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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瞿明礼的婚姻

十岁那年,他俩和坝子里的孩子们一起到山外的青龙场上了高小。这一年秋天的一个下午,突然风雨大作,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们好不容易爬上了进山的龙头岚垭。忽然,秀玉一个趔趄坐到路上,只见她眼里泪花直转,揉着脚脖子一个劲地喊叫:“妈呀,痛死我啦!”“瞿明礼重婚罪公开宣判大会”刚散会。随着惊鸣的囚车远去,小礼堂沉寂了下来。

“秀玉姐,都是我害了你!”循声望去,前排座位上还依偎着两个年轻的女人。她们就是瞿明礼婚姻中的两位当事人。一缕秋阳穿过礼堂的高窗照射在她们的身上,一眼看出两人都是美人。说话那个叫贾小云,身材凹凸有致,显得娇小玲珑;她依偎的那个叫王秀玉,身材丰满充满成熟韵味。王秀玉神不守舍地瞪着台上刚才瞿明礼站过的地方,对身旁同样和瞿明礼结了婚的“情敌”的话只摇了摇头,一个冷颤以后,她拉起贾小云慢慢向礼堂出口挪去……

瞿明礼下操回到营房,一眼看到桌子上的家信抓起就拆。信十分简单:

明礼儿:家中一切均好,勿念。父母多病,弟弟年幼,你也到安家的年纪了。隔壁二叔提起你与秀玉的事,妈没得意见。秀玉的意思是由你决定。你们耍了几年了,过年回家办了吧!随信寄去秀玉的相片一张。

妈字堂

兄明有代笔

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五日

提起信封一抖,果然掉出一张黑白照片。他捧起一瞄,光线不佳,曝光也不好,乡场上小相馆的作品;不过,尽管如此,他却盯出了神。相片水平虽然差,仍然遮不住姑娘十分动人的神态。他被她秀气的眉毛下那一对含笑的眼睛深深地吸引住了。越看,人影变得越清晰,相片把他带入了深深的回忆……

青龙山像一条苍龙环抱着中间一块小小的坝子,这就是龙头村。百十户人家错落地散布在山脚边的坝子上。这里的人们和川东许多山村一样,除了种一点水稻、包谷和红苕,主要是靠山吃“山”,一年四季都用山竹编箩筐、背篼卖。瞿明礼和秀玉就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他们俩同年出生,不仅自小一块打柴割猪草,最有趣的还是两小无猜一块玩耍。

晚上,各家屋里飘散出来的缕缕柴烟还在坝子上缭绕,坝子中间的堰塘坝上就传出了甜甜的儿歌声:

白鹤白鹤扯场,

扯到张家堰塘,

不杀猪不杀羊,

杀个耗儿过端阳……

歌声唤来了各路小伙伴,在朦胧夜色中疯张地玩开了“坐轿轿,骑白马”。每一回,照例是推出秀气好看的秀玉当“新姑娘”,个子高大的明礼当“新郎官”,几个伙伴双手交叉抬起他俩,在一群小“贺客”簇拥下,一边绕着塘坝转,一边唱老一辈人从老老一辈人留传下来的童谣:

坐轿轿,骑马马,

轿轿去,马马来,

新姑娘,接到屋;

新姑娘,不要哭,

转个弯弯就到屋,

到屋就是两口子,

脱了裤儿玩狮子……

然后,磕头作揖拜天地……就这样,明礼和秀玉结了多少次“婚”,谁也没有记录。

十岁那年,他俩和坝子里的孩子们一起到山外的青龙场上了高小。这一年秋天的一个下午,突然风雨大作,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们好不容易爬上了进山的龙头岚垭。忽然,秀玉一个趔趄坐到路上,只见她眼里泪花直转,揉着脚脖子一个劲地喊叫:“妈呀,痛死我啦!”

几个女同学急忙来扶她,可眼看着脚脖子肿了起来,走不得路了,一个个瞪着小眼没了主意。

小明礼瞧瞧直掉泪的秀玉,一声不响地从背上取下书包,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不容置疑地对她说:“来,我背你回去!”

明礼从小就比同龄孩子高大,这时已经能挑五六十斤的担子了,伙伴们信赖地松了口气。秀玉泪眼朦胧地望望明礼的背,顺从地伏了上去……

从那时起,明礼和秀玉每天放学后,总是在学校门口等着一块回家,直到三年后高小毕业。这时候,他们的心灵像龙头山的泉水:清澈见底,两小无猜。

高小毕业后,明礼因为爸爸气管炎严重,干不了地里活,妈妈上山砍柴又跌伤了腰,家里吃水都成了问题,十三岁的少年便回到龙头村参加了劳动。独生女秀玉的爹娘都是好劳力、好篾匠,不愁吃穿不愁用,她升了中学,并且住到了学校。

