,有好几个品种都快没了,你哪天去进货啊?”

紫千跟阿灵盘了盘货,又算了一下账,坐在店里看阿灵跟那些少男少女边做生意,边谈天说地,觉得挺有意思的。她突然感到自己好像老了,这些少男少女们说的话有一些她竟听不懂了。她在想着什么时候是不是干脆把这个小店面盘给阿灵算了,这些年也算有了一些积蓄,约上李吟一块出去玩玩。碰到好男人就嫁,碰不上好男人,自己也得学会好好生活。她估计只怕遇上好男人的机会不多,这个世界上还有叫做好男人的这种东西吗?自己坐在那儿瞎想着,竟笑了起来。她站起来跟阿灵说:“我走了,你也别做得太晚,差不多就行了。”

走出老远了,还听一个小姑娘跟阿灵说:“你这老板够意思啊!”

阿灵说:“那是。”

李吟哭得有些倦了,可心里那思念的痛却丝毫没有减轻,即使这样,她也忍着不给思弦打电话。她实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从这种苦恼中解脱出来。

自从和思弦有了肌肤之亲以后,这种想见又怕见的痛苦就无时无刻不折磨着李吟。不仅折磨着李吟,也折磨着思弦。思弦的苦恼是觉得不管怎么样李吟也才三十多岁,恐怕最终还是要有个家的,怕自己和她的这种关系会耽误了她。而李吟的苦恼则是想思弦大小也算是个市里的名人,让别人知道了她和自己有这种关系,以后只怕很难做人做事。

其实李吟只是想在思弦的身边,哪怕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那样看着她。看着她凝视自己的眼睛,感受着她的体温,只要能这样,李吟知道自己就已经非常满足了。可是就这一点,她和思弦为什么都没有勇气去做?她们做错了什么,又伤害了谁?

大约是上大二那年,李吟知道了自己可能是同性恋。刚明白这一点,真把她吓坏了。为了证明自己的认识是错误的,她拼命地约班上的男生们一起玩。

当时,班上有一个叫陈原的男生正儿八经追她,追得很执着。那男生比她小两岁,是从高二跳级考进来的。男孩子长得清秀而挺拔,真像是北方田野里的一棵白杨树。

开始的时候李吟并不知道男孩在追她,李吟在这个事情上一贯迟钝。李吟喜欢陈原的聪明,常和他约了一起出去,当然,大多数时候都还有班上的其他同学。

大二开学的前几天,家住市里的几个同学一块约了去西山水库游泳,完了以后又一起吃饭。吃完饭大家开玩笑说自由配对,分开行动。果然,平时挺不错的男生女生就各自走了,只剩下李吟和陈原。李吟还笑,说:“乱配什么呀,怎么把我们俩配一起啊!”陈原就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俩人就沿着中阳西路慢慢走着,胡说八道着。慢慢地,路上行人越来越少,本来这条路就偏。突然陈原站住了,一把将李吟抱住,低了头想吻她。李吟毫无思想准备,本能地将他猛地一推,气呼呼地说:“你搞什么名堂,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

她的过度反应把陈原搞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李吟根本就是把这当成玩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狂热地追她。陈原先是傻了,接着心里难受得眼泪都下来了。也不管路上有人没人,把李吟一个人扔那儿,转身就走了。

李吟还站在那儿犯傻,慢慢才想起一些陈原和她在一起的情景,才明白了这不是同学们在开玩笑,而是人人都知道陈原在追她。

可李吟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看见的事,她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李吟对陈原的态度,很得罪班里的一些人,因为大家都喜欢陈原,觉得你李吟未免有些太狂。

这也罢了,可是李吟发现自己非常喜欢高一届的一个叫陆星沉的女生。陆星沉是个很活跃的学生,不仅是校刊的编辑,歌也唱得好,还是学校女子篮球队的主力队员。李吟最喜欢看陆星沉打球,她跑动时敏捷的身影,上篮时优雅的动作,都让李吟心动。

