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黎明缓缓吞没了整片密林。一个蹒跚的身影在晨辉和枝桠间艰难挪动。殷红鲜血从紧捂的指缝间不断渗出来,顺腿而下,濡湿了地上荒草。何平安拖着双腿,一寸寸地向前挪动。“东边,东边,我要带着救兵,和朝阳一起回去!”他忽然停住了,缓缓回过头,身后,德山的方向,一片死寂。听不见枪声,也听不见炮声。
“我聋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摇了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身后的德山。脑海中,再次叠印出了雷大虎、郝明、马潇……他们一个个将手放在自己肩头,一双双眼睛里满溢着信任。“我把命交给你!”“我把命交给你!”“我把命交给你……”轰隆一声巨响,不是爆炸在身后,而是爆炸在他的头脑里!一瞬间天旋地转,万物劫灰!何平安嘶喊一声,抱头栽倒在地。
朝阳如血,照耀着死寂的德山。原来的指挥部已经炸为平地,战壕后,掩体前,处处都是弹壳刨坑,处处都是国军战士和游击队员的尸体。崇明亲王在藤原景虎的护卫下,缓缓巡视着战场,忽然蹲下身来,饶有兴味地看着地上一部半破碎的电报机。“这部电报机,或许可以抵得了上万雄兵呢。”
藤原景虎一怔:“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将军到!”
随着士兵一声通传,橐橐的军靴声在崇明亲王背后响起。藤原景虎立时转身敬礼,崇明亲王也站了起来。藤原景虎:“报告将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德山上的敌军已经完全消灭,只是……没有俘虏!”横田勇缓缓点头:“值得尊重的对手。”“不,我们有个最具价值的俘虏!”崇明亲王指着地上的发报机:“将军阁下,您看这个!”横田勇疑惑地看着崇明亲王。崇明亲王诡秘地微笑:“只要修好这台发报机,我们就可以……”他话未说完,脚下的尸体忽然动了!一个血人从死人堆中一跃而起!是雷大虎!雪亮的刀锋直刺横田勇!“杀!”横田勇大惊!两名士兵冲上前要阻拦,雷大虎挥刀割断了一个人喉咙,踢开了另一个人,扑向横田勇!几名日本兵一拥而上!雷大虎怒吼着,犹如杀神,高举着手里的长刀,越来越逼近横田勇!士兵开枪!雷大虎肩头中枪!他身子一抖,还在往前冲!枪声接连响起,腹部,胸口,接连中枪!这具血肉之躯仍旧往前冲!眼见刀锋已到眼睫,横田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死!”雷大虎一声嘶吼,手中的匕首却猛然停住!一只手劈空划下,紧紧握住刀锋——是藤原景虎!所有人都僵住了!雷大虎圆睁双眼,一动不动瞪视着横田勇!“来人,抓住他!”崇明亲王挥手喝令!“不必了。”藤原景虎缓缓松开手,雷大虎竟还是一动不动。“他已经死了!”血肉模糊的雷大虎瞪圆双眼,一动不动,致死仍旧站在敌人的面前。横田勇走上前,伸手为雷大虎合上双眼:“安葬他。勇士,永远值得尊重!”
“魏县长,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
棠德中央银行的师长指挥室里,余鹏程拿起桌上的那本计划书,随手翻看了两眼,便抬手摔到桌对面的魏九峰跟前。“大战在即,你要求我把城内的士兵全部隔离检查,那谁去打仗!”
魏九峰面色沉重:“我也希望这是个玩笑。可惜我是认真的。日本人很可能空投了病毒,必须对城内的所有人进行隔离检查,如果病毒蔓延开来,根本不用打仗,棠德就会变成死城!”
余鹏程冷冷道:“你没有证据!”
“给我时间,我会找到证据。”
“那就等魏县长找到证据之后再来谈吧。”余鹏程才要起身送客,不想魏九峰抢先站了起来,两步堵到他跟前:“找到证据,一切就都迟了。余师长,请你不要犯愚蠢的错误!”
