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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晚菊

阿欣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下午五点前后来访。阿欣算了算,他们有一年没见面了。她放下电话,看看表,离五点还有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内最重要的是先去泡个热水澡。阿欣叮嘱佣人早点儿准备晚饭,然后匆匆忙忙去了浴池。她把自己慢慢地浸泡在热水池里,暗自想,我一定要比上次见他时显得年轻,如果让对方觉得我老了,我就输了。从浴池回来,阿欣马上从冰箱里取出冰块,砸碎了以后用两层纱布包好,坐在镜子前,用冰均匀地按摩面部。十分钟后她的面部渐渐泛红、发麻,以致几乎失去知觉。五十六岁这个年龄,刺痛着阿欣的心,但她认为女人的年龄经过长年修炼是可以掩饰的。她拿出珍藏的进口面霜,抹在脸上。镜子里映出一张死人般苍白的女人衰老的面容,正瞪大眼睛看着她。妆化到一半,阿欣突然对自己的脸感到一阵厌恶。曾经被印在明信片上的自己当年那婀娜美丽的身姿浮现在眼前。她掀开裙角,凝视着大腿上的肌肤。它不再有从前的丰润,皮肤软塌塌的,显出细细的静脉血管。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这双腿还没有变得干瘪,它们紧贴在一起时中间仍然纹丝不差。洗澡的时候,阿欣爱坐得端端正正,往大腿间的凹处淋些热水。温热的水积在凹处,让她心里感到平静,抚慰着衰老带来的焦虑。“我还能吸引男人”,阿欣觉得这是她人生唯一的希望。她分开双腿,像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样抚摸着自己大腿内侧,那里的皮肤像浸了油的鹿皮一样光滑柔软。阿欣想起西鹤的《读伊势物语周游列岛》井原西鹤(1462—1693),日本江户时代著名的小说家,人形净琉璃剧作家。中描写的两个美丽的女人,弹三弦的阿杉和阿玉。书中“伊势观景”一段中有这样一个场面: 弹三弦的阿杉和阿玉面前张开了一张红色的大网,人们做从网眼里往她们身上扔钱的游戏。阿欣痛感,罩在红色大网里的、宛若浮世绘般的美貌早已离自己远去。年轻的时候,她从骨子里追求金钱,眼里没有其他东西。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经历过悲惨的战争之后,她觉得没有男人的日子空虚渺茫,无依无靠。年龄让自己的美丽一点点发生变化,时光流逝中,美丽有了和从前不同的风韵。有些人年龄越大,穿得越花哨。但阿欣不会去做那种蠢事。她讨厌那种莫名其妙的装扮,年过五十、知天命的女人却要在扁平的胸前戴上项链,穿上像衬裙的大红格子裙和又宽又大的白绸子衬衫,头上还戴一顶帽檐宽大的帽子来掩饰额头上的皱纹。她也不喜欢在和服的领口装饰红色,那是下层妓女才惯用的低级趣味。

直到今天这个时髦的年代,阿欣没有穿过一次洋装指和服以外的西方式的服装。。她身着一袭蓝底白色图案的深蓝色夹和服,配上素白的绉绸领和淡黄色腰带,浅蓝色腰带结在胸部以下系得规规整整,绝不袒胸露怀。她还发明了一种和服的西洋式漂亮穿法: 让胸部隆起显得丰满,腰部纤细,腹带紧裹下腹部,再在臀部垫上一层薄薄的丝棉垫子。阿欣的头发本来发黄,配上雪白的皮肤,一点儿不像五十多岁女人的头发。再加上她个子高,和服下摆比一般人短,所以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每次和男人见面,她都是这样一身职业化的素淡打扮。穿戴好后,她还要在镜子前品五勺一勺大约零点零一八公升。冷酒。当然喝过酒后她从来没有忘记仔细刷牙,去掉嘴里的酒味。对阿欣的肉体来说,少量饮酒比任何化妆品都有效。当酒劲儿稍稍上来的时候,她眼圈微红,大大的眼睛明亮湿润,略显苍白的化妆和甘油调好的面霜掩盖住的面部肌肤的光泽,会像大地回春般焕发出光彩。她的双颊涂着上等的深色胭脂,通身上下只有嘴唇是红的。阿欣平生没有染过指甲,特别是上了年纪以后就更不染了。