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瘌痢的老婆是金竹公社的电话员，圆圆胖胖的，声音却又尖又高。她说：“你个死瘌痢啊腥瘌痢，你打个搞科学种田的牌子，你搞个鬼的科学呀你？你明明是搞那个不要脸的破鞋，那个草绳子系腰的！不要以为破鞋就可以乱搞，正在风头上呐，小心要吃子弹呐！”因为女人是电话员，说话时一般按普通话咬字发音，所以她这一番话在沙口村人听来觉得特别有味道。阎瘌痢头皮都气红了，挺着身板呵斥她：“什么吃子弹，瞎闹嘛！”电话员说：“瞎闹？谁不知道你？你不偷吃你就过不得！你是不是这样想的，—反正是个破东西，反正不会留一点疤迹的，搞不搞都一样，是不是？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阎瘌痢说：“你这纯粹是造谣！”电话员撇撇嘴说：“那你说说，人家为什么只喜欢造你阎国富的谣呢？”阎瘌痢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可以去调查嘛，搞清了情况你再说话嘛！”电话员冷笑一声，说：“等我搞清楚了，你们把私伢子都生出来了！”
女电话员这么一闹，看热闹的人就多了，于是什么话都出来了。李玖妍的名声就彻底烂掉了。原来李玖妍真是跟了阎瘌痢了。李玖妍真是一根草绳子系腰了。李玖妍是个彻头彻尾的烂货了。最要命的是，听说李玖妍跟阎瘌痢都搞出了私伢子了。
女电话员闹过之后的第二天，金竹公社革委会的一个副主任来了，同来的还有知青办主任乔冬桂。副主任是一张国字脸，刮得溜青，下巴有点兜，很威严。他们先找了小队长黄跃春，又找了几个放牛的老头和几个男女社员，一个个都谈过了，再找阎瘌痢。三个人关在一间屋子里谈了很久，谈话时他们抽了很多烟，烟从门窗缝里飘出来，使那间屋子看起来云遮雾罩。大概是被烟呛的，屋子里的乔冬桂咳出来的声音很难听。谈话结束后，乔冬桂冲出来大声咳嗽，阎瘌痢则站在门口跟国字脸副主任说笑。乔冬桂好容易咳完了，喘吁吁地喊一声李玖妍，阎瘌痢这才走了，跟李玖妍打照面时还说了句什么。
乔冬桂拦在门口问李玖妍：“刚才他跟你说什么？”李玖妍说：“他问我死蛾子清点好了没有。”乔冬桂说：“就这一句？”李玖妍说：“就这一句。”
这一次门没关上，就那样敞开着。李玖妍进去后先拿扫帚把地上的烟头扫了扫，拢在门角落里；又拿过热水瓶，给副主任和乔冬桂的杯子里都添了点水，然后才坐下来。里面的烟雾淡了些。那里原本是队部的仓库，暂时摆了几张桌凳做工作组办公室，李玖妍坐下之后便低着头，只见国字脸副主任说几句，乔冬桂又说几句，然后是李玖妍摇摇头；他们又各说几句，李玖妍又摇摇头。好像他们负责说话，李玖妍负责摇头。
后来国字脸副主任出来了，留下乔冬桂单独跟李玖妍谈。乔冬桂曾经是她的老师，而且是女老师，女老师对女学生有些话总要好说一些。事实上这样的考虑是对头的，师生关系就是不一样，李玖妍到底对乔冬桂说了一些实话。
她们的谈话过程以及所涉及的内容大约是这样的：
乔冬桂说：“李玖妍，还记得我们在水库工地上见面吧？那时候你刚来不久，充满朝气，积极向上，多好啊！怎么几年过去，你没有一点进步，还弄出了这一堆事情，说老实话，我是有些痛心的。我也想不通，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你能告诉我吗？”
李玖妍不吭声。
乔冬桂叹口气，又说：“我知道你对我还是有芥蒂的，可是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计较你们。那时候你们还小，不懂事，再说那是运动，我也应该正确对待。所以，”乔冬桂适时地作了一个停顿，满怀感情地看着李玖妍：“如果你愿意，你觉得我还有资格当你的老师，那么今天的谈话，就算是我们师生之间的一次交流，一次谈心，除了组织，决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你看这样行吗？你还能把我看做你的老师吗？”
李玖妍犹豫着点了一下头。乔冬桂也点一下头，说好，又说谢谢你，然后她微笑着问李玖妍处女膜是怎么破的？李玖妍咬咬嘴唇，看样子还在犹豫。
乔冬桂就给她吃定心丸，鼓励她：“这事呢，也是不好说。可是，刚才我不是说过吗，我会给你保密的，你还有什么顾虑呢？你就放心大胆地说吧。”
乔冬桂一边等着，一边又说：“一个女孩子，远离父母，孤身一个人在这里插队，又碰到这种事，压力确实太大了；可是你要是不说，你还给他瞒着，不等于把事都放到自己一个人身上？你的肩膀是铁打的？你扛得起吗？你不要前途啦？你值吗？”
李玖妍眼里忽然有泪花了，她泪蒙蒙地看着她的老师，说：“其实，我是很害怕的，我不肯的，可是他太冲动了……”
乔冬桂点点头说：“是这样的，都是这样的，男的都容易冲动，都是图一时之快；他只顾自己的感受，从来都不肯替女方想一想……”
“我之前不肯说，是听说他就要入党了，怕这事会影响他……”
“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做了，他就要负责，所以你应该说出来。”
“詹少银。”
“哦，是他？你喜欢他吗？”
李玖妍不吭声。
“怎么，你不喜欢他？那你们怎么会？他强行？”
“不是。”
“那你们两个谁主动？你还是他？”
“我说不清。”
“你不说他冲动吗？那你呢，就同意了？”