当然,在旁边看篮球的不是李吟一个人对陆星沉心动,心动的有学校里很多的男生。李吟刚开始喜欢陆星沉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后来发生了陈原的事,又发现自己对陆星沉几乎是魂牵梦绕,才知道自己出问题了。

她认真反思了自己这些年的感情心路,才发现自己从未对任何一个男孩子动过心。十七八岁的时候,高中里的很多女生都和某一个男生好,好像只有李吟傻乎乎的。当时班上真有几个男生对她颇有好感,可她压根就没反应。要好的女友在一起的时候喜欢谈自己喜欢的男生,问起李吟,她却只有摇头。

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班上几个男生女生约了一起去南京玩,李吟也去了。晚上住在旅馆的时候,和她最好的刘越突然亲了她一下,她顿时心跳如鼓,结果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再看到刘越和喜欢的男生亲热时,李吟竟感到了心里隐隐作痛。

李吟回想起这一切,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同性恋了。她想着陈原,任何一个正常的女生恐怕都会喜欢他的,他聪明又幽默,外表也可谓风采卓然,几乎可以肯定是前途无量的,可自己为什么就对他没感觉呢?那么自己长到二十多岁又对哪一个男人有过感觉呢?没有,从来也没有。倒是常有一些优秀而漂亮的女人令自己心动,而像对陆星沉这样魂牵梦绕倒确实是头一次。

虽然魂牵梦萦,却知道是无缘相识的。知道这一点反而让李吟心安,至少自己不会做出什么让人耻笑的事情。可是一非常偶然的机缘却使俩人认识了,并且真的有了非同一般的关系。

那些年大学里十分盛行做社会调查,就是让学生走出校门,走向社会,了解社会。所以李吟大三的上学期,学校也搞了一些社会调查的活动。当时基本由学生自由组合,选一个课题,找一个指导老师带着出去。李吟便报了一个课题组,出发的那天,意外地发现陆星沉也在这个组,李吟当时真有做梦的感觉。

她们这个组是去一家大型的军工厂,军工厂在一个大山里。说实话,厂领导也不知这些大学生来干什么,反正让办公室的人负责接待安排就是了。

他们组带上指导老师是三女五男,另外一个女生是李吟一届的,她的男朋友也在这个组。厂里安排他们住厂招待所,课题调查嘛由他们自己找对象,厂里要求职工积极支持就是。调查活动就不说了,厂里的条件不算好,反正李吟他们更大程度上是把这次社会活动当成玩了。

厂门外就是景色秀丽的山坡和田野,每天晚上吃完饭以后,李吟他们和厂里的青年职工一样喜欢到厂区外散步。那个女生因男朋友在一起,所以总是和男朋友一起散步,而李吟、陆星沉则和其他几个人有时一块,有时三三两两的没准。可是没过几天,就只剩下李吟和陆星沉一起了。因为不管有几个人一起,她俩都如入忘我之境,只顾自己说话,根本无视别人的存在。

她们喜欢走到厂区对面的一个小山坡上,十月,山坡上的草地厚而柔软,她们常背靠背地坐在那儿聊天。也没什么特别的话题,无非是当时的大学生们喜欢谈论的一些人和事罢了。

有一天,聊得挺好的,陆星沉突然转过脸笑吟吟地问李吟:“你是喜欢篮球呢还是喜欢我?”李吟一下给她问愣了,不知她是什么意思。陆星沉自顾自地说:“每次赛球的时候,我都感到场外有一双眼睛盯着我,可我总找不到这双眼睛。一天,我到篮架下去捡球,一抬头,就看到了你的眼睛,我一下子就知道了场外那双看着我的眼睛就是你的,对吗?”

李吟红了脸,可她还是奇怪地问:“场外那么多看着你的眼睛,你怎么知道就是我呢?”

陆星沉笑了,那笑非常的美:“我当然知道,因为你喜欢我,对吗?”