老女人染过指甲的手上跳跃着欲望,暴露出贫瘠和滑稽可笑。阿欣护理双手时只用乳液均匀地拍打手背,指甲修剪得不能再短,再用一块呢绒磨光。她喜欢在若隐若现的和服内衣袖口使用浅淡柔和的色彩,内衣的图案是天蓝色和桃红色洇然交错的斜纹。香水用娇媚的甜香型,从肩膀一直抹到上臂,并且要抹擦进皮肤。再犯糊涂,她也绝不会把香水往耳垂上抹。阿欣不想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如果让她变得像一般老太婆那样邋遢,还不如让她去死。“蔷薇压枝头,他人难以信;繁花沉甸甸,恰似我芳心”日本近代著名浪漫主义女诗人与谢野晶子(1878—1942)的短歌作品。。阿欣很喜欢这首据说是一位著名女诗人作的诗。她不能想象没有男人的生活。看着板谷拿来的蔷薇那粉红色的花瓣,花儿的奢华让阿欣旧梦重温。看着遥远的往日风俗、自己的趣味和欢乐在一点点发生着变化,阿欣感到高兴。每当独枕孤眠、半夜醒来时,阿欣就扳着指头悄悄数着自己当姑娘以来交往过的男人。那个人和那个人,还有这个人。对,还和他……这两个人我先遇见的是哪一个呢?是他?还是他?……这时的阿欣就像在对着陈年积攒的灰尘唱歌,她的心被呛得喘不过气来。有时候,想起某个男人,她还会因为和他分手的方式流下眼泪。对每一个男人,阿欣只喜欢回忆与他们相识的过程。阿欣以前读过《伊势物语》,和书中“从前有个男人”的描写一样,她心里藏着许多回忆,独卧空床、似睡非睡之间,想想曾经拥有过的男人也会给她带来快乐。田部今天的电话大出阿欣的意料,那心情就像看到了一瓶极品葡萄酒。田部不过是受了回忆的驱使才来的,他是怀着一种寻觅过去的伤感,来这里玩味爱恋燃烧后的遗迹。我不能只站在野草茫茫的瓦砾上叹息,也不能露出任何衰老和生活环境不佳的痕迹。谦恭有礼的态度至关重要,还必须营造一种能使两人沉醉在亲密的二人世界里的氛围。我要让他觉得自己的女人还是那么美丽,让他永远感到余味无穷。阿欣有条不紊地打扮停当,站在镜子前面检阅自己即将登上舞台的身姿,看看是否还有不到位的地方……然后她来到饭厅,佣人已经摆好了晚饭,味道清淡的酱汤、腌海带和麦饭。阿欣和佣人面对面吃完晚饭,打开一个生鸡蛋,一口把蛋黄喝了下去。阿欣很少给来访的男人准备饭菜,她从没想过精心准备一桌茶饭,告诉男人是自己亲手做的,而让对方误以为自己是个可人的女人。阿欣毫无兴趣做一个家庭型的女人。因此,她没有任何理由在自己根本不想与之结婚的男人面前,装出一幅贤内助的样子讨人欢喜。以阿欣的这种作风,冲她来的男人都要给她带来各种各样的礼物。阿欣觉得这理所应当,她从来不和没钱的男人打交道。穷男人是最没有魅力的。恋爱中的男人不知道刷掉西服上的灰尘和头屑,或者穿着掉了扣子的衬衣,会让阿欣突然间感到厌恶。阿欣觉得恋爱这件事本身就好像是在制作一件艺术品。年轻的时候,人们都说她长得像赤坂的万龙本名田向静(1894—1973),著名艺伎,被称为明治末期日本第一美女。。阿欣曾见过一次已为人妻的万龙,的确是个令人心荡的美丽女人,阿欣为她的完美叹息不止。从万龙身上阿欣领悟到,一个女人要想永远保持美丽,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阿欣当艺伎的时候才十九岁。那时候她并没有什么艺术专长,单凭一张漂亮的脸蛋儿当上了艺伎。当时有一个来周游东亚的法国老绅士把阿欣招进他的公馆,称阿欣是东方的玛格丽特·戈蒂埃法国作家小仲马小说代表作《茶花女》中的女主人公。,对她宠爱有加。阿欣自己也以茶花女自居。虽然老绅士床上的表现平平,但对阿欣来说,却是难以忘怀的。他叫米歇尔,从年龄上推测,现在大概早已葬身于法国北部的某个地方。米歇尔回到法国后曾给阿欣寄来过一个镶满蛋白石和钻石的手镯。这个手镯阿欣一直保存着,即使在战争最困难的时期也没有脱手。与阿欣交往过的男人后来都成了大人物,但战争结束后大都没了音讯。人们风传阿欣积攒了颇多财富,实际上她既没想过经营酒馆或饭店,也没有人们说的那么有钱。她只有在战争中没有烧毁的房子和热海的一处别墅。别墅名义上是她妹妹的,战后她看准机会卖掉了。无所事事的女佣阿娟是个哑巴,是阿欣的妹妹介绍来的。阿欣的生活也比人们想象的简朴。她不爱看电影不爱看戏,也不喜欢在大街上闲逛。