就像挤牙膏一样，她问一句，李玖妍就说一点，又问一声，李玖妍又说一点。李玖妍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坦白了她和詹少银的那点事。她说他们只有过这一次，开始是抚摸，是在体外。后来他想进去，特别想，她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让他进去，可还是稀里糊涂地让他进去了，到最后要射了，他又拿出来了，说是怕她怀孕。
乔冬桂的呼吸明显有些急促起来，她说：“你有些晕，是吧？”
李玖妍费力地想了一阵子，老老实实地告诉老师：“我不知道我晕不晕。”
于是老师又有了新问题，老师本来就有抠问题的习惯，老师说：“你怎么知道他要射的呢，你有感觉是吗？你不是说这是你第一次吗，那你是怎么回事呢，第一次就能感觉到这个？你是怎么感觉的呢？”
李玖妍说：“是他说的。”
老师说：“那他怎么知道自己要射了？难道他不是第一次吗？”
李玖妍说：“他说是的。”
老师说：“他就拿出来了？拿出来就射了？”
李玖妍说：“拿出来了，射了。”
老师说：“多吗？”
李玖妍说：“什么？”
老师说：“就那东西，就是，就是他……射的？”
李玖妍没回答，看一眼老师，又把目光垂下去。
老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疼吗？”
李玖妍点点头说：“疼。”
李玖妍一直低着头，等老师继续提问，可老师忽然不说话了，这才抬起头看老师。她看见老师瘦而薄的两颊浮着两团潮红。老师被她看得有些慌乱，便掩饰地笑一笑，双手按住面颊，一上一下地揉着。老师说：“本来，嗯，我不想说的，但是，我是你的老师呀，是不是？所以，我还是要说一说。”李玖妍不知道老师要说什么，就等着。老师站起来，一顿一顿地走了几步，似乎要让自己平静下来。老师背对着李玖妍，忽然说：“李玖妍啊李玖妍，假如我是你妈妈，今天我就要打你几个巴掌！”李玖妍哆嗦起来，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她说：“乔老师，我心里一直很歉疚，我对不起你，我批斗过你。”这时乔老师把身子侧过来，也有些激动，说：“不说那些啦，接受这个教训吧。”
乔老师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李玖妍，李玖妍擦眼睛时，她又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她两颊上的潮红终于褪掉了，脸上又有了那种既平静又温和的微笑。
她说：“李玖妍，今天我们来的主要目的想必你也知道，刚才我们说的这些，只算敲了一下边鼓，现在我们进入正题，―我问你，你和阎组长到底有事没事？你要说老实话。”
李玖妍眼睛还是湿的，她问乔老师：“你说什么？”
乔冬桂说：“我问你和阎组长的事。”
李玖妍说：“我和阎组长有什么事呢？”
乔冬桂说：“这就怪了，他老婆闹什么呢？这种事，当老婆的最敏感。”
李玖妍定了定神，看着乔冬桂说：“乔老师是什么意思？”
乔冬桂说：“那他老婆干吗？无事生非？吃饱了撑的？”
李玖妍说：“那你们去问他老婆吧。”
乔冬桂说：“不要有情绪嘛，我们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是不是？”
李玖妍说：“乔老师，你到底想我说有事呢，还是没事呢？”
乔冬桂愣了愣，忽然又笑了：“你看你，还是有抵触情绪，这我能理解。从个人感情上说，我当然希望你没事；从工作出发呢，我希望能把事情搞清楚，希望你能实事求是，对组织上不要有一点隐瞒。”
李玖妍说：“我没有隐瞒。”
乔冬桂点头说：“我相信你。那么他呢，他有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李玖妍说：“刚才你们不是问过他吗？”
乔冬桂说：“偏听则暗嘛，想再听听你说嘛，综合起来考虑嘛。比如他对你说过什么，或者，做过什么？你呢，又是个什么态度？”
李玖妍说：“乔老师，我不是破鞋。”
乔冬桂连连点头：“那当然那当然，关键是对方，对不对？”
李玖妍说：“乔老师，你这么说又是什么意思呢？”
乔冬桂说：“男的嘛，有几个不是那样的？”
李玖妍说：“我说了没事，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推测呢？”
乔冬桂叹口气说：“傻孩子，我不是要对你负责吗？”
李玖妍淡淡地说：“谢谢乔老师。”李玖妍把手绢还给了乔老师。她和乔老师都恢复了谈话前的神态，都很平静。李玖妍还手绢时又说：“谢谢。”乔老师说：“我这是公事公办，能理解吧？”李玖妍说：“能。”
谈话结束后，乔冬桂和国字脸副主任碰了一下头。国字脸副主任决定就地公布调查结果，乔冬桂说是否太匆忙了一点？要不先回公社汇个报再说？国字脸副主任说，就这么一点事，哪儿出的哪儿了，还拖它干什么？他叫小队长黄跃春敲钟。
那天黄跃春就在旁边候着，一听说敲钟，抄起一把铁锹，几步就蹿过去了。虽然手上拿着铁锹，可是因为个子太矮，黄跃春必须踮起脚尖，把手臂和腰身都极力向上拉长，才能勉强敲到那截槽钢。那截槽钢是真正的好钢，声音又干净又脆亮，而且尾音还颤颤的，很悠扬。黄跃春敲了三遍，每遍十几下，中间停顿时，他都扯开喉咙喊一声：
“开会喽开会喽！都来开会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