李吟又窘又羞,心怦怦跳着,不知该说什么好。陆星沉却不放过她:“说啊,喜欢我吗?”李吟只得点头。陆星沉又将身子转过去,和李吟背靠着背坐着,声音轻而清晰地说:“其实我也喜欢你,真的非常喜欢你。”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好像都被这种感情吓着了。后来一直到回到招待所,俩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

接下来的日子里,俩人都尽可能地避免单独在一起,可又盼着独处的时候。李吟真正尝到了心里有所牵挂的痛苦和甜蜜。

李吟读书的学校就在家所住的市里,可是因为跟妈妈的冷淡关系,李吟很少回家,更别说带同学回来了。而陆星沉的情况和她恰恰相反,陆星沉是独女,一个妹妹长到十三岁时得骨癌死了,所以她父母更是视星沉为掌上明珠,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回学校后的日子里,李吟几乎每个星期天都是在陆星沉家过的,陆星沉的父母待她如自己的女儿一般,这让李吟的心又酸又甜。

陆星沉的床头放着她和妹妹的合影,那个不在人世了的小姑娘的笑容会让每一个人心痛。李吟觉得那小姑娘的眉眼和自己颇有几分相像,李吟不知道陆星沉是不是因为这个而喜欢她。

和陆星沉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无法不让李吟觉得回肠荡气、刻骨铭心。

李吟长到二十二岁,身体从未和任何一个人如此亲近过,包括自己的妈妈。李吟后来才明白自己的同性恋心理恰恰是因过于渴望母爱而形成的。妈妈对李吟的过于冷淡使李吟非常羞于对别人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情,对别人碰自己的身体更是非常敏感。可是这一夜和星沉紧紧相拥着,肌肤贴着肌肤的感觉实在太美好了。星沉吻她,从她的额头开始,到眼睛、面颊、唇,然后到脖子、乳房,到腹部,到身体的最隐秘部位。李吟从来不知道亲吻是这样的甜美。当星沉的嘴唇停留在她的乳房上,用舌头去触她那只是一片小小的红晕的乳头时,李吟觉得身体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

李吟也去吻星沉,羞涩而轻柔,却甜蜜得让人晕眩。

两个女孩子各自去吻着对方年轻健康的身体,抚摸对方光滑的肌肤,然后紧紧地相拥。第二天早晨,李吟醒来的时候,看到陆星沉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眼睛里有一种东西让李吟想融化。

所以后来李吟知道星沉实际上和学校的某一个男生有过性关系,真是吃惊不小。她问星沉这是为什么,既然喜欢男生,为什么又和自己在一起。星沉说她并不喜欢男生,但她想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想知道哪种感觉更美好。

李吟问她有没有结论,她笑了,说,没有人比你更美好。

李吟不喜欢星沉这样,可却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和她在一起。

星沉告诉李吟她有男朋友,她说的那个名字更让李吟吃惊,是一个全校有名的怪人。星沉说自己也不喜欢男人,但还是要嫁人的。之所以选择这个怪人,就是因为这样的人大多是工作狂,或许在生活上就会马虎些。

李吟不知道星沉的马虎是什么意思,对她的理论也听不懂。

星沉亲着她的脸说:“你不用懂,只要知道我是真心爱你的就是了。”

有时候,俩人亲昵过后,星沉会很忧郁地问:“吟儿,你怎么办呢,谁来陪你过一辈子呢?”