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在光天化日之下显露出的老相。明媚的阳光无情地将老女人的悲惨暴露无遗,再华贵的服饰在阳光下都会显得苍白无力。阿欣满足于庇荫处花朵一样的生活,也满足于自己的爱好,那就是看小说。曾有人劝她领养一个女儿,老了以后好有个盼头,可阿欣对“老了以后”云云感到极为不快。她至今独身一人是有个中缘由的。阿欣没有父母。她只记得自己出生在秋田县本庄附近的小砂川,五岁的时候被领养到东京,从此姓了相泽,成了相泽家的女儿。养父相泽久次郎跑到大连做建筑业,在阿欣上小学的时候,断了音讯。养母叫律,是把理财的好手,她炒股票、盖出租房。那时候她们住在牛込的藁店,说起藁店的相泽家,在牛込是无人不晓的有钱人家。当时神乐坂有家老字号的和式布袜店,老板有个漂亮的女儿叫町子。这家袜店和妙雅屋东京一家有名的日本式布袜店。一样颇有来历,说起辰井的布袜,靠山建起的那些大宅院里的人们也无不赞誉。辰井店门上挂着深蓝色门帘,宽敞的店面里摆着缝纫机,梳着桃形发式、露出黑底白道的丝绸衣领、脚踏缝纫机的町子,深受早稻田大学学生们的青睐。据说那些学生常来买布袜并留下小费。比町子小五六岁的阿欣在当地也是出名的美少女,人们都说神坂町有两个小町小野小町,日本平安初期以美貌著称的女诗人。姑娘。阿欣十九岁的时候,一个男人开始出入相泽家,据说是合百的叫鸟越。相泽家从此走了下坡路,养母律染上了酒瘾,阿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过着灰暗的生活。因一个不经意的玩笑,阿欣遭到了鸟越的强暴。她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情从相泽家跑出来,并从赤坂的铃本家出道当了艺伎。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辰井家的町子穿着和服盛装登上了日本制造的第一架飞机,飞机坠毁在洲崎原。一时间,各家报纸争相报道,闹得沸沸扬扬。阿欣以欣也的艺名出道不久,她的照片就上了讲谈社的杂志,进而成了风行一时的明信片。现在这些虽然都已成了如烟往事,阿欣也变成了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女人,但是,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走过了漫长的人生道路,有时候又觉得过去的还只是短暂的青春。养母去世以后,所剩无几的财产被阿欣来到相泽家后出生的妹妹轻而易举地全部继承,抵消了阿欣对养育她的相泽家的责任和义务。

阿欣认识田部是澄子夫妇还在户冢经营学生公寓的时候。那时候,太平洋战争刚刚爆发,阿欣和结婚三年的丈夫离了婚,在澄子的公寓租了一间房子,悠闲度日。她在公寓的餐厅认识了经常碰面的大学生田部,年龄相差与母子无几的两人不久就发展成了掩人耳目的关系。那时已经五十岁的阿欣看上去还很年轻,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也就是三十七八的样子。两道浓眉使她的脸庞格外娇媚。田部大学毕业后马上当上了陆军少尉,到了部队。当时他的部队驻扎在广岛,阿欣还去看过他两次。

阿欣一到广岛,一身戎装的田部就出现在旅馆里。他的身体散发着一股皮革气味,阿欣就在这种气味带来的恐惧中与他共度了两个晚上。后来阿欣曾告诉别人,当时她千里迢迢赶到广岛,累得精疲力尽,在田部强健身躯的驱使下,她感到痛苦不堪。去过两次以后,田部还来过电报,但是阿欣没有再去看他。昭和十七年(1942)田部赴缅甸作战,战后第二年五月复员。田部一复员就到东京来,到阿欣在沼袋的家里去找她。看到田部掉了门牙、衰老沧桑的面孔,阿欣顿感昨日美梦全消,大失所望。田部是广岛人,他哥哥是议员。在哥哥的帮助下田部办起了一家汽车公司。不到一年,当他重新出现在阿欣的面前时,已经判若两人,一副大绅士派头了。那次,他告诉阿欣,他准备很快就结婚。之后的一年多阿欣没有再见到田部。阿欣在空袭最惨烈的时候,用几乎是白得的价钱买下了沼袋现有这所带电话的房子,且从户冢疏散到了沼袋。户冢和沼袋近在咫尺,可阿欣的房子完好无损,澄子他们的公寓则化为灰烬。澄子一家跑到阿欣这里避难,战争一结束,阿欣就对他们下了逐客令。因被阿欣赶出了家门,澄子他们又在户冢被烧焦的地基上建起了新房子。现在看来,他们应该感谢阿欣,因为那是战后不久,盖房子还很便宜。