余鹏程霍然站起,神色肃然:“魏县长,我本人愿意相信你,可作为虎贲的最高军事长官,我不可能因为你的一个猜测就让整个城防陷入瘫痪!现在军情紧急,一旦兵力空虚,日军就会趁机而入,你的要求,我万难答应。”说完大声吆喝门外的刘主任:“备车,送魏县长回县政府!”
“余师长,你会后悔没有听我的话!”
魏九峰转身就走,猛地拉开门,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柴志新。
“劝劝你们长官,如此刚愎自用,别做了千古罪人!”魏九峰冷哼一声,开步就走。
柴志新顾不上应酬他,手持电文大步走到桌前:“师座,德山来电!”
余鹏程大惊:“什么情况?”
“邓峰果然跑了!”
“该杀!”
余鹏程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
“之前德山的电报机损毁,刚刚修好。现在德山还在我们的手中,只是敌人火力凶猛,德山已经弹尽粮绝,雷大虎请求立即支援。”柴志新把电文递到余鹏程眼前:“师座,派兵吧!”
“殿下,我们这种办法,真的能引诱日军进入我们的伏击圈么?”
发报机滴滴答答的响声中,藤原景虎疑惑地问正在指挥部下发报的崇明亲王。
崇明亲王笑了:“藤原君,你真是个不会撒谎的家伙。”
“请殿下指教!”
崇明亲王缓缓踱着步:“什么样的谎言是最容易骗到人的呢?”
“当然是越真实越好。”藤原景虎想了想,“这就是我疑惑的地方,德山经过这么久的战斗,支那军不会再相信它仍旧在掌握之中。”
崇明亲王缓缓摇头:“谎言之所以是谎言,就因为它是虚假的东西。根本没有百分百真实的完美谎言存在。最能骗人的,不是真实,而是希望!”
“希望?”“就是对方心里最希望发生的事情。好像那些堕落的富家子愿意相信歌舞伎口中的爱情一样,那就是他们所希望的。德山还在掌握之中,这就是支那军最希望的!”藤原景虎恍然大悟。“报告!收到棠德回电。”一个士兵跑步过来,递上手中的电文:“援军即刻便至,务必固守!”崇明亲王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请将军阁下立刻调集军队,布置战场!”。
命令一下,一队队日本军队快速集结,紧急调往战场。“停!”领队的军官举手一喝,一排正在急行军的日本兵停下了。“补充水分,原地休息,五分钟后跑步前进!”众士兵立刻就地解散,靠在树上喘息,喝水。一名日本兵拎着枪跑向密林深处,寻了一棵大树,把枪靠在一边,解开裤子想要撒尿,忽然脚下一软,低头一看,居然踩到了一个人。地上倒着晕倒的何平安。日本兵一惊,本能地举枪对着何平安。何平安神志模糊,眼前是一个模糊的身影。“德山,德山……”“支那兵!”日本兵把枪口瞄准何平安的眉心,正要开枪,忽然停住了。“你别动!”乔榛站在他身后,双手捏着那把枪,枪口顶着他的后背。日本兵僵住了,缓缓举起了双手。乔榛全身都在发抖,声音也在打颤:“放下枪,放下枪!”日本兵蹲下身,缓缓放下了枪。乔榛紧张地看着地上的何平安,正要弯下腰查看,那个日本兵猛然回身,劈手夺过她的枪,枪口正对乔榛。何平安突然跳了起来,一把冲上去,单手扼住日本兵的脖子,另一只手的手指顶住了扳机。何平安的胳膊死死锁住日本兵的喉咙,直到那个日本兵不再挣扎;可脸上的表情不是凶狠,而是深深的悲伤。
“你不该救我,我该死!”