六年间,俩人难得见到几回面,就是碰到景况也今非昔比了。一年暑假,明礼上山砍竹子,碰到拖柴下山的秀玉手被刺扎了,正在那里用嘴吸吮,他急忙上去,心疼地说:“痛得凶不?让我帮你看看。”说着就坦然地要抓她的手,不想,秀玉刚要抬手让他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愣住了,脸颊刷地绯红,对他莞尔一笑,收回手,弯腰拖起柴走了。

明礼十分尴尬,若有所失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他还向着她下山的方向呆呆地伫立在那里。往日的童心已经蒙上了青春的羞涩和各自生活的印痕,不懂事的小男子汉还没有领悟到这一层。

一九六一年,十八岁的秀玉高中毕业回到龙头大队担任了大队小学的代课教师,这也是她和瞿明礼七岁发蒙上初小的母校。她很喜欢这份工作,每天放学后,总是在这个或者那个学生的家里出现她那健康而朴实的身影,见人露出一脸纯真的笑容,“大伯”“大婶”叫得十分亲热。她有一副好嗓子,在林间地头唱起歌来,就像画眉一样婉转动听。很快,她就成了坝子上“女儿国”里的“公主”,老辈人眼里的明珠。大娘大婶们常在背后说:“哪家讨上秀玉做媳妇,哪家的婆婆就是前世积了德。”

坝子里的小伙子们,心里想追她,不知什么原因,却又连在她面前说个笑话都十二分小心。

明礼这时候是大队团支部书记,无论农活或篾匠手艺都是坝子里青年们的首脑。他已经是一个眉清目秀,一米七八个头的壮实汉子。他那身板一身是劲,很是让坝子里那些春心萌动的姑娘们动心。事实上,有几个自我感觉不错的姑娘暗地里向他送过不少秋波;他表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盘算着在她们中间挑选一个最好看、最能干又最可心的做自己的爱人。可秀玉一回乡,明礼的感觉是山外有山,楼外有楼,他的心思一下子落到秀玉身上了。

秀玉到家给弟弟明义辅导功课,瞿明礼都会不声不响地找点篾活什么的到旁边做。暑假里在山路上发生的尴尬事使他不敢唐突,只偶尔深情地看看她,遇上她那黑亮的眸子赶紧收回目光干自己的活;有时搭白两句家常话也总是字斟句酌不敢冒失。他不想因文化程度上的差异让小时候的玩伴瞧不起自己,他决心慢慢追……

其实,秀玉回乡不久就在“女儿国”里获得了明礼的个人“情报”。生性要强的她,不相信明礼那么难攀,回顾发小时的友情,想起暑假在山上相遇的情景,她在心里向姐妹们发起挑战:看看谁能征服明礼!聪颖的秀玉,如今从明礼憨憨的神情里,已估摸透了他的心思,心里充满了满足与喜悦。

不久,明礼看出来了,秀玉给弟弟辅导功课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时间也比过去长了。他慢慢恢复了常态,在不明世事的弟弟面前摆起了龙门阵。龙门阵打开了两人的心扉,他们的友情向着爱情发生着质的变化,时常是补课结束了,弟弟都不在身旁了,他们还话犹未尽。他觉得她比当学生时还要漂亮,充满成熟女性的韵味令人动心;他感到她的工作热情和为人处世都完美无缺;一天没见到她,他就心中空空地发慌。

一九六二年春节后,瞿明礼和坝子上的几个适龄青年应征入伍了。出发前,他最牵挂的是和秀玉的关系,窗户纸一直没有捅破。临行前的头天晚上,他约秀玉在堰塘坝上见面。

“秀玉,明天我就出发了,来和你告别……告别……”他期期艾艾地支吾道。

“祝你一路平安!”秀玉随口说了一句。在夜色中她脉脉含情地瞟了他一眼,看到他两眼怔怔地盯着自己的神情,蓦地一惊,心狂跳起来。

“啊,他要开口了!”她脑子里闪现出电影里“白马王子”向“公主”求婚的情景,夜掩盖了她脸上的羞赧。

然而,他没有开口,只是沉默。

在冷冷的风中,两人并肩绕着堰塘慢慢地转着,转了一圈,又开始了第二圈……一种小虫耐不住寂静似的“叽叽”叫着;夜,静极了,静得似乎能听到塘水在风中叹息。

秀玉想:俗话说,世上只见藤缠树,哪有树缠藤?!几次把到嘴边的话都压了回去。

明礼原本希望临别前确定两人的关系,好放心而去;可走到一块了,心里又产生了犹豫:临别提亲是不是太唐突?该向秀玉提或是由父母向她父母提?她文化程度比我高,眼见我要走了,要是喜欢我会主动开口的……

想着,揣摸着,他忐忑不安地陷入了沉默的等待。两人照各自的逻辑思维,殊途同归于沉默,让时间白白地流去……

终于,瞿明礼失去了自信,收住脚转身面对秀玉深情地说:“秀玉,天不早了,我们回家吧!”稍停,又怯怯地问:“我们通信要不要得?”