阿欣也做了一笔买卖热海别墅的生意,得到一笔不足三十万元的现款,她用这笔钱买了一所破旧不堪的房子,装修好后,又以三四倍的价钱转卖。阿欣并不急着赚钱,经过长期修炼,她深知赚钱这事儿是急不得的,只要不着急,钱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她不放高利贷,而是先拿到抵押物品以后再以较低的利息把钱借出去。战争爆发后,阿欣不再迷信银行,也没有像农民那样愚蠢地把钱藏在家里。她尽量把钱放出去,从中获利。这些事阿欣都是交给澄子的丈夫浩义去办的。阿欣知道,只要给点儿蝇头小利,人就会心甘情愿为你跑腿办事。阿欣和女佣两个人生活在一个有四间屋子的房子里,表面上冷冷清清,但阿欣一点儿也不觉得寂寞。她不爱出门,也不觉得和女佣两个人的生活缺少什么。阿欣深信防范小偷、关紧门户比养一条狗更值得信赖,所以她家的门窗比任何一家都关得紧关得严。女佣是哑巴,无论什么样的男人来造访,阿欣都不用担心她会到处乱说。尽管如此,阿欣有时会生出一种幻觉,假想自己被人残酷杀害的命运。有时候屏住呼吸,悄无声息的整座房子也让阿欣感到不安。她从不忘记一早就打开收音机,让它开一整天。阿欣那段时间认识了一个千叶县松户修建花坛的男人。二战期间他在河内开了一家贸易公司,战争结束后撤回日本,用他哥哥的资金在松户经营花草种植业。他刚四十出头,却已谢顶,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这个叫板谷清次的男人开始是因为房子的事儿来找阿欣的,一来二去,就变成了每周来一次。自从板谷出入阿欣家以后,她家里就开满了鲜花。今天壁龛的花瓶里也插满了名为卡斯塔妮安的黄色蔷薇花。某位诗人的作品里有这样的诗句,“银杏叶凋零,怀念往昔情;蔷薇花苑中,霜落沁叶湿”。黄色的蔷薇,让人联想到盛年之美。被霜打湿的清晨的蔷薇花香刺激着阿欣的心,勾起她的回忆。今天接到田部电话后,阿欣明白了一点,与板谷相比,年轻的田部更具吸引力。虽然在广岛时阿欣承受了肉体上的痛苦,但当时田部是个军人,那种年轻人的粗狂劲头儿,现在想起来觉得也在所难免,所以那段经历反倒变成了开心的回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是激情的回忆越是令人怀恋。田部姗姗来迟,他到阿欣家的时候早已过了五点。他从带来的大包里拿出威士忌、火腿、奶酪等,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长火盆边,从前那种年轻人的气息荡然无存。他穿着灰格子西服,墨绿色长裤,典型的时下“机器制造商”的作派。“你还是那么漂亮。”“是吗?谢谢,不过已经不行了。”“哪里,比我老婆俏多了。”“你夫人不是很年轻吗?”“年轻有什么用,还不是个乡巴佬。”阿欣从田部的银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让田部给她点上。女佣端来酒杯和盛着刚才田部拿来的火腿和奶酪的盘子,田部看着佣人,笑着说:“这姑娘,挺好看的……”“好是好,可惜是个哑巴。”田部面露惊讶,目不转睛地看着女佣。女佣目光温柔,恭恭敬敬地给田部行了一个礼。阿欣突然觉得她从来没有放在眼里的女佣有些碍眼。“你们过得还好吧?”田部噗地吐出一口烟,回过神来说:“下个月就要生孩子了。”“噢。是吗?”阿欣拿过威士忌酒瓶,给田部的杯子里斟上酒。田部很享受地一口喝干,也给阿欣倒上,说:“你过得真不错啊!”“啊呀,此话怎讲?”“外面的世界刮着狂风暴雨,只有你,到什么时候都是老样子……真令人不可思议。以你的作风来看,现在肯定有援助你的实力人物。唉,还是女人好啊!”“你这是在讽刺我?再说,我也没有理由让你说出那种话来。”“生气了?别误会,别误会。我是说你多幸福啊。男人干事业太难了,所以我才说走了嘴。现在这个世道,头脑不灵活点儿就活不下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我每天的日子都像在赌博。”