乔榛惊恐地看着他。
何平安缓缓放开手臂,日本兵的尸体滑倒在地。
“你……”乔榛上前一步,想去搀扶,又被他失魂落魄的眼神吓住了。“你走吧,离我远一点。我又欠了几百条人命,我是该死的人,我……”何平安身子一晃,又跌倒在地。林外忽然传来几声刺耳的日语。乔榛一惊,慌忙上前,拉着何平安的肩膀把他拖进林子里,躲在树后,紧张地往外望着。一个日本军官带着几个兵走了过来,看到地上的尸体,愣住了。军官警惕地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影!他神情愤恨地往林中乱放了一枪,挥手大喝:“不能耽误行军时间!带上尸体,走!”树后的乔榛身子一软,几乎瘫倒在地。等到日本军官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乔榛才站起身,去扶何平安:“咱走吧……”何平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快起来,万一他们又回来了!”乔榛还要去拉他,却被何平安一把推开了。“为什么要救我?”他的声音很微弱。乔榛直直地望着何平安,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说……你为什么,要救我。”“因为,你是好人。”何平安突然一笑,笑容无比凄凉:“我是好人?德山所有的战士,全都因为我牺牲了,我是好人?”“你是好人。”乔榛怯生生地说:“你救过我,宁肯自己受伤也不会伤害我,还给我枪防身,你……你是好人。”何平安转眼看着她,忽然坐了起来,眼睁睁面对着乔榛。“我给你的枪呢?”乔榛从怀里掏出枪来。“会开了么?”乔榛点点头。乔榛搬开机头,举起枪,虚空瞄准。何平安忽然拉着她的手,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开枪。”他的声音很低,好像在说跟自己毫无相关的事。乔榛吓住了。“我叫你开枪!”“你……你……”“开枪!”他猛然一声嘶吼,乔榛双手打颤,枪掉落在地上。何平安惨然笑了:“你也怕我了对不对?”望着那张满是伤痕的脸,乔榛摇摇头,又点点头。
“怕我就对了,我就是瘟神,每一次,每一次跟我一起执行任务的人都死了,每一次都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来,每一次都只有我一个人……”何平安痛苦地闭上眼,一只手紧紧揪着地上的青草,忽然摸到了地上的那把枪。他的手剧烈颤抖,猛地一把抓过枪,顶在自己的头上。“我答应他们,要同生共死的!”“不要!”乔榛猛然冲上来,扑倒了何平安,把枪打落在地:“你别死,你是好人,你得活下去!”“什么好人,什么活下去,你懂什么!九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他们把命交给我,他们都是我的兄弟……”
“我懂!我真的懂!我以前有个大哥,他是大伯的孩子,除了我爹,就属我大哥对我最好。我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他什么时候都护着我……有一次我掉下了山坡,就是大哥救了我……”
乔榛一边说着,不由自主地拉住了何平安的手:“他就这么抓着我的手,把我一点点拉了上来……就是这样,大哥的手真有力,真暖和,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可到了后来……我大哥走了,再也没回来。我想,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了。我再也没大哥了。”
她的声音嘶哑起来,一双手却握得越来越紧。何平安不禁睁开眼,沉默地望着她。“那天你放了我,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我知道师父做错了,他做了汉奸。我不想回去找他,可又不知道该去哪儿。我就只好一个人在林子里乱走。我心里也难受,我不知道以后要去哪儿,一想起师父来我就难受,想起以前的家,我爹,我大哥……心里就更难受!可后来我握着你送我的这把枪,就好像……就好像小时候牵着大哥的手,我心里就不难受了。我觉得我大哥就在我身边,守着我……我现在,给你握着我的手……你别难受,别难受……”
乔榛的声音单纯清透,泉水一样濯洗着他的伤口——身体上的,更有心灵上的。
何平安闭上了眼,紧紧捏着她的手,终于无声地痛哭起来。
哭过了,路还是要走。何平安躺在一块树枝编成的拖板上,乔榛肩头勒着绳子,吃力地拖着他往前走。“前面有个庙,咱们进去,我烧点热水,给你洗洗伤口……”她忽然拉不动了,一使劲竟绊倒在地上,何平安也从拖板上滚落下来。乔榛爬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何平安把手里拄的木棍别进了石头缝里。“没碰着你伤口吧……”乔榛一怔,忙上前去查看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了。“你还不走?跟着我,你会死的!”“我不走,我走了,你就会死!”何平安大喝:“那就让我死,反正我不想活了!”乔榛怔住了,好半晌,才轻轻问道:“好好的,怎么会不想活?你好好想想,谁是那个叫你一想起来就开心,就想活下去的人?”
