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钺
如果看到你前面有阴影,别怕,那是因为你背后有阳光。
那时小飞正穿过昏暗的地道,挤上电梯,到了一号地铁候车线前,她忽然想起安染。
地铁夹裹着呼啸的气流渐渐到达,小飞看见掠过的一片片车玻璃扯着一个又一个她冲向前去,越来越慢。最终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小飞挤了进去。
地铁晃动的一瞬间,小飞知道自己看见了安染,她留在站台上,没有跟上来。
小飞不认识安染的时候,不知道生活除了平淡还能有什么,认识了安染之后,她不知道为何自己生活得这样平淡。
高考结束那晚,安染带着小飞翻墙出去买啤酒。事情很突然,一帮女孩子在宿舍里吵闹不止,忽然有人大叫:“我想一醉方休!”安染就这么出现了,她说好,我去买。
然后她一把打掉了小飞手中的历史课本,“还对什么答案,走,跟我买啤酒去!”
小飞背带裤的两侧被塞满了女孩子们凑出来的钱,她用手按住跟在安染后面。她看见安染瘦瘦长长的背,像一片大刀,安染大红色的连身裙像挂在刀上的红穗子。
她们麻利地翻过了墙,这是小飞第一次翻墙,她很诧异自己的灵巧。
“什么烂学校,都考完了还不放人!”安染骂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小飞,见她仍用手按住背带裤的两侧,忍不住笑了起来。
“至于吗?”她说。
等拎了一件酒回来,两人站在墙边盘算了好久。“保安!”小飞拉住了安染,她们趴在草丛中耐心等待那个晃着手电筒的保安渐行渐远。等起身时小飞才看见自己踩到了一只死老鼠,两个人憋住笑,一个托一个拉,带着酒翻了回去。
那天晚上整个女生楼都疯狂了。还有几个大胆的男生翻了进来。寝管知道刚考完试的学生不好惹,也就懒得去答理。
安染跟每一个翻进来的男生干杯,她的眼睛很快就滴溜溜地向外流淌着醉意。小飞看见喝了酒的安染笑的时候背一直在颤,像一匹无着落的绸缎,红光潋滟的。她觉得这个女生很特别,忽冷忽热。
酒很快喝完了,大家又凑了钱去买。这次,安染仍旧找到了缩在角落里的小飞,她说走啊我们一起。
有男生说我们和你一起,我们力气大。
安染并不理会,她说走吧,要不是你眼尖,我们可能已经在保安室了。
她们又翻了出去,小飞看得出来安染有些醉了,爬墙的时候她拉了安染一把。等买了酒回来,小飞先跳下去,安染坐在墙头上往下递酒。墨蓝色的天空在安染身后无限展开,从上到下都弥漫着烘烘的热气。她红色的裙子好像结了痂,裙边沉沉地划过小飞的脸颊,一股土腥味。
就在这时一道黄色的光射了过来,安染坐在光柱中央。小飞睖睁地看着头顶上方的红裙子女孩,她微眯着眼睛,纹丝不动。一只飞蛾在她脸边乱舞。
多年以后小飞还能想起当时的情形,一下子,舞台被点亮,她看见安染坐在聚光灯下,独自面对台下的暗。表情没有一点慌乱,只露出被打搅的不耐烦。
她们被送到了保安室。那里成了小飞对于高三最后的记忆。
接下来的夏天滞重而拖沓。小飞常常看对面一家小夫妻吵架。她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又为何吵架。甚至有时还会有一个小女孩歇斯底里的哭声刺破他们的争吵,撞向她的耳膜。小飞的夏天就是以吵架声和哭声为语境的一段废话。她没有考上重点。她常常想念安染,觉得安染会穿着红裙在大学里奔跑,时而像刀,时而像绸缎。
高四开学第一天,她正低着头整理书本,忽然听见有人问:“同学,你旁边有人吗?”
小飞一抬头,便看见了安染。
可是安染忘记了她。她们好像初识的朋友,客客气气。小飞奇怪,高考结束那晚看到的安染,和如今坐在身边的安染,究竟哪个是真实的呢?
有节自习课,班主任没来视察,小飞从抽屉里翻出一本莫奈的书,压在语文课本下面,偷偷看起来。
安染瞥见了,问小飞:“你喜欢他?”
“觉得很有意思。”
这个同大师莫奈同名的男孩,至今已出版过三本书了,被十四到二十四岁之间的女生疯狂崇拜着。
安染当下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我认识他。”
“认识谁?”
“莫奈。”
那天之后,小飞觉得安染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根线,只要顺着她的方向,就可以抵达山那边、海那边,抵达一个山水迢迢的梦。
安染的表姐在上海一家大公司做设计,莫奈最好的朋友许卓,是安染表姐同事的孩子。
关系隔得有些远。暑假里,安染去上海散心的时候,由于表姐没时间陪,托了许卓带着她四处玩。就这样认识了莫奈。
他们几乎玩遍了上海。三个人骑着那种三个座椅的自行车,在公园里飞驰。安染说这些的时候,小飞总是想起《那时花开》里的周迅,乖张、放肆。只是他们三人的青春,却那样令人艳羡。
听罢这些,小飞低下头面对数学题,面对自己现在的生活,甚至是这十七年来的生活,她感到沉重。安染的世界充满了跌宕和高潮,她似乎永远都处在生活的风头浪尖上,对地上的一切发出轻微的讥诮声。小飞以前不知道仰头看天,只是一旦看了,脚下的土地就尽失血色。
古拙的城隍庙,浪漫的外滩,奢靡的徐家汇,高耸的东方明珠……上海的马路那么宽,他们可以拽着气球飞快地跑。在地铁上,可以看见许多精致的白领,他们行色匆匆,表情淡定。大学校园里更是言情的天堂,那里绿荫蔓蔓,空气里都是传奇的因子和浪漫的气息。真的会有男生在女生楼下大声表白,却被当头浇一盆水的笑话;也会有一千多只蜡烛轻轻摇曳的感动。小飞常常在莫奈的书中寻找安染的影子,还有许卓的影子。她仔细揣摩,不想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一想到自己居然同书上的人有着一丝微妙的联系,小飞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
她决心考到上海去。这个决心并没有告诉安染。她怕安染会阻止,会说:“那是我们的上海,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去的。”安染有怪巴巴的脾气,忽然就不答理小飞了,又忽然密匝匝地腻着她。小飞捉摸不透。她一直好脾气待她,她喜欢听她说莫奈,说上海,这些字眼就像缥缈的羽翅,可以轻易托起小飞,让她感到一瞬间的轻盈。但是安染好像也觉察到了,她常常变得沉默,不答理小飞的时间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持久。最终有一次,小飞请安染讲讲上海,被她拒绝了。
小飞几近绝望。安染的拒绝,就好像一整个世界都向她关上了大门。小飞难过得哭了。是的,她嫉妒安染,很嫉妒。她没有安染的运气,不会有那么多美好的节外生枝。嫉妒过后,小飞又想,自己有什么资本去结识莫奈呢?她不过是生活在花花世界外的一个无知的人罢了。是自己太天真,不该去奢求这样的浪漫语境。这是高四,是人人都不轻松的高四,她却妄想通过这些缓解自己的焦虑。这在人人都必须有所承担的高四,是一种投机。压力原该赤裸裸,需要她直接用肩膀去担当。翅膀是骗人的,纵使有,也绝不会出现在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