“怎么会,景气不是很好吗?”“好什么?……就像在走钢丝,说出来你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挣钱不容易啊。”阿欣默默地呷了口酒,蛐蛐在墙根叫个不停,那叫声听起来格外压抑。喝完第二杯酒,田部越过火盆,粗暴地抓住阿欣的手。没戴戒指的那只手像丝绸手绢一样软绵绵的。阿欣尽量放松手上的劲儿,屏住呼吸,她那无力的手格外冰凉,滑腻柔软。过去的种种回忆出现在田部的醉眼里,漩涡般涌上心头。女人坐在自己面前,还像从前一样美丽,让田部觉得不可思议。在不断流失的岁月里,人们的经历一点点积淀下来,其中有飞跃也有坠落。但自己曾经拥有的这个女人,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安详地端坐在自己面前。田部目不转睛地盯着阿欣的眼睛,发现连她眼睛周围细小的皱纹都和原来一样,面部轮廓依然分明。他想知道这个女人的真实生活,也许,这个女人对社会上的一切没有任何反应。她的家里摆设着橱柜和长火盆,奢华地插着大把丛生的蔷薇花。她面带微笑坐在自己面前。她应该有五十多岁了,但仍散发着诱人的女人魅力。田部不知道阿欣的真实年龄。他的眼前浮现出他公寓里蓬头垢面、疲惫不堪的刚刚二十五岁的妻子的身影。阿欣拿出细细的银烟嘴,插上抽短的香烟,点着。阿欣注意到田部不停地抖动双腿,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田部的表情,猜测他可能在金钱上遇到了麻烦。去广岛看他时那种专一的情感,在阿欣心中已经淡薄并且远去。她和田部之间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这段空白让真正见到田部的阿欣感到两人之间产生了不协调,这既让她感到烦躁又让她伤感。她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在心中燃起一团炙热的烈火,她甚至想,也许因为自己太了解这个男人的肉体了,反倒使他的一切在自己眼里失去了魅力。阿欣感到焦躁,气氛固然有了,但最关键的心却没有燃烧起来。“你能不能帮忙给我找个能借我四十万的人?”“什么?你说钱?四十万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我知道。我现在很需要这笔钱,你有没有办法?”“没有啊。首先,你跟我这样一个没有收入的人商量这件事,本来就没有找对人嘛。”“真的?嗯,我付利息,怎么样?”“不行!你跟我说这些事儿没有用。”阿欣感到一阵寒意袭来,开始留恋和板谷之间的那种悠闲的关系。她提起扑扑冒着热气、已经烧开水的铁壶,沏上茶。“二十万也不行?我会感谢你的……”“你这人可真有意思。你跟我说借钱的事儿,你明明知道我没有钱……我还想要呢。你今天不是想见我才来的,是为了钱来的?”“哪里,当然是因为想见你才来的哟,是为了想见你,可是也觉得什么事儿都可以和你商量。”“你应该和你哥哥商量。”“这笔钱是不能让我哥哥知道的。”阿欣没有搭话,突然想到自己的容貌也只能再保持一两年。事到如今,回过头来看,她发现从前两人之间炙热的恋情并没有对彼此产生任何影响。也许那并不是恋情,而只是一种互相强烈吸引的雌雄关系。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纽带就像风中凋零的落叶一样脆弱,正因为如此,在阿欣的心目中,坐在这里的田部和自己已经成了极其普通的“熟人”,仅此而已。一股冷风刮过阿欣的心头。田部像刚刚想起来似的,坏笑着小声问正在喝茶的阿欣:“今晚我住这儿行吗?”阿欣露出吃惊的眼神,故意在眼角挤出皱纹笑着说:“不行啊,你可别拿我这个老太婆打趣。”阿欣一口漂亮的假牙闪着洁白的亮光。“你可真够冷酷无情的。我不提钱的事儿了,刚才是有点儿对过去的阿欣任性了。不过,你这里可真是另外一个世界啊。你是恶人行好运,遇到什么事儿都不会趴下,了不起。现在的年轻女人,悲惨啊。噢,对了,你跳不跳舞?”阿欣冷笑一声,心想年轻女人又怎么样……跟我没关系。“跳舞什么的,我可不会。你跳吗?”“会一点儿。”“是吗?那肯定有个好舞伴,所以你才需要钱,对不对?”“傻话。