“没有。”
何平安木然吐出两个字。
“那沈湘菱呢?”
他的眼神凝住了。
“为了她,你也不想活么?”
何平安闭上眼睛,神色浮出一丝凄苦:“……我怕我会害了她。”
“可是你爱她,对不对?你不用骗我,我从小唱戏,那些个男女,都跟你和沈小姐一样,你爱沈小姐,你还得再见她一面,所以你现在还不能死,对不对?”何平安黯然沉默了许久,才冷冷道:“你走吧。你带着我,走不远的,这附近随时会有日本人,我会害死你,就像害死他们一样。”“我说了我不走,我不走!”“滚!”何平安忽然大声喝骂起来,“你师父,和你,都是土匪!要不是你们被日本人利用,伏击我的部队,我就会按时赶到德山,邓峰也没机会临阵脱逃,现在,现在所有人都不会死!他们是汉奸,你也一样,你给我滚!”乔榛愣愣地看着何平安,忽然泪水直涌:“我知道,你恨我们,你讨厌我,因为,因为我师父做了汉奸……”何平安看着眼前这个痛哭的少女,倒有些手足无措。“所以我更得求求你,求求你活下来……”乔榛泣不成声地说:“我求求你活下来,我知道我有罪,我师父有罪,所以我才想救你,日本人来了,什么都变了,亲人、朋友,都死了,只有我跟师父活下来,现在……现在你要活下来,我求求你,别死……”乔榛痛哭失声,何平安望着乔榛,无奈地伸出手,搭上了她的肩头:“走,进庙吧。”
庙门大开,乔榛架着何平安一瘸一拐地进来。一根木棍猛地伸出来,径直打在乔榛腿上,两人一下摔倒在门里。乔榛顾不上自己,慌忙去查看何平安:“你的伤口……”“打坏人,打……爹!”熟悉的呼唤一入耳,何平安顿时愣住了。小猴子举着木棍堵在门口,怔怔望着他,忽然扔掉棍子,一头扎进他怀里。“你怎么在这儿?你娘呢?——余叔叔呢?”何平安紧紧地搂住小猴子,连声盘问。“娘去找吃的,余叔叔他……在那儿。”小猴子指了指庙中一个角落。那里挂着一块破布,形成了一个独立空间。何平安挣扎着站起来,一步步往墙脚挪动:“余大哥……”“娘说了,不许碰余叔叔!”小猴子怯怯地拉住他。何平安轻轻推开小猴子,走上前,伸手挑开帘子,顿时呆住了——余子扬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嘴唇发紫,面色惨白。“余大哥,余大哥……”
何平安伸出手,正要去摸他的额头,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喝止。“别动!”转头一看,却是柳芬站在身后,怔然望着自己。何平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勉强一笑。“别碰他,他……他身上有毒。”柳芬大步走进来,一把推开了他的手,这才转眼看着他,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你……你没死……太好了……你没死……”
沈家后院,房门紧闭。一张孙悟空的脸谱蓦地伸到沈学文眼前,跟着脸谱一晃,一下窜上了桌子;藤原弥山带着脸谱抓耳挠腮,逗得沈学文不住拍掌,“咯咯”直笑。房门忽然打开了,沈湘菱站在门口,神色严肃地看着桌上的“孙悟空”。藤原弥山忙跳了下来,摘掉脸谱,露出一脸忠厚的笑:“小姐,您可回来了,小少爷一直见不着您,不乐意了!”沈湘菱缓缓走近前,审视着他:“你昨晚上哪去了?”藤原弥山:“昨晚?我一直在屋里睡觉啊。”沈湘菱还要往下问,学文跳起身扑到她怀里:“姐姐,你陪我!陪我一起看大闹天宫!”沈湘菱摸了摸他的头:“姐姐有事,一会再来陪你。”她抬眼看着藤原弥山,低声道:
