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这种感情不知道是靠空气中的哪种波动勃发的，但是男女之间只要遇到这种波动，就会像施了肥的花儿一样，变得生机勃勃。年幼时的恋爱由于根部还很细小、不成熟，给人留下的恋爱回忆是令人遗憾的、伤感的，就像刚吃了一口菜的盘子被人拿走一样。遇到上了年纪的女人，就会说如果我少女时代有这种心态该多好。所以，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深尾先生曾写过这样的诗句：
贪婪地呼吸
心中却充满悲伤
苦涩也留在舌尖
贪婪地呼吸
心中却充满悲伤
这玫瑰花的芳香啊无论是何种新式恋爱，只要尝试，心中就充满悲伤，只有苦涩，最终还要在灵魂上打上苦涩的烙印。难道不是吗？我不懂什么新式恋爱，所谓新，大概不是指内容奇特的恋爱，而是说管理、整顿得好的恋爱。恋爱常常会变成一个泥潭。——有一种懒惰的、死气沉沉的恋爱，处在事业危机阶段的中年人的恋爱大抵都属于这种。
前几天，一个女友跑到我这里来，问我现在有没有恋爱。我回答道，恋爱好是好，不过也挺可怕。这位朋友听了我的话以后说，你不能在恋爱上偷懒，恋爱可以让你在工作上精力旺盛，在身体上精力充沛。
她还讲了这样一件事。有个搞绘画的、与丈夫死别的年轻寡妇，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当她失去恋爱的心情时，她的心渐渐干枯，容颜憔悴，生活悲惨，画儿也画不好了，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青年，和他成了恋人。于是，她的容貌骤然变得生动美丽，画儿也比以前画得好了，最有意思的是，她不再训斥孩子了。没有恋爱的时候，她总是焦躁不安，从早到晚不停地训斥孩子。
如果用道德的尺度来衡量，我不知道应该如何看待这个女人的变化，但我觉得，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从遇到恋人的那一天起，生活一下子变得丰富多彩起来。据说那位年轻的寡妇与恋人约定不结婚，要将浓烈的爱情彼此献给对方，两年乃至三年。这种恋爱大概就是新式恋爱吧。朋友说，那个青年一旦结婚很可能立刻变成一个令人厌恶的男人，但与他恋爱却很刺激、很清爽。——十几岁女孩子的恋爱像漂浮的云朵那样轻淡，二十几岁女人的恋爱常伴随着功利性，三十几岁女人的恋爱就有了某种残酷。
真正的恋爱到底是什么？是阿尔志跋绥夫阿尔志跋绥夫(1878—1927)，俄罗斯作家。笔下萨宁的恋爱，还是少年维特式的烦恼？是留恋，是女人的一生，是春天的苏醒，还是死神的呼唤？恋爱多种多样，每一种似乎都显得陈腐不堪，但细细想来，每一种又都可以说是使人耳目一新的。——你也恋爱恋爱，它能让你充满朝气。朋友的这句话变作一只飞镖向我射来。这样一来，那些在丈夫身影笼罩下日益麻木的情感突然变得生动起来。比如对某个散发着毛呢气味的崭新西装的背影产生好感；整洁的衣领，有时甚至是一块不相识的男人手中洁白的手帕都能给我心跳的瞬间。有时候，这种心跳还伴随着一种折磨肉体的痛苦。别的有夫之妇，心里丝毫没有这种情感么？女人一旦结婚，成为人妻，就不再喜欢十七八岁时那种白云般的恋爱。不能每次感受到恋爱时的情感，就和一个又一个丈夫分手……
谈到相伴十年的夫妻，一般丈夫都有各自的快乐世界，而妻子又是怎样一天天变老的呢？受婚姻制约的人必须避免危险的恋爱，恋爱时需要交通警察。如果错打方向盘，将车撞到别人车上，那就不仅需要支付住院费，连家庭和工作都无法正常运转。交通管制下的恋爱，我觉得并不是一件坏事。我现在身为人妻，但我对此深有同感。这种想法对丈夫有些不公。可丈夫到底在想什么，我也是不得而知。从正统的角度来看，这未免有些不检点。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无数对的夫妻当中，恐怕找不到一对没有这种情感的夫妻。一个处女结婚以后才第一次恋上别的男人，这又该如何解释？经过相亲结婚，女人在经历了一个男人以后，会把目光放到期冀迈出一步的另一个世界。有时候，会对丈夫的某位朋友产生若有若无的爱恋。我认为，这种若有若无的爱恋只不过是轻微的见异思迁，不会导致家庭的不幸。大家以为如何？
与丈夫同床共枕，还在梦中与另一个男人相会，而且还不能束缚梦中的那个男人。虽然有些变形，但这也是一种恋爱。即使是身为基督徒的夫人们，也一定有过一两个这样的梦。交通管理好的城市，因车祸受伤的人就少。在恋爱的道路上，我们也需要管理整顿。