我还没发到那个份儿上,拿钱去养女人。”“哎呀,看看你这身打扮,多有绅士派头啊!不是干大事业的,哪有这个本事?”“这是装门面的,其实钱包里空空的。俗话说沉浮无定,这段时间更是……”阿欣含笑不语,欣赏着田部浓密的黑发。他的头发还很多,垂在额头上。虽然田部的头发已失去了戴学生帽时的光泽,双颊染上了可憎的中年气息,表情也算不上优雅,但他身上却透着一种强悍。阿欣就像观察一个远处正在寻觅猎物的猛兽一样,给田部斟上茶,半开玩笑地说:“哎,听说钱快要贬值了,是真的?”“你有那么多钱,需要担心啊!”“看你,动不动就说这种话,你真是变了。我只不过听人们这样说嘛。”“谁知道呢。现在的日本怕是没有能力让货币贬值吧。再说,没钱的人也用不着担心这种事儿。”“还真是……”阿欣殷勤地给田部倒上威士忌。“唉,真想去箱根或什么安静的地方待两天,好好睡一觉。”“你很累?”“嗯,因为钱的事儿。”“为钱操心,这倒很像你,总比担心女人的事儿强……”田部恨阿欣这副装模作样的样子,也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件上好的旧货,挺可笑。田部盯着阿欣的下巴心想,我要跟她过一夜,就是对她的施舍。阿欣的下巴线条分明,透着倔强。刚才见过的那个哑女佣水灵灵的身姿奇妙地与阿欣重叠在一起,出现在田部眼中。哑女佣并不漂亮,但她的年轻对见识过很多女人的田部来说是鲜活的。田部心想,这种相逢倒不如是第一次,那样恐怕就不会有现在这种烦躁了。他在比刚才显得疲倦的阿欣脸上看到了衰老的痕迹。阿欣好像觉察到了什么,迅速站起身来,走进隔壁屋里,走到镜台前,取出荷尔蒙注射器,噗哧一声扎进胳膊里。她一边用脱脂棉使劲擦着胳膊,一边照了照镜子,用粉扑在鼻子上拍了两下。两个春心不动的男女进行着这样一场无聊的相会,阿欣觉得有些惋惜,突如其来的泪水像肆意横行街头的罪犯充满了她的眼帘。如果是板谷,阿欣可以趴在他的腿上痛哭一番,也可以在他面前撒娇。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是喜欢还是讨厌坐在长火盆边的田部。她想让他离开,同时又有一种想在对方心中留下一些痕迹的焦躁。和自己分手后,田部一定经历过很多女人。阿欣上了厕所,回客厅的途中朝女佣的房间望了一眼,见阿娟正用报纸做衣服的纸样子,她正在努力学习裁缝技术。她浑圆的屁股紧贴着榻榻米,向前弓着身体,用剪子剪纸样。她的头发紧紧盘起,衣领处露出一段光滑白润的脖子,丰满得让人禁不住看得入迷。阿欣回到长火盆边,田部已经躺倒了。她打开茶柜上的收音机,室内骤然响起大音量的《第九交响曲》。田部满脸不高兴地坐起来,又把酒杯送到嘴边。“你记不记得我们一起去过柴又的川甚,遇上了大雨,吃的是没有米饭的鳗鱼饭。”“是啊,是去过。那时候正好是粮食困难时期,你还没有当兵。我们房间的壁龛上插着红色的百合花,我俩还把人家的花瓶都打翻了。”“嗯,有这事儿……”阿欣的脸庞突然间丰满起来,表情也变得年轻活泼。“什么时候我们再去一次吧。”“噢,是啊。不过,我可没那个精气神儿了……那儿现在也该什么吃的都有了吧。”为了不让刚才流下眼泪的伤感消失,阿欣暗中努力搜刮着记忆。可她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个男人。阿欣记得和田部去过柴又以后,在战争刚结束的时候,她还和一个叫山崎的男人去过那里。山崎前几天死在了胃部手术的手术台上。阿欣眼前浮现出晚夏闷热的江户河边、川甚那灰暗的房间。屋外自动抽水机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窗外高高的河堤上,去采买东西的自行车车轮争先恐后地闪着银光飞驰而过。那次是阿欣和山崎的第二次幽会,山崎对女人没有多少经验,他的年轻让阿欣倍感神圣。那时候食品也丰富了,战争结束后一下子松弛下来的社会风气反倒让人觉得像在真空里一样平静。阿欣还记得,他们是晚上坐行驶在宽阔的军用路上的公共汽车回到新小岩的。“从那以后,你就没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人?”“我?”“嗯……”“有意思的人?除了你以外,我什么都没有。”“胡说!”“哎呀,怎么是胡说呢?