“你出来,我有话要问你。”说完,转身出门,居然把藤原弥山领进了花房。“小姐,您怎么带我来这儿,平时不是不让我来么?”藤原弥山满脸讶然地站在门口,怔怔望着她的背影。“现在跟平时不一样。”沈湘菱转过身,对着藤原弥山身后用了个眼色,周四上前一步,堵在花房门前。“你的命,是不是我救的呢?”藤原弥山眼角儿往后瞄了瞄,连忙道:“当然当然,沈小姐对我恩重如山,这条命就是您给的。”“那我问你话,你要老实说,”沈湘菱神色骤然冷厉,“不然我就要把这条命收回去!”藤原弥山突然跪下了:“小姐,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求小姐饶命呀!”沈湘菱抬头看了周四一眼,周四也是面露疑惑。“我问你,昨晚上,你看见了什么?”“看见什么?”藤原弥山满眼懵懂,“睡得迷迷糊糊的,没看见什么啊。”沈湘菱皱紧眉头:“没看见烟花?”“烟花?这么一说好像是。半夜觉得有什么晃眼,我睡得太死,没留神。”沈湘菱冷冷地看着藤原弥山,可对方满眼都是无辜,找不到一丝可疑的缝隙。半晌,她长长吐出口气:“你可以走了。”藤原弥山依然跪着不肯起来:“可是小姐……我真是什么也没干啊!”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沈湘菱转过身去。“是。”藤原弥山畏惧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出去。周四走了进来,怀疑地瞥了门外藤原弥山的背影一眼:“小姐,这个人……”沈湘菱摇了摇头:“我也吃不准。如果说最近有什么生人,就只有他了。突然出现在咱家门前,来了之后,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对他也只是怀疑。”“依我说,就把他抓住,痛打一顿,什么都说了!”沈湘菱又摇摇头:“他要真是日本人的奸细,打一顿也打不出什么来,何况也未必就能抓住!”周四迟疑了下:“那我盯着他?”“不用。我叫他来问话,就是要打草惊蛇。现在什么也不用做,静观其变吧。”
天色暗了,破庙里亮起微微的火光。正中生起一团篝火,吊着的一口破锅里熬着烂菜粥。小猴子抱着膝头蹲在篝火边,眼巴巴地看着锅口冒出的白汽。柳芬手握一把匕首,举在火焰上不停地烤,她招了招手,把乔榛叫到跟前,又对小猴子说:“你先出去。”小猴子看着烂菜粥,咽了口口水,恋恋不去。“先出去,回来给你喝,听话,娘要给爹治病。”小猴子一怔,跟着跑到何平安跟前,仰头看着他:“爹,别怕,等会我给你吹吹就不疼了。”“爹不怕。”何平安微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小猴子转身跑出去了。柳芬拿着刀在火上烤,幽幽说道:“当初我就是这么认识余子扬的。子弹打穿了,周围的肉却已经感染,必须剔除。”何平安一笑:“我又拿了枪,你也再拿了刀。”“毕竟九年没有动过刀,如果刺中你的动脉,你就……”柳芬握刀的手有些发抖。“我就得偿所愿了。”“你别想死,我会救你!”柳芬转眼瞪视着他,目光里已经满是坚定,“没有麻药,你能不能忍住?”“我们以前,也从来没有麻药,”何平安笑着摇了摇头:“现在,你就当你还是九年前的你,我还是九年前的我。”柳芬郑重地点了点头,乔榛也不禁紧紧握住他的手:“何大哥,你一定会活下来的!”何平安望着她一笑:“乔榛,你陪我说说话。”“好。”“你是个好姑娘。我想起我堂妹,是我二叔的女儿,她跟你一样,也很善良,我记得有一回,我抢了她半个苹果,她就哭个不停……”他正说着,柳芬一言不发,匕首切了下去,何平安疼得一闭眼,缓了口气,继续说着:
