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此明月高挂枯树、清风缭绕海面的温柔场景下,能说出如此俏皮话的家伙,大概也只有Yoko了。这家伙今天穿得还算是家庭温情版,并没有展现出火辣女王的本色。也终于算遮得严严实实的。或许的确是海风有点凉的缘故吧。
“怎么了?见到我不高兴了?”
“没有,”我顿了顿,“只是不知道你这家伙怎么会冒出来的。”
她指了指沙滩上空空的大坑,说:“就在这里待了三天。”
“胡说。”
“不信算了。”她一下跳到我前面,拉起我的手。朝远方狂奔而去。
“去哪?”
她没有回答。却从沙滩里抽出一把吉他来。
“原来你会。”
于是她在静谧无人的深夜里,轻轻地弹那些忧伤的曲调。我坐在体育场看台上,是她盛大舞台的唯一观众。
喜欢音乐的人,内心里,大概都极度热爱自由吧。我突然这样想。
调好弦的时候,她却突然钻进拐角的女厕所,这让我有点莫名其妙。
“怎么了?”我真想探进头去看。
“等等就好。”
出来的时候已然玉腿横陈,超短裙于其上。上身也换成了温暖的轻摇滚风格演出服。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便问她:“要讨好我,也不用这样吧。”
她没有看我,却已经开始扫弦开来。听的什么我并不在意,大概弹的什么她也不在意。淡黄色的月光下她的鹅蛋脸尤美。那侧脸的弧线看上去有点像户田惠梨香。我什么也没说,只听她忧伤地弹奏那些悲哀的曲调。
奏的是宇多田光的《樱花翩翩》:
“恋爱 然后分手 ,唯一的誓言:这是最后一场心碎
樱树在风中摇曳 ,不久将绽放花朵
为何相同的打击 ,总是一再地遭遇
即使如此还是要继续奋战下去 ,那正是生命不可思议之处
恋爱 然后分手 ,唯一的誓言。今天将是最初的好日子,樱树在风中摇曳 ,我轻轻向你伸出手
爱你爱到不知该怎么办,不过这与你毫无关连”
我正听得尽兴,沉浸在那种快要嗅到怀旧气息的音乐里,Yoko身后却突然钻出两个黑影来了。是两个男人,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好人。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两家伙便拉住Yoko便要动手动脚,更像色狼偷袭少女那样龌龊地伸出咸猪手来,就差拿麻绳套麻袋了。我一看大事不好,赶忙冲上去,用柔弱的身躯抵挡住暴风雪般落下来的拳头。我的身上一阵剧痛,不知谁朝我脸上便是结结实实的一拳,打得我整个人便要昏死过去。我推开Yoko让她赶快走,她却拉着我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她的泪已经滑落眼眶,却不知道为什么朝对面大喊大叫起来。迷迷糊糊中我好像看见又有两个男人朝我这边冲来,朝原先那两个畜生挥拳而去。接着我不省人事,朦胧中好像看见一大群人在眼前晃来荡去,交错的身影此起彼伏,宛若海上的波浪。那种高中时代义薄云天不由分说为兄弟两肋插刀的感觉重又出现。
然后便昏迷。这没有悬念。
醒来以后,照例躺在病床上。我终于也当了一次偶像剧的男主角。
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应该便是女主角了吧。
令我手心发麻的是,她居然是Yoko。真叫人失望。要是林君什么的也就罢了,咱也不奢求林志玲李嘉欣什么的。
她温柔地问我:“还好吧。”
我点点头。当然要说好了。
她于是像情侣般把头埋在我怀里,这让我有点着急,赶忙说:
“别介,咱俩没什么关系吧。怎么了你。”
她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去了。像猫一样试探地问我:“不喜欢我呀。”
“没有的事。”
我想,我终究是不会理解这样的女孩子。在深夜里买醉,宁愿麻痹自己也不愿回到真实上来。我曾经想问她究竟是为什么。她不会告诉我。我也说不出口。在沐浴着爱之河流的樱大里,没有人会记得谁爱过谁。没有人会记得,你曾经如何想对一个女孩子说出那些表白的话来。那些,都太普通,也太苍白。
我后来才觉得,那天Yoko邀我去听她的演奏,一定有什么玄机。然而到底是什么,我终究不知道。我仍旧是整日徘徊在樱花树下,不知如何度此残生余年。遇见老师的时候老师问我,和师姐发展得怎么样了,到时候可要互相给对方评分哦,不好好恋爱的话可是拿不到学分的。我听了嘿嘿发笑,继续走在这雾蒙蒙的校园里。
每个学校都有这样的地方,从乌鸦飞尽的地方钻进饱经沧桑的教学楼里去,穿过庭院深深落满枫叶的花园,掰开曲径通幽的月光探出的小路,沿着走,便能来到校园的最隐秘处。再往外走,穿过情侣如候鸟般的云湖,再次走进茫茫的森林中,出来的时候便已然看见大海了。在这里,能闻到大海的气息。温暖而略带潮湿的海风吹面不寒,恰似二三月温暖柔弱的垂条细柳。
我突然想,大概要遇见人生中的真命天子,便要像这候鸟一般,长相思守吧。这样想,内心便不禁感慨起来。沉甸甸地满载那些关于往昔或笑或泪的回忆了。
后面却突然有人叫起我的名字了。
“你这家伙还真是一声不响就跑出来了。医生说你还没好。”Yoko说话的时候气喘吁吁,红扑扑的脸蛋看起来分外诱人。我却仍是一副死相对她:“那又如何?”