李吟不知道,但她知道一点,无论这一生如何寂寞,她也不会嫁一个男人。

现在星沉和她的那个怪人在美国的俄亥俄州,已经有一个男孩了,生活得挺好。星沉有时给她打越洋电话,并不避讳和李吟之间的那段感情。只是劝她嫁人,说男人有时还是有用的一类的胡话,李吟也就听着。与其说李吟在听她讲话,倒不如说李吟在听她的声音,听到她的声音李吟心里也觉得挺温暖的。

李吟毕业后,家里来来往往的给李吟介绍对象的人多了起来,妈妈一如既往地冷淡,很得罪了不少人。这反倒成全了李吟,李吟连听都不愿听那些介绍人热情的说词。父亲是干着急,一点主意也拿不了。倒是嫂子真的为李吟着急,后来却发现哪儿有些不对,很认真地和李吟谈了谈。李吟也不隐瞒,把自己的心事全跟嫂子说了,一是觉得与其讳莫如深,不如说个明白,也省了别人老把这当个事,二也是觉得嫂子多少算个文化人,不会太大惊小怪。不过嫂子还是很吃惊,但后来表示可以理解,并且从此以后真的再没有拿这种事烦过李吟。这也是李吟至今和嫂子关系都不错的原因。

李吟分到厂里没多久,厂里就给她和另一个女职工分了一间共同的宿舍。一年以后,那人就结婚搬出去了。又两年,李吟她们住的这种旧平房拆建,李吟顺理成章地分到了一套一室半一厅的房子。虽说房子不大,结构却很合理,就是李吟现在住的这套,李吟非常满足。

学校毕业后,星沉出了国,李吟过了一段很寂寞却平静的生活。上班的时候,和所有平凡的人一样过着平凡的生活,下了班回到自己的一人天地,想干嘛干嘛,至少有心灵的自由。有的时候会非常地想星沉,想得心痛,可星沉来电话的时候,她从不说。她明白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就得做好承受一辈子心灵和生理的寂寞的准备。可这一切都在遇到思弦之前。

遇到思弦,李吟不知道是缘分还是情债,但心灵的宁静已不复存在了。

其实和思弦在一起的感觉跟陆星沉还不太一样。和星沉在一起,更渴望的是身体的接触,是亲吻和爱抚。俩人都是处于性觉醒的朦胧期的少女,还不太懂得怎样去获得快感和高潮,只有女孩子间相互亲密的愉悦。可是和思弦在一起,除了在床上的无限缠绵和温柔以外,更多的是心灵的相互吸引和渴望。

每次和思弦在一起,她都有无法控制的欲望,想把脸贴进思弦的双乳之间,想像婴儿一样吮吸她的乳房。每当她把脸贴进思弦乳房之间的时候,思弦总喜欢在她耳边轻轻叫着:“吟儿,小吟儿……”这时李吟就有些恍惚,好像自己的身体突然缩小了,缩成婴儿状,这种状态真的可以让她晕眩。

她还喜欢思弦的爱抚,每当思弦那双柔若无骨的手在她的肌肤上轻轻滑过时,她对自己年轻而健康的身体十分满意。她知道自己的乳房饱满而结实,自己的肌肤光滑而润泽,自己的身体敏感而有激情。她满意自己能把这么美好的身体给自己真正爱的人。

但是,她更喜欢的是和思弦相对而坐,聊她们共同喜欢的古典文学、聊她们共同喜欢的诗人李商隐、杜牧,彼此间深深理解和相互欣赏的会意的微笑,也是可以让人心动的。

她爱思弦,爱得刻骨铭心,她知道思弦也爱她,可是相爱的人为什么就是不能在一起?

曾经,思弦非常地忙。八十年代的中后期真是文学的黄金时期,所有的文学刊物都红火得一塌糊涂。编辑部里的来稿堆成小山,怎么看都看不完。思弦是上班看稿、下班看稿,成天沉浸在别人的感情世界里,和文稿中的人物同悲同喜,把自己的真实生活反而淡化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文学的身份突然就一落千丈,他们这些做文学刊物的人突然就成了有闲阶级。不用说,每个人内心都有过十分失落的感觉,但很快,每个人都找到了新的生活方式,未必比做文学时更差。