这不是明摆着的嘛,谁愿意理我这样的女人。”“我不信!”“你不信……不过,我倒打算以后好好快活快活,也算活得有价值。”“噢,你可是能长寿的。”“对啊,活个大岁数,活到老得不能再老……”“还要红杏出墙?”“哎呀,你这个人,以前的纯真都哪儿去了?怎么变成了说这种讨厌话的人了呢?过去你可是个纯洁的人啊。”田部拿起阿欣的银烟嘴儿吸了一口,顿时满嘴苦涩的烟油味,他急忙掏出手绢,呸呸地往外吐。阿欣笑着说:“我没有清扫里面,堵住了。”她拿过烟嘴儿,在一张纸上啪啪地使劲儿磕了几下。田部对阿欣的生活充满疑惑,因为世道的惨烈在这里没有任何痕迹,看样子她是能拿出二三十万的。田部一点儿都不留恋阿欣的肉体,却想利用隐藏在这种生活背后的这个女人的富有。从战场上回到日本后,田部单凭一时意气做起了生意,但是不到半年他就把他哥哥借给他的资金用光了。他有老婆,在外面又搞了女人,那个女人眼看着也要生孩子了。他想起了以前交往过的阿欣,怀着一种侥幸心理来到她这里,没想到阿欣不再像以前那样用情专一,变得很世故。她对久别重逢的田部没有热情似火,却举止端庄,表情凛然,让田部难以亲近。田部又一次抓紧阿欣的手。阿欣由他握着,身体却没有动,用另一只手继续清理着烟嘴儿。

岁月的侵蚀让两人彼此将复杂的感情埋藏在了心里,他们在年龄的起跑线上平行前进,以致无法找回从前值得怀念的一切。他们陷进了美好幻灭后的怪圈里。他们是以一种复杂的、令人感到疲惫的方式重逢的。小说中描写的偶然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半点儿影子,小说的世界要甜美得多。他们两人一定是为了在这里互相拒绝才重逢的,这才是微妙的人生真相。田部甚至想杀了阿欣。可是一想到即使是这样一个女人,杀了她仍要获罪,心里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觉得杀掉一两个毫不引人注目的女人没什么了不起,可是也想到了因此获罪的后果,就觉得很不值。他以为阿欣只不过是个形同蝼蚁的老女人,但她却不为一切所动,活生生地生活在这里。那两个衣橱里一定装满了五十年来积攒下来的和服。以前他见过那个叫米歇尔的法国人送给阿欣的手镯,她一定还有别的珠宝。这所房子肯定也是她的。田部充分发挥着空想力,想象着杀掉一个家里只有哑巴女佣的女人算不了什么大事儿。但是,自己曾经迷恋过这个女人,不断和她幽会过。处于战争时期的学生时代的那些回忆历历在目,让田部喘不过气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醉的缘故,田部觉得眼前的阿欣的容貌奇妙地渗透进自己的肌肤里。虽然现在他连碰都不想碰她,但和阿欣的那段过去沉甸甸地在田部心中投下了影子。

阿欣站起来从壁橱里拿出一张田部学生时代的照片。“噢?你还真有些有意思的东西啊。”“是啊。这张照片是我从澄子那儿拿来的。这是你和我认识以前的照片,那时候你多像个贵公子。这藏青底的衣服多帅气。你拿去吧,给你夫人看看,多漂亮,一点儿都不像一个说讨厌话的人。”“我也有过这样的时代啊?”“是啊。如果你那时候一条道走下去,现在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噢?你是说我走歪了?”“对,是的。”“那也是因为你,还有长年的战争。”“哎呀,你这是强词夺理。因为我?这可不是原因。你这个人变得真俗气……”“呃……俗气?这才叫人呢。”“可是,这么长时间我都把它带在身边,这份纯情不好吗?”“多少也算是个回忆嘛。你可是没有给过我。”“我的照片?”“嗯。”“我害怕照相。我不是给你往战地寄过一张以前当艺伎时候的照片吗?”“不知道给弄哪儿了……”“你看,还是我比你纯情得多。”