“她就去找我爹告状,我爹打了我,打得屁股开花,我当时……”柳芬手里的匕首深入肌理,何平安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那个傻丫头,就摘了好多苹果来给我,跟我说,哥,苹果都给你,全都给你……”脓血流尽,鲜血涌出,柳芬的眼睛专注而镇静,匕首稳稳地握在手上。“后来,后来……大伯被拉去当壮丁,妹妹被人拐卖走了,听传言,已经死……死了。当时我还小,我恨自己救不了妹妹。我去问大人们,为什么穷人就要被欺负……”乔榛呆住了,她傻愣愣地望着何平安扭曲的面孔,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心头响起——“是堂哥,是堂哥……”但是紧跟着,又一声冷酷的怒骂响了起来——“你师父,和你,都是土匪!他们是汉奸,你也一样,你给我滚!”乔榛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只得对着何平安缓缓摇了摇头。何平安微笑着看着她,忽然神色惨变,痛声叫了出来!
“快,帮我给他包扎!快啊!”柳芬丢下匕首,大声说。乔榛如梦方醒,慌忙帮着柳芬包紧伤口。血,止住了。何平安脸色惨白,躺倒在地上,重重地喘息。一阵咳嗽声响起,柳芬回过头,只见布帘挑开,余子扬扶着墙站在那儿,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摔倒。乔榛放开何平安,惊慌地往后缩了缩,她被余子扬的神情吓坏了。“余大哥……”何平安挣扎着半坐起来。余子扬一笑:“叫得跟杀猪似的,把我都吵醒了。你小子,不如以前了。”何平安久久不说话,好半晌,才低颤着声音道:“他们……战友们……都死了……”他猛地低下头,强忍着泪,嘴唇不住地颤抖。余子杨怔了怔,微微踉跄着走到他跟前,低声道:“起来!”何平安抬起头,呆呆地望着他。“我让你站起来!”柳芬忙劝阻道:“刚刚负伤……他……”“你是何平安,你可以站起来。起来!”余子杨一扯自己断臂的空袖子,“我当年都能站起来,你现在凭什么躺着!”何平安的眼底闪出一丝微薄的光,挣扎着站了起来。“走!我领你去看个老朋友!”
出了庙门,沿着土坡一直往上走,坡顶是棵老槐树。余子扬手扶树干,仰头望着婆娑枝叶,忽然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他?当年,连贺大哥都叫他‘九条命’!”
何平安扶望着那棵树,神色一动,喃喃低语:“你说的是,是那年在庙凸山?”
“对!就是陈家河的庙凸山!我还记得,庙凸山那个土坡上有个一模一样的老槐树。九年前,老蒋对咱整个湘鄂川黔苏区进行围剿,为了配合大军团向北转移,咱们独立连奉命阻击国民党在庙凸山的守军……他们是一个营,咱们,只有一个独立连!”
何平安神情又黯然起来:“我记得,我都记得……就是那场仗,‘刘大炮’牺牲了。”
“是!那时咱们九个兄弟,九条枪,都是贺团长手底下的爱将。那一年的反围剿,从桑植,到下庸,再到陈家河……九个兄弟只剩了‘刘大炮’、我,还有那个‘九条命’!等到打庙凸山的时候,全连减员近半,刘大炮牺牲,连王政委也负伤了。我当时发了急,可是那个‘九条命’说,怕什么,我一个人,就能端了他们的指挥部!”