然后她便坐下来,给我递来一瓶雪花来。
“喝酒吧。吹着海风,多畅快呀。”
这时候看她,突然想起日剧《悠长假期》里的老女人浅仓南了。
“你这家伙什么时候还是那副德行呢。”
她微微一笑后,脸庞好像已经淡得快要融入碧蓝色的天幕里。
然后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你知道吗?那天,其实我想测试你来着。”
“嗯?”
“没想到后来出了乱子,”她笑起来,“本来是想找两个朋友来装一下流氓的。没想到超短裙穿得实在惹火,老娘身材还真是正到爆,还真引了狼过来了。没想到你小子还挺仗义的。”
说罢喝起酒来。海风拂面,分外畅快。
“这种事也只有你做得出来呀。”我感叹道。
“哎。”
“以前我不是这样的。”
“嗯?”我一下子感兴趣起来了。
“那时候我有个男朋友,那是我的初恋。我跟了他没日没夜地摇滚,没日没夜地在深夜里行走。我本以为我遇到了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人。却没想到,他原来是个软蛋。”
“怎么了?”
“那时候我和他醉醺醺地走在黑沉沉的大地上。我感觉很幸福。那时候所有的安全感,都来自他的肩膀。突然窜出两个流氓来,先是要劫财。看见我,当然劫个色了。我那时候眼巴巴望着他,他却无动于衷,任凭那两个家伙凌辱了我。”
我看看Yoko,已然泪流满面。
“那时候我并没有哭。我的泪已经流到心底了。我从此知道,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值得相信的人。第二天我给他发了条短信,说我们分手吧。那两个侮辱我的混蛋很快就被抓到了,因为我不像其他女孩子,被侮辱了就马上跑去洗澡。我要留下证据,不能让畜生留在这个世界上不受惩罚啊。”
然后挤出一丝微笑看我。那是什么表情呢?我不知道。是淡定,还是无奈。
Yoko告诉我,当初为什么会选择樱大恋爱系,正是因为对爱情彻底失望,才到这里。想要成为铁石心肠研究爱情本质的人,想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口口声声说爱一个人,到了关键时候却想的是自己。她说他跟她解释过,说他那时候已经被歹徒明晃晃的刀吓傻,再也没有勇气作出其他任何反应。但她觉得这很扯淡。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我想,大部分女孩子,都是那么想的吧。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退到一边,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遭受凌辱。与其说是身体的创痛,毋宁说是对心灵的摧残。从此以后,就算再见到怎样动人心魄的少年,心里也总会莫名其妙想起那个人怯懦的身影来。这种身影轻易便化成所有男人的化身。也就是说,在Yoko心里,男人便是软蛋的看法,已经深深扎根,再不能改变。
Yoko说她夜夜买醉,实际上是想消逝掉往昔的痛苦。每一杯酒下肚,便会有莫名其妙的充实感涌上心头,那种安全感再不来自于男人,而来自于外物。因此无论是酒还是烟,总能在空荡荡的月下,给她依靠的温暖。这大概便是她放荡自我的缘故吧。
然后我问她,那些大字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笑笑。那些东西每天晚上就会从学校的某个地方莫名其妙地钻出来。她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气得不行。然而天长日久,撕了明天还会贴出来,也就毫无所谓了。和寝室的女生关系越来越僵,之后便再无共同语言。终究是无人能理解自己的痛苦。内心里有多少心酸无处说,于是只好诉诸杯酒解忧愁。
我望望她,不说话。海浪扬起的水雾就快要湮没她的脸。她对我说,大学里的爱情有多少是逢场作戏,她不知道。但总归是有的。人生有多少逢场作戏,她不知道,但她已经感受到了,这就不能说没有。真正在乎的人是谁,连自己也不知道,内心里只剩下空荡荡的虚无。她说,那些爱极了自由的人,又何尝不渴望温暖的臂膀呢?不过是现实太冰冷,找不到可托的人罢了。人生的苦痛,并不在于看不清;而在于已然看清,却仍要惨淡面对。这才是无可奈何的悲哀哩。
说罢这些,整瓶酒一饮而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
“是什么?”我问。
“恋爱实践调查表。也就是我对你的评价。”
“打算写不及格吗?”我偏头笑着看她。
“那要看你的表现了。”
我还记得,和Yoko一起看月的时候。那时候月已经升得老高。她偎依在我的怀里,沙滩上只有我们两个的脚印。她说海啸来了怎么办。我说,我们一起去赴死。如此的话,便不再会有什么寂寞了吧。其实我明白的,真正说不在乎喜欢单身的人,恰恰都是内心里受过伤害或是极端渴望完美爱情的人。我是如此,Yoko也是如此。穿过长长的樱花道,轻声踱步在波光粼粼的云湖之上,走过钟声起伏的学院大楼,漫步在高耸入云的浮云山中,将自己深埋在清晰可感海之触觉的沙滩之上时,我们已经相信了必须相信的彼此。因为除了爱情,我们别无救赎的手段。无论如何研究也好,如何论证也好,爱这东西,终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她给我恋爱实践分数到底是多少,我终究是不知道。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真真假假,唯有身处其中才晓得。她说她爱我,我说我愿为她付出一切,并且果真如此。这便足够了。要什么技巧呢?
一起看月的时候,我们坐在低低的恋墙上。波浪起伏的大海宛若你我的命运,只在浪花相遇的瞬间牵手,从此便不再分离。大概如此吧。她要我说什么浓情蜜意的话,我终究是说不出口。然而她已经把那张我的恋爱实践调查表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