长火盆的堡垒还没有崩溃的迹象,田部已经酩酊大醉。而田部给阿欣倒的第一杯酒还剩下一多半。田部咕嘟咕嘟地喝了杯冷茶,对自己的照片毫无兴趣,随手丢在横板上。“电车,还能赶上吗?”“今天回不去了。怎么?你要把喝醉酒的人赶出家门啊?”“对,是啊。我要把你扔出去。我这里是单身女人的家,邻居们要说闲话的。”“邻居?你可不像在乎邻居怎么看你的人。”“我在乎!”“你老公要来啊?”“哎呀,你这个讨厌的田部,我都怕你了。说这种话的你,我不喜欢。”“没关系。弄不到钱,两三天之内我是回不去的。我看还是让我住在你这儿吧……”阿欣双手撑着下巴,瞪大眼睛,看着田部发白的嘴唇,即使沉迷于百年之恋中,此刻也会清醒万分。阿欣默默地玩味着眼前这个男人,从前那种心灵上的跳动在二人心中已经消失殆尽。在他身上,青年时期所有的男人的耻辱心荡然无存。阿欣真想用几个钱把他打发走。但是,她宁可把钱送给一个未经世事的男人,也不愿给这个无赖醉汉一分钱。没有自尊心的男人是最令人厌恶的。阿欣经历过好几次迷恋自己以至于神魂颠倒的男人,她为那种男人的天真动心,也觉得它很高尚。除了为自己选择理想的对象以外,阿欣对其他事情不感兴趣。她觉得田部在她心目中已经降低成了一个毫无趣味的男人。他能活着从战场上回来,说明他运气好,让阿欣感到命运的存在。但是单凭追到广岛去见他时经历的痛苦,她早就应该跟他结束关系了。“你老盯着人看什么?”“哎?你不也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我,想什么好事儿吗?”“我那是看呆了,在想阿欣什么时候都那么漂亮……”“是啊,我也是啊。我在想田部先生变得仪表堂堂……”“反话!”本来,“我想杀人的!”这句话已经到了田部嘴边,又被他吞了回去,用一句“反话”掩饰过去了。“你现在正值当年,将来是有指望的。”“你不是也还不老吗?”“我?我是不行了,只有越来越枯朽了,再过两三年,我就到乡下去过。”“你不是说要活到老得不能再老,还要红杏出墙吗?那都是假的?”“哎呀,我可不会说那种话。我是个生活在回忆里的女人,没有其他可想的。我们做个好朋友吧。”“你在转移话题。别说这种女学生气的话了,听着,回忆这种东西,无所谓。”“是吗?……刚才可是你说起我们一起去柴又时候的事儿的呀!”田部又开始焦躁地抖起腿来。他要钱,钱!他要想尽一切办法从阿欣这里弄到钱,哪怕五万也好。“你真的不能替我想想办法?我拿公司做抵押也不行?”“怎么,又是钱的事儿?你跟我说这事儿没有用。我没有一分钱,也不认识什么有钱人。钱这东西,看似有,其实无。我还想跟你借呢……”“要是今后顺利,我会给你拿钱来的。你是我难以忘怀的人嘛……”“这种好听的话,我听够了……我们不是说好不谈钱的事儿吗?”田部觉得呼的一声,四周卷起一阵秋天潮湿的夜风,他一把抓住长火盆的火筷,眉宇间瞬间流露出令人恐怖的愤怒。他朝着谜一般诱惑他的影子,攥紧了手中的火筷。电闪雷鸣般的冲动使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刺激着他。阿欣不由得用不安的眼神紧盯着田部的手,她似乎觉得以前在自己周围曾经有过同样的情景。“你喝醉了,今晚就住这儿吧。”听说阿欣让他住下,田部一下子松开了握着火筷的手。他一副酩酊大醉的样子,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朝厕所走去。阿欣看着田部的背影感到了某种预感,在心里冷笑一声,表示对他的轻蔑。这场战争让所有人的心境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阿欣从茶柜里取出一粒甲基苯丙胺兴奋剂,即俗称的“冰毒”。丢进嘴里,迅速用水服下去。瓶里的威士忌还剩下三分之一,把这些都给田部灌进去,让他烂醉如泥,昏睡一夜,明天把他赶出去。不过,自己是不能睡的。阿欣把田部年轻时的照片放到烧得正旺的火盆蓝色的火苗上,随即冒出一股黑烟,散发出焦煳味儿。女佣阿娟悄悄地从打开的隔扇门里朝这边张望,阿欣笑着用手势告诉她,去把客房的被褥准备一下。为了不让田部闻到烧焦纸的煳味儿,阿欣又夹起一块儿切得很薄的奶酪扔进火盆里。“哎呀,你在烧什么?”从厕所出来的田部把手搭在女佣丰满的肩上,从隔扇门边往里张望。“我想尝尝奶酪烤过以后是什么味道,用火筷夹了一块儿,结果掉进火里了。”白色烟雾里一股黑烟升腾而起,电灯罩一下子变成了云中的月亮。屋里充斥着油脂烧焦后的刺鼻气味,阿欣被烟呛得直咳嗽,她起身用力打开所有的隔扇和拉窗。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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