余子扬重重拍了下树干,几片黄叶悠悠飘落下来,宛如旧事重现。黑夜,土坡。坡顶一个旧庙,庙顶插着一面青天白日旗。远处,隆隆的炮火和枪弹声不断传来。半坡腰上,一队国军士兵跑步前进。“快,快!”带队的军官不断大声催促着。落在队尾的士兵竭力加快了脚步,然后,一个黑影从他身旁的槐树上纵身跃下,士兵闻声回头,却被黑影从背后死死勒住,捂住嘴一把扭断了脖子。黑影丢下尸体,紧追两步跟在队尾,向坡顶的国军指挥部跑去。简陋的指挥部里,几个国军军官围着桌上的战图,垂首凝听正中的指挥官侃侃而谈。“我军兵锋所指,共匪已经被迫弃守桑植,大部队一路向北转移,一定是想渡过澧水,向湘北逃窜……”“传令一七二旅,不惜一切代价,阻击共匪渡河!”他一声令下,突然头顶轰隆一声巨响,屋内剧烈地摇晃,浮土纷纷落下。军官们慌忙抱头钻进桌子底下。“不好了!是共匪……就在山坡下!”一个士兵跑进来,神色惊恐。指挥官惊得从桌子下直跳出来:“不可能!”士兵两步跑到他跟前:“长官要不信,您自己去看……”一个军官忽然一把推开指挥官,猛地拔枪,指向士兵:“别动!——说,你的长官是谁!”士兵身子一僵,缓缓举起手,抬起了被帽檐遮挡的脸——是青年何平安的脸!“我的长官是贺龙。”“是共匪!”屋里众人纷纷拔出枪,指着何平安。屋外的卫兵也闻声跑进来,把他围得密不透风。“说!你们一共进来多少人?”“我一个人!”何平安猛地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绑在胸口的一排雷管,“开枪啊!只要有一个人开枪,就一起同归于尽!”众人色变!何平安趁机一把扯过呆若木鸡的指挥官,挡在胸前,举起枪指着他的太阳穴:“叫他们别开枪!”“别开枪,都别开枪……”指挥官已经面无人色,任由何平安挟持着,一步步向门口退去。众人枪口对准何平安,一步步紧逼。何平安两只脚踏出门口,猛地扯下腰上挂的手雷,塞进国军指挥官的衣服里。“就这一个真家伙,送你了!”他猛地将指挥官推向门内,快跑两步,反手对准指挥官开了一枪!轰隆一声巨响,土庙内火光冲天!火光中,何平安跃起的身影犹如浴火而生的凤凰!
“以一敌百!”余子扬沉沉地赞叹了一声:“你一个人端了他们的指挥部,敌人顿时乱成一锅粥,大部队得以顺利转移,很快就扭转了这次‘反围剿’的整个战局!就是那一回,贺龙同志亲口夸你是打不死的‘九条命’!”
何平安望着那棵老槐树,似乎又看到了那团火光:“九条命,九条命……是啊,我好几回都该死了。兄弟们一个个都走了,只留下我……”他转过头,满目痛苦地望着余子扬,“我不是死不了的九条命,是战友把命都给了我!”
“那是因为他们相信你!他们相信你何平安活着,就一定能完成他们完成不了的任务!就一定能给他们报仇!何平安,兄弟们的命不是白送给你的,更不是留给你用来自我折磨,自我惩罚的!”
何平安依然咬着牙,沉痛不语。“活过来,何平安!像火里的凤凰那样活过来!你记住,珍惜你现在剩下的这条命,就是复活了兄弟们的命!你得好好地用它,为兄弟们完成心愿,去做你该做的事!”“可是老余……”何平安往前走了两步,却被余子扬厉声喝止了——“别过来!”何平安一愣。“你现在不能接近我,因为我……”余子扬一手扶着树,剧烈地咳嗽起来,“你,你对着这棵树,对着九年前那个何平安,好好地想一想!”他咳嗽着转过身,蹒跚走远了。只留何平安独自站在树前,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