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下,垂柳纹丝不动,蝉们热得“吱哇”“吱哇”地乱叫。话包间里大风扇呼呼地旋转着,搅动了满车间凝固的热气,使人感受到热汗挥发留下的点点凉意。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每台话包机上都一片忙碌。上中班的人们,登上机台准备接班;上早班的人呢,停了车准备交班:操作工有的清扫机台上散落的石蜡粉,有的清理废料箱里的废铜线、废纸带交废料库过磅;机长填写本机台的当班生产日志。四点整,准时交接两不误。
早班的质量员颜幼琴,这时正不声不响地检查着本班各机台,每一个操作者生产的每一盘单线。她的背袋工作服胸袋里装着质检日志、千分尺,还挂了一支圆珠笔,无檐工作帽下不露一根发丝,利索而干净。她不时拉过搭在肩上的白毛巾擦擦脸上、脖子上的汗水,一盘又一盘,一个机台又一个机台地检查着。
“幼琴,都过四点了,你快一点嘛!”男朋友梅春与她同在一个班组,早已换好衣服等她下班了。他手里捏着两张工人俱乐部四点半的电影票。
“你着急,就先走吧!”她顾不上抬头,逐盘进行着检查。“这么久都没出现过问题,未必今天会例外。你那么仔细干啥?”梅春小声嘟哝着,没有先走的意思。
“你说啥?”她虽然忙着,还是听清楚了梅春的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是我的职责呀!”
突然,梅春看见自己的女朋友检查到自己开的机头前,蹲在那里一分钟、两分钟没站起来。“难道我开的线出了问题?”他有些忐忑不安地走过去想看个究竟。
颜幼琴终于站起来了,一脸惋惜地迎着梅春。
“怎么啦?我的线有麻达?”梅春心里有些虚。
“你自己看一下就知道了。”
梅春蹲下去仔细瞅瞅,心中的不安一下松弛下来:纸带搭盖有交叉,出现间断性露铜,露铜只有丝线那么细小,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这算不了啥?”他心里想,站起来说道:“不是什么大毛病嘛!”他的心思又回到早点和心上人看电影,在电影院的空调房纳凉消暑上了。
“小毛病吗?”颜幼琴平和地反问男朋友,不等他回答,又平和地说:“你忘了上次质量课上,刘工给我们看的那一根混线造成的废品电缆?”
梅春没有吭气,回忆着刘工的讲课。
“刘工说,因为个别单线针孔露铜,星绞机绞合四线组时,有的露铜点偶然相碰成为混线,造成一根三十七组低频电缆报废。我们管质量一定要杜绝这种偶然啊!”
梅春跟上女朋友的思绪,想起了那次质量事故的结论:必须从第一道工序单线生产开始严把质量关。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那好,你和我的意见一致了,那就帮我把线推到工段办公室去吧!”
“干啥推到工段办公室去?给我填废品单扣工时不就完事了嘛!”
“等会再跟你仔细说,你想我快点完事就帮我推一推好吗?”颜幼琴边说边继续往下检查。
梅春迟疑了片刻,还是顺从地把线推走了。
……
晚饭后,颜幼琴和梅春并肩坐在护城河公园的水泥凳上。下午的电影《刘三姐》以梅春冒雨退票了事。暴雨后的天气由燥热变成了闷热,虽然气温似乎降了一些,但周身汗湿仍然让人感到暑热难耐。
“你也不嫌热,还穿着工作服!”梅春心疼地抱怨颜幼琴,把手中的竹扇对着她使劲地挥动。
颜幼琴这时仍是在车间的一身装束,只是工作帽捏在手里,露出挺精神的两条乌黑短辫。也许是身材苗条的原因,此时她已不像下午在车间那样香汗涔涔。她享受着梅春竹扇送来的体贴,调皮地说:“我不热呀,你别把我扇着凉了哈!”她扭头看看他短衫短裤,膀大腰圆的身板,话锋突然一转:“你今天是怎么搞的?只图快,为了超产奖?”
梅春一直是班里的高产标兵。他在机台上开车,从来都不只关注自己负责的三个头;换铜线时,五十多公斤一捆,女工有些吃力,他常常一手提一捆,把机台上十二个头全包了……正是他的虎虎生气和持久的热情以及不计个人得失的傻气撞开了她的少女心扉,使他们成了一对已谈婚论嫁的恋人。
“什么?为了超产奖?!”梅春的竹扇停止了挥动,感到吃惊、委屈。他扭头看看她,发现她的嘴角有一丝微笑,明白了她在“激将”。“她是最了解我的。”他想。于是,又把竹扇挥了起来,挥得又猛又快。
“那为啥今天出了交叉露铜?我们进厂就开话包机,这么些年了,你真的认为是小问题不必小题大做?你真的不明白这是操作责任心不足造成的?”
“唉,下午天太热,我比你们都怕热,到风扇前去凉快了一会,徒弟小刘上纸盘时纸包头的角度可能没有调整好,绕包纸带搭盖不到位,必然出现间歇性露铜。我回到机台后没有检查……”梅春的话最终变成了检讨:“确实是我的质量意识不牢靠、放松责任心造成的。幸好没有流转下去。”梅春的扇子随着他的“检讨”由挥变成了慢摇,一下,然后又一下……
“看来,质量警钟一定要常鸣。”颜幼琴感叹道。
“你准备怎么办?把废品线摆到工段办公室,好丢人哦!我又是老师傅。”
“我向工段长和车间刘工汇报过了才马不停蹄地约你见面。明天工段召开质量分析现场会,会上让你讲讲。”
“质量分析现场会?还要我自己讲讲?”梅春一下子站了起来,手中的竹扇垂下来,不动了。把问题线摆在工段办公室都觉得丢脸,还要开现场会?而且还要自己讲问题,分析原因……进厂这么多年,这样“丢人现眼”的事还是第一次,他一时难以接受。
颜幼琴没有理会梅春的神情变化,仍然忠于这次约会的使命,平和地说:“是的,开质量分析现场会。这事原本有两种处理办法:一种是把关,不向下流转,填个废品通知单退废品库,然后扣减你的工时了事;还有一种是深入下去,借质量分析会敲质量警钟,提高大家的操作责任心和质量第一的质量意识。另外,小刘她们这一批徒工,也需要通过分析实例提高操作技术。”她拉住梅春的手,要他坐下来,然后问:“你既然是我的男朋友,又是带徒弟的老师傅,我作为质量员采取后一种处理办法,难道你不支持?”
“我——?”
“是呀,不是你还有谁?”颜幼琴挽住他的胳膊,晓之以理:“现场会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们可以把它变成老工人质量意识强、一心为公品质的展示会,当成争当优质高产标兵的动员会和誓师会。”
颜幼琴的话打开了梅春的回忆。上年底,厂里年终总结表彰大会上,他俩一个高产,一个优质,都是单项标兵,都只戴了一朵小花。大会以后,班里选颜幼琴当了质量员,两人曾在这个护城河公园里算过既高产又优质的贡献账,共同决定互相鼓励,互相支持,争取新的一年成为优质高产全能标兵,双双把大红花作为国庆节婚礼上的喜花。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坦然了,为刚才的犹豫感到一丝羞愧。他扬起手中的竹扇又使劲挥动起来。
“幼琴,我一定配合你开好明天的质量分析现场会!你的关把得严,问题看得清,小生服你啦!不如你改名换姓,叫‘严又清’可好?”
“不许胡叫!”幼琴娇嗔道。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