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惠珊也不答,只是挨着母亲坐下,低下头去摆弄衣襟,又抬起头,痴痴地盯着伟民。虽是留过洋通晓西学的女子,可谈婚论嫁起来也还是不免有些矜持。惠珊早就心仪于伟民,而伟民乃至双方家长的意思,她也是知晓的。这种场合,她只管默默地听着,便不失为一个好女子了。
伟民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要么等等再说吧,这么大的事,反正也不着急。
惠珊父亲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伟民的父亲也掐灭香烟,正待发作。他不明白自己的儿子这是怎么了,之前说好的事情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惠珊的心抖了一下,但还是换了一副笑脸对众人说,爸,许伯伯,你们都别着急,伟民说的没错,这是一件大事,等我和他想好了再说也不迟。
伟民开始频繁地约素馨,以她的舞跳得好为理由,约她参加各种舞会。
素馨也不知该怎么拒绝,毕竟,她的心早已被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给俘获了。
舞会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两个人。
第一次单独相处,是在伟民订下的一间茶室。两人分坐在木桌两侧的竹椅上,桌上是一壶热气氤氲的碧螺春,四个小瓷碟各装了不同口味的小点心,酥脆清淡。不远处则是一幕垂悬的竹帘,篾条光滑细密。只见竹帘那边一条女子模糊的倩影,几声翻动书页的声响之后,便轻声吟诵起来:“昨夜雨疏风骤……”
是李清照的词。素馨不禁停下手中的杯子,侧耳倾听,那声音悠扬舒缓,若即若离。
这便是这间茶室的卖点,是老板匠心独运之处。伟民寻遍了整座城,要找一家合适的地方和素馨相处,最后找到了这里,他知道素馨肯定会喜欢的,而且,他还让老板把吟诵者的篇目换成了凄楚委婉的李清照的词。
素馨也跟着轻声吟诵起来,待到动情之处,不觉起身走到竹帘处,斜倚在门框上。屋内屋外两声相和,别有韵味。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于是竹帘内外的声音一齐停止,空有余音,绕梁不绝。
用毕茶点,伟民送素馨回家。到了家门口,两人口中说着再会,伟民站在原地,目送素馨走进房门。素馨手握着门把手,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这一生,便要交付于这名男子了。伟民见素馨推开门却又飞奔回来,忙向前冲了两步,任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久久相拥。
素馨抬头。已是泪流满面。
伟民轻吻着她的额头,二人这才醒悟,早在最初相见的那一刻,便已身不由己了。
是谁说,一见钟情不过是动人的传说?
伟民知道素馨喜好安静,便在市郊的一所庄园里置下了一处房子,和素馨一同搬了过去。素馨做的是编辑的工作,倒也不需每日坐在办公室里,只隔个三五天去抱一摞稿子回来,审订完之后再送回去就可以了。伟民索性辞了在父亲那里的工作,整日一心一意地陪着素馨。伟民的父亲也见过素馨,素馨是一个可人的女子,没有人会不喜欢她,可是他更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成为官员的女婿,而不是痴心的情种。整天围在女人身边会有什么出息?
可是伟民不这样想,他爱素馨,他要把他全部的爱都给她,源源不断地。既然爱她,就要爱她的生活方式,素馨这样一个古典的女子,实在是让人不禁心生爱惜。
素馨最爱庄园里的梧桐树,它们成排地立在甬路两侧,春发而秋落。每天的清晨和黄昏,素馨必会挽着伟民的胳膊在这里散步。听着伟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他对她的爱意,每每都有新的内容,百听不厌。
伟民称素馨为他的馨儿。很长时间素馨还觉得脸直发烫。
伟民说,馨儿,那日第一次相识,便是在那法式舞会上,那时你就爱上我了是吗?
素馨低声说,嗯。
那时我也看上你了。可是你呀,馨儿,倘若后来的日子,我也像你一样,默默地不做声,恐怕我们两个现在早就害上了相思之病,郁郁寡欢了。哪儿还会像这般自在逍遥?
想来还真是有些后怕。素馨紧张地拉紧了伟民的手,害怕他突然跑了似的。抬头一看,却见他正坏坏地笑。
素馨甩开他的手,说,你坏,原来你是在戏耍我呢!