思弦倒简单,不过从别人的笔底世界转入自己的笔底世界。这些年积淀了很多生活感受,也积淀了很多文化的思考,更积淀了很多创作的冲动。她写得很顺手,几乎可以说是行云流水。她自己做文学刊物多年,对读者的口味可谓了解甚深,很快就成了小有名气的多产作家。思弦以为文学固然有沉重的社会责任,可具体到某一部文学作品,大可不必去赋予它什么庄严的主题。每一部文学作品都是作者对生活的认识、感受,或者愿望,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不过是不同的人从中可以看出不同的意思来而已。

有了名气,就有了无穷无尽的烦恼,每天从各种名目的宴会、见面会、座谈会等等应酬(谁说文学已经沦落了?)中回到家里,反而陷入更深的寂寞里。更有一层的烦恼就是人们突然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关心起她的私生活来,更有一帮惟恐天下无事的人开始张罗着各种各样的男人推荐给她做备选丈夫。推出的人职业品种之全可以办一个职业博览会了。有时思弦恨不能将李吟拉到众人面前,对他们说我是一个同性恋,这就是我最心爱的人。思弦想如果她这么做了,肯定所有的人都会目瞪口呆,思弦想看着他们目瞪口呆的样子一定很好笑。可惜思弦知道自己没勇气这么做,不过这样想想也挺解恨的。可是想过以后,思弦就更想李吟了,李吟真的是她最心爱的人。

和李吟认识有六七年了,可俩人在一起度过的时光绝不会超过一个月。听李吟说了她自己的故事后,思弦知道李吟实际上更大的程度上是把她当成母亲的替身了,思弦也觉得自己在对李吟的爱中确有很多类似母爱的成分,但绝不仅仅是这些。

开始和李吟往来的时候,是觉得和她在一起挺轻松,不用找什么话题,想起什么聊什么。李吟是那种甭管你说什么她都能接上话茬的人,说明她闲书看得很多,而且不乏机智和幽默。

后来往来多了,聊得也深入一些,发现李吟对一些问题看得挺透彻。不仅仅是深刻的透彻,而且是简单的透彻,绝不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比如对她自己的感情取向问题,她从不跟别人解释,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她可以笑嘻嘻地听。让人觉得她是个根本没故事的人,没故事的人就不会让人有兴趣。

相处得日益亲密后,思弦几乎每天都能从李吟身上发现很多现在的年轻人早已没有了或不屑于保留的品质。

思弦发现她极善良,思弦以为善良的人大多是心智很高的人。

有一次思弦陪李吟去看病,在李吟前边的一个似乎大病初愈,脸色很是难看。医生问她的年龄,她说了一个数,李吟和思弦都吃惊,因为她看上去至少比她所说的年龄大十岁。到李吟的时候,医生照旧问年龄,李吟不知为什么不肯说,是思弦代为回答的。这下轮到那个病人和医生吃惊了,说李吟看上去实在比她说的小很多。李吟竟然红了脸说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自己穿的衣服颜色亮,所以显年轻罢了。李吟从不用任何化妆品,加上她一贯简洁而休闲的衣着,看上去像个大学生,一点也不像年近三十的人。连医生都说你这个姑娘太善良了。

李吟是怕伤害了那个病人,其实那病人与她何干?

思弦还发现李吟特别的羞怯。李吟依恋她,眼睛喜欢跟着她的身影转。可是每次当她回过头来寻找她的眼睛时,她却总是避开。

总之和李吟相处得越久,思弦发现自己就越喜欢她,她甚至觉得像李吟这样的女孩子是没有什么男人可以消受得起的。当然,这样想是因为思弦自己对男人的失望,所以很偏激。其实越这样想就越是怕哪一天李吟真的就被哪个好男人从自己身边抢走了。

思弦喜欢和李吟在一起的日子,喜欢和她坐在沙发上闲聊,喜欢和她无所事事地逛大街,也喜欢将她拥在怀里,去亲吻她、爱抚她,让俩人都得到那种温暖而纯粹的快乐。但俩人最喜欢的都是久久地凝视对方的眼睛,然后亲吻和拥抱。