如果让我说什么是理想的恋爱，我想说，没有悲剧色彩的恋爱最为理想。我有这样一位朋友，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士，有妻子和正在念大学的孩子。他告诉我，他有一个非常安稳的家，生活中没有一丝风波。但是，就是这位男士，却有一个与他妻子同龄的恋人，今年正好是他们恋爱十五年。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惊叹的丈夫啊！这十五年里他的恋人嫁给了一个商人，但他们仍然一年相会一次。就像牛郎织女一样，这位朋友笑着说道。我被惊得目瞪口呆。他的夫人从来没有怀疑过丈夫，丝毫不知十五年来丈夫从未间断过和恋人相会。丈夫是一个如此大的谎言专家，我们该说这位夫人是幸福还是不幸？我倒觉得她是一个幸福的人。我的朋友一定会对妻子一直欺骗下去，直到他爬进棺材。而他的妻子在丈夫去世以后，还会幸福地回忆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那位朋友亦如是说——正因为他有恋人，才能尽心尽意地用真情爱他的妻子，他妻子连见异思迁的机会都没有。她每天做家务，带孩子散步，生活得很幸福。我问他，那你的恋人又是什么心情呢？他回答说，我们有十五年的恋情，不需要任何语言，就能知道彼此的悲伤和快乐，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不贞行为。使恋爱成为悲剧，大概是因为过于依赖爱情。追求以诚相见、纯洁无比的恋爱，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之间的事情。未婚男女之间的恋爱，有已婚者那种透彻的思虑吗？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恋爱上，诚实、纯洁固然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防止让溅出的火花伤到自己周围的人。只要是谨慎、豁达的恋爱，就不能一概斥之为不贞。但是，令人伤感的是，恋爱毕竟是人和人之间的感情，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泥潭，成为人们的笑料。
既然是恋爱，肉体和精神当然都应该与之相随。但是，如果我找到了自己的恋爱，在把身心献给恋人的同时，我又会感到自责。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无论嘴上怎样说——这是一场不带来悲剧的恋爱，但是，在内心深处我仍会感到强烈的自责，这是自然而然的。为人夫的恋爱和为人妻的恋爱是有天壤之别的。在中国旅行的时候，我曾看见蒙着眼睛拉水车的牛。赶牛的男人不时掏出烟吸一口，看看天空，让自己的眼睛享受一下。当前，丈夫们是赶牛的男人，而女人则是被蒙住眼睛的牛。我希望摘下蒙在牛眼睛上的那块布，让她们也看看四周的景色。
也许，只有儿童才能期盼那种美好、健全、不给任何人造成伤害的恋爱。精神上愈是丰富，恋爱就愈加具有悲剧性，或愈加感伤。恋爱的微醺是万国相同的吗？……
无论哪个国家都充斥着恋爱的故事，但却皆无讲解恋爱微醺的故事。也许恋爱生来就是悲剧。是悲剧也好，至少应该是浪漫的。然而世事已经艰难，恋爱双方首先考虑的是经济问题。
夫妻之间的生活清贫没有关系，但是恋爱不能清贫。吝啬小气的恋爱，对不起，请靠边站！哪怕只有在恋爱上脱离开经济问题也好啊！我身为人妻，这个弱点使我无法有所作为。“贪欲地呼吸，心中充满悲伤，这玫瑰的芬芳啊”。我只能把这种情感当作心灵上的游戏，也算是一个烟雾般的情怀吧。
未婚男女的恋爱，可以邀请任何乐队加入，轰轰烈烈地进行。就像巴黎街头的一对对情侣。在人们眼里，未婚男女美好的恋爱绝不令人厌恶，大可充分享受微醺的感觉。无论多么清贫的恋人，只要是在恋爱中皆如王孙贵族。新式恋爱也许同样需要经济的支撑，但我希望它井然有序、清纯可人。
斗转星移，当我老了以后，也许能写出非同凡响的恋爱论，我也希望能。只经历过一两个男人，能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恋爱呢？……我希望将来自己写出壮丽的恋爱论。
（193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