伟民赶紧收敛了玩笑的表情,紧紧地拥住了素馨的双肩。
微风吹过,梧桐树的叶子哗啦作响,似是许多人在欢乐地鼓掌,为了这一对欢喜的人儿。
伟民在素馨耳边低语,我们在一起,一辈子也不分开。
如此,爱情不是很简单吗?幸福不也是很简单吗?
惠珊真是一个绝好的女子。伟民和她分开,她并未气恼。伟民和素馨住在了一起,她也并未嫉妒。反而渐渐和素馨做了知心的密友,无话不谈。
其实也不是不难过,毕竟那么多年来,她一直是爱着伟民的。只是她深深地懂得,爱一个人,就是要让他快乐,而非一定要想方设法地留他在自己的身边。现在伟民和素馨生活得自在舒适,过着神仙眷侣一般的日子,她又怎么能不为他们祝福呢?
自从伟民和素馨搬到市郊的园子,两人便很少再露面了。惠珊想见他们的时候,需要亲自找上门来。惠珊进得院门,正好看见伟民双手执锄,一下一下细心地清除杂草,素馨跟随在一旁,掏出绢丝的手帕,轻轻为他拭去额角细密的汗珠。
真是一对相敬如宾的恩爱男女,有素馨这样的女子相陪伴,也难怪伟民放弃了叱咤商界的大好前程,安心在这小园中种花锄草。
两个人见是惠珊来了,忙停下手中的活儿请她进客厅里坐。惠珊坐在椅子上,伟民坐在对面,素馨给他们二人沏好了茶,然后偎依在伟民的身旁。虽然没有亲昵的动作和言语,那股如胶似漆的劲头还是显露无遗。惠珊说,现在谈情说爱的男女们都以你们二人为榜样呢,动辄便是诸如此类的言语:想想人家伟民和素馨,倘若我也能够邂逅那样一段情缘,此生无憾矣!
哈哈哈。
伟民和素馨相视而笑。无尽缠绵。
说笑了一阵子,惠珊便要起身告辞了,她把此行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在桌子上。桂顺斋的点心和两本英文小说,是带给素馨的。几份报刊杂志,是给伟民的,还有伟民父亲写的一封信和母亲给的一些钱。
伟民打开信读起来,无非是说让他不要总是窝在屋子里不出门,有空多出去走走,当然最好是去自家的公司里看看,还有,母亲最近有些想念他,希望他回家住几天。
素馨起身送惠珊出门,惠珊便又让她带着在小园中绕了一圈。看到栽种的多是些芍药百合之类,文竹细弱地在窗台上迎风摆动,几株牡丹茎杆还算粗壮,却还未有花蕾。惠珊对素馨说,你这小园美是美,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太过柔弱了,尽是些经不起风雨的花儿,不如种几株葵花吧,看起来会更有力量呢,下次来我给你带些种子。
那就先谢过了。素馨说。
过了几日惠珊又来访,她叫素馨到近前,轻轻摊开手掌,果然是几粒葵花的种子。粒粒饱满修长,黑白相间的条纹似涂了油彩般闪亮。惠珊说,这可是名贵的品种,无论观赏还是食用都属上乘,我向朋友讲了半天才讨来这几颗,现在就与你去外面种下了吧。
留伟民一个人在屋子里翻看着报纸,她二人抓了把铁铲走了出来。小园中早以被各色的花花草草占了个滴水不漏,似乎没什么空地了,寻来寻去在门口处找到一小片泥土尚未被占领。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小雨,此时泥土还潮湿得很,只需翻开浅浅的一层,将种子撒进去,再覆上一层用手捏碎的细土便可以了。
惠珊说,这块空地刚好一整天都能照见阳光,倒像是特意为它们留的呢。这般暖和湿润的天气,只需十天吧,或许用不了十天便能够发芽了。
整置完毕,两个人一起拍着手上的泥土站起身来。因是面对面站着,目光不可避免地交织在了一起,都呆住了。该说点什么呢?一开口,不免又是关于屋子里的那个男子,关于爱,关于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时至今日,这样的话题还有必要吗?