李吟非常喜欢抓着思弦的手,然后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吻。李吟告诉思弦自己上高中的时候在《战争与和平》中读到娜塔莎像这样吻她的母亲时,李吟哭了。她想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和自己的妈妈如此亲近的。

有一次,思弦问她,你不喜欢男人这我可以理解,可你不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吗。李吟几乎想都没想就说不想。思弦说为什么,你是非常喜欢孩子的啊,而且人们以为不能做母亲的女人是不完整的女人。李吟反应很强烈地说你以为我母亲是完整的女人吗,虽然有孩子,却不让她得到母爱,这样的女人完整吗?李吟又说我自己已经不完整了,我不能保证会给孩子完整,所以我宁可不要。思弦不由心惊,一个母亲对女儿的伤害竟会如此之深,她毁掉的已不仅仅是女儿的一生。

李吟又说:“思弦,你也没有孩子,你觉得自己完整吗?”思弦看着她,无限深情地说:“小吟儿,有了你我就完整了。”她在心里对李吟说,小吟儿,只要你愿意,我真的愿意做你的妈妈。

其实,思弦第一次爱抚李吟的身体,是在和李吟亲吻的那个夜晚的一年以后。这期间,俩人在一起也只度过屈指可数的三五个夜晚,每次都是思弦将李吟拥在怀里,吻她,让她像孩子一样吮吸自己的乳房,却始终不好意思去爱抚李吟的全部身体。因为她知道李吟从没交过男朋友,也没有经历。并且李吟实在太羞涩,让思弦不知道该怎样去爱抚她。

那天下午,思弦出了个长差回来。在路上,就想李吟想得不可抑制。到家以后,洗了个澡,就直接去了李吟那儿。她故意没有给李吟打电话,所以当李吟打开门,看到是她时,那脸上的惊喜让思弦几乎陶醉。

俩人一起吃的晚饭。晚饭后,思弦没有走,俩人早早地上了床。先是习惯地坐在床上看电视,李吟将头靠在思弦的肩上,思弦感到了她身体的微微颤抖。她侧过脸,看见李吟的眼中波光流转,双颊也像飞霞一般红晕。思弦突然明白了,她转身抱住李吟,在她耳边说:“今天晚上愿意给我,是吗?”

那天晚上,是思弦第一次无比亲密地爱抚李吟的整个身体。当思弦的手从李吟的乳房滑向她的两腿之间时,发现那儿已完全湿润,思弦用她的手和唇让李吟第一次感受了高潮。思弦觉得这一次的感觉是无与伦比的美。

事后,李吟在思弦的怀里哭了很久,然后说:“思弦,你爱我,对吗?”

俩人在一起很长时间了,从来没有用过“爱”这个字,所以听李吟这样问,思弦很震动。她吮吸着李吟眼里的泪,紧紧拥着她汗湿的身体说:“小吟儿,我不知道怎样爱你才会让你感到没有缺憾。”

在爱抚的过程中,思弦发现李吟的身体是完完全全的处子。思弦突然觉得心里很疼,真正的心疼。现在,拥着李吟美好的身体,思弦的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怜爱。一个女人的处子之身第一次似乎应该给她所爱的男人,可是李吟给了自己。完全地毫无保留地给了自己。她心中的疼和爱怜使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使李吟的爱无愧无悔,不知道自己怎样做才能让李吟永无缺憾。

李吟的身体和情感都已从极度的冲动中平静下来,心里有一种踏踏实实的温暖和沁入心扉的柔情。所以听思弦这样说,不无奇怪地反问:“什么缺憾?”

“没有过男人的缺憾。”

李吟将她的身体推开:“思弦,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是的,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用整个灵魂爱你,可是除了吻和爱抚,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李吟笑了,她说:“我知道,你的每个眼神、你的吻、你的每一句要说却没有说的话我全知道,我全部都懂。”

李吟说:“思弦,我只想要你,只想和你在一起。”李吟说这话时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思弦用两只手捧着李吟的脸,久久地吻她的眼睛,然后问:“吟儿,告诉我,这是你的第一次吗?”

李吟不好意思地垂下眉睫:“不,不是第一次。”她把自己和陆星沉之间的事全部告诉了思弦,然后羞怯地笑了一下,又说:“可是这么美好的感受真的是第一次。”

思弦好笑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说:“傻丫头,那不是性爱,你们那样做不过是女孩子间亲密的小动作而已,知道吗?”

李吟笑了,笑得非常甜美。她在思弦的唇上亲了一下说:“可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会永远爱我吗?”

思弦在心里叹息一下,说:“吟儿,你知道我现在最希望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现在最希望的就是你和我都赶快到五十岁,那时我们已经有了白发,我们不再会为情所困,不会为世俗所困,也不会为功名利禄所困。到那时,我们可能就获得了完全的自由,是心灵的自由。我们可以每天厮守在一起,可以在落满黄叶的小路上散步,可以在公园的草坪上看落日,可以做所有我们喜欢做的事。你说,会有那一天吗?”

李吟的眼里慢慢地涌上泪,说:“我现在就想是五十岁,为什么不是现在?”

雨还在缠缠绵绵地下着,像是恋人的心事,剪不断,理还乱。

紫千独自坐在一家饭店的一张小桌边,中午那餐价格不菲的海鲜宴,紫千根本就没吃什么,这会肚子真饿了。紫千几乎从没有独自一个人吃过饭,她想尝尝一个人吃饭的滋味也不错。可是她的想法还是落空了。刚吃了两口,就看见冬生和他现在的妻子、也就是他的女同事,拉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进来了。那想来是他们的孩子,紫千有些自嘲地想他倒是什么也没耽误。

冬生也看见她了,三个人一起走过来,冬生笑嘻嘻地说:“一起坐可以吗?”

紫千不知怎么就说了句:“对不起,我另约了人。”

“噢,那就不打扰了。”冬生彬彬有礼地说,可眼睛里分明有一丝留恋。

那女同事倒是谦和地笑笑。而那男孩却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紫千的心里突然就有些痛。

冬生他们出去后,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喝了两口汤,就出来了。走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紫千的心中充满惆怅。

李吟却仍然在痛苦的思念中无法自拔。

电话和传呼机交替响着,她不接听,也不看信息。她不知道,现在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思弦,其他的事对她还有什么意思,又与她何干?

李吟知道自己实际上也就是个很平庸的女人,从没想过要做什么出人头地或哗众取宠的事。她写文章是因为她喜欢,而且她要吃饭。她选择和自己的同性相爱这样的生活方式,并非是要和世俗过不去,也并不以为自己有什么错。事实上每个人应该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只要不对他人造成伤害。李吟只想要她自己的那份幸福,想和自己相爱的人厮守着过一份平静的生活,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愿望,可李吟知道要想实现这愿望实在很难。

只有思弦想通了,爱本身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实在与别人没有多少关系。明天她一定要把这一点告诉李吟,然后让李吟去决定,愿不愿和她天长地久。

她想起李商隐的那句名诗:“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她想要告诉李吟,相爱的人不是只能隔雨相望的,她们是可以走到一起的,只要她们有足够的勇气。

2001年5月12日第一稿

2001年10月24日定稿

⊙文学短评

《隔雨红楼》讲述了几个女性之间的另类情感。从小到大母亲对李吟的冷漠对她造成深深的伤害,渴望母爱而不可得的怅惘直接影响了她的生活,包括她的性取向。李吟牵挂的是思弦,两个心灵相通的女人从身体到精神都从对方身上获得了满足和慰藉。题记中“红楼隔雨相望冷”一句为小说题目做了注解,作者用细腻的语言描绘了李吟与思弦之间唯美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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