惠珊跺跺脚,抖掉鞋子上的泥土,开口道,素馨,我可能不久就要回英国去了,接着读博士的课程。
本以为素馨也闲聊些什么,谁知她却没有答语。惠珊接着自言自语似的道,现今早已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多读些书,多学些本领,总归是件好事。
素馨眼波流转,凄凄地道,惠珊,对不起。
这一次轮到惠珊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该面对的话题总还是要面对,纵是千躲万闪也依然避不开。若是一日不把这话讲得清楚明白,大家心里都是有些芒刺在隐秘生长的。
其实倒也不必,感情这种东西说简单就简单,说复杂又复杂,只要你明白,感情的事情是不能以对错来衡量的,便可以释然了。想当初,他和我一直交往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地步,是缘分,而后来他因见了你一面便决然要与你共度此生,这也是缘分。虽然我现在还不能完全放开他,但总有一天会的,我相信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无须强求。这次我去了英国,便不打算再回来了。
一番话讲得二人几欲垂泪。
屋内,伟民望着窗外的一双女子手拉着手谈话,一副惺惺相惜的神情,却不知她们谈论的是什么。
后来素馨对伟民讲到了惠珊将重返英国的事,伟民说到时候一定得去送送她。素馨一直关注着惠珊何时临行的消息,却终还是错过了,是惠珊有意不让他们知道。消息传到素馨这里来的时候,已是惠珊离开有半月的时日了。
此时,葵花的幼苗已有三寸来高。
时光如梭,日夜穿行。
转眼已是两年过去了。生活的变化隐忍而又浮躁。
读书写字,收拾房间,便是惠珊生活的全部了。伟民订阅了大量的商报和周刊,整日埋首其中,已是很少与素馨谈心了。他还在书房里装了一部电话机,于是日日都会有人打电话过来,丁零零的叫声扰得素馨心烦意乱。每到此时,不管伟民是在吃饭还是在做其他的什么事情,定会迅速地跑步上楼,木楼板吱呀乱叫,接着便是砰的一声关门的声音。不知他有什么秘密,连素馨也听不得。
时常也会有人寻上门来,男人居多,来者往往西装革履,手提公文包,说话文雅客气。请问许伟民先生在吗?伟民便会在楼上大声应答,我在这儿呢,请上楼来谈。
有一次,伟民与客人在书房谈话。素馨想到这几日伟民不知因为什么脸色发黄,饭也吃不多,想是有什么烦心的事,使他有点上火,便煮了莲子茶给他祛火。她双手端着茶杯,也就没有敲门,用肩膀顶开书房的门径直走了进去。听到伟民火气冲冲地嚷着,我早就说过了,那只股票不能买,先前的飞涨不过是假象,你们不听,现在后悔了不是?
见素馨进来了,伟民连忙闭口不语。素馨复又退出书房。
原来伟民参与商界的事已是有些时日了。
素馨心觉委屈,我又没说不让你做喜欢的工作,何苦这般瞒我?似是我有意扯着你不让你做事,我哪有这么不讲道理?
二月将尽,虽还是有些春寒料峭,可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已然可以看见梧桐枝头的点点新绿了。
想到伟民又有好几日在书房闭门不出了,这样下去对身体也不好。素馨找出伟民的风衣和自己的羊绒披肩,拉着伟民到外面走走。
似是很久不曾这般惬意地散步了。素馨轻挽着伟民的胳膊,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缓缓向前。见过了枝头新绿也见过了盛夏繁花,见过了秋叶飘扬也见过了晶莹白雪,全部都是在这条路上。这条路可真长啊,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但只要有身边的人陪伴着,越遥远却越是幸福呀!
素馨这样想着。抬头看,伟民眉头紧锁,心思完全不在这儿,便使劲拉拉他的衣袖,轻声问,你在想些什么呢?
他转过脸来,迟疑了一会儿说,有个朋友在日本,三番五次地邀我加入他的公司,我已经推辞过了,可是他不依不饶,定是咬住了我不肯放松,说是我再不过去的话便会亲自找上门来,到时恐怕会抹不开面子。馨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