秀玉没有想到,转了半天,明礼只说出这么一句话,她心里一愣,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终于她低下头,转身朝家里跑去。

明礼望着她在朦胧中隐去的身影,心里怅然若失,很不是滋味……

三年的光阴飞快地过去了。三年里两人书信往来感情日深,不到两年便相约白头,确定了恋爱关系。三年里瞿明礼在边防不仅入了党,当了排长,还立了三次三等功。如今,在这冰天雪地寒风怒嚎的北疆营房里,瞿明礼又看到了心上人的倩影,心里暖暖的,充满了兴奋。

一九六六年春节后,新婚的瞿明礼就要归队了。过了半夜了,小小的新房里还传出缠缠绵绵的私语,不时飞出充满柔情蜜意的嬉笑声。

明礼搂着秀玉柔声道:“爸爸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妈妈的病也复不了原……我争取今年复员回家,我们一块照顾老人,像小时候我们唱的那样欢欢喜喜过日子好不好?”边说边用嘴捉住了秀玉那饱满的乳房上高挺的乳头。

秀玉娇笑着扭开身子,轻哼一声说:“我可不希望你结了婚变成折了翅膀的鹞鹰!你当你的兵,多给家里传喜报;照顾二老的事,你可不要瞧不起我!”

“不是的,我是说给你的担子太重了,我……我心里不忍;再说,我真的不想离开你。”明礼动情地解释着,又把秀玉拉到怀里,亲着她的眼睛、耳朵、鼻子……

秀玉没有吭声,心里难分难舍,怕冷似的紧紧偎在明礼怀里,享受着他的亲昵、抚弄……屋外的山风吹拂着窗户“沙沙”作响,屋里的两人丝毫没感觉到从窗缝中入侵的寒意,在激情燃烧中融为一体,陶醉在新婚的浓情蜜意里。

天快发白了,两人才沉沉睡去。

……

飞奔的列车上,瞿明礼好像全身泡在幸福里,快乐得直想说话,直想大声唱歌。他时而和邻座旅客摆龙门阵,兴致勃勃,丝毫没留意别人的心绪;时而,又喜滋滋地望着车窗外向后飞驰的田野、山川、沙漠……自言自语:“哎呀,美,真美!”

千里旅途,他一点没感到劳顿,一下火车就向接他的战友们大把大把地散发喜糖。

不久,“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为了加强战备,瞿明礼没有机会探亲。一九六八年夏天,当了副连长的瞿明礼收到弟弟明义的来信,在秀玉辅导下的初中生,信写得十分沉重:

哥哥:你好!

因为混乱,我们居住不定,一直没有给你写信。现在三叔家的明有哥当了大队的革委会主任。去年,他带着他的“反到底”兵团在公社打了一仗,后来退到我们龙头大队。爸爸在山脚放羊,武斗时躲在包谷林里被冷枪打倒了,嫂子把爸爸找到背回家,不到半天爸爸就去世了。

听说“八一五”兵团要来攻打龙头的“反到底”,队里的人都出山逃难了。嫂嫂和我草草埋了爸爸以后,就扶起妈妈下了龙头岚垭。妈妈心痛爸爸死得惨,哭坏了身子,走不动路,多亏嫂嫂照顾。

我们到了重庆,没想到重庆打得比我们乡下还凶,每天都听得到枪炮声;听说在北碚的一个山洞里掏出来上百个尸体,我们不敢在重庆停。嫂嫂带着我们沿着成渝公路朝成都走,妈妈走不动了,嫂嫂就背一会,一路走,一路讨,一路停,走了好久才到了嫂嫂在成都的姑妈家。我们在成都躲了半年多,最近嫂嫂她爸才把我们接回家。

哥哥,你回来一趟吧!家里现在可苦啦!嫂嫂怕影响你,不让我告诉你这些。

祝你好!

弟明义

一九六八年五月十日

瞿明礼看完信,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发愣,心里痛与恨交织:痛亲人,可不知道该恨谁。他知道,明义有小儿麻痹后遗症,不仅上学晚,还一条腿走路不得劲,这上千里的逃难路,秀玉带着他们一老一少有多难啊!他立即提笔给家里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把对秀玉的一腔思念与感激之情,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信纸里。

晚上,刚躺下,他就感到秀玉亲亲热热地和自己在一起,一身朴实的衣衫,丰满的胸脯起伏着,两颊一抹红晕,两眼深情地看着自己……

就在这一年的年底,明礼和一批战友得到了转业通知。他给秀玉报告了消息,原以为很快会回到家乡去,谁知,到军区后又得到意外的通知:他们全部留在大西北进行安置,到工矿企业“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

瞿明礼被分配到西安电工器材厂工作。意外地跳出农村的巨大惊喜冲走了夫妻要两地分居在他心中曾产生过的不快。面对陌生、新鲜的工厂、大城市,他对今后的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厂里的组织形式与部队一样,车间叫“连”,工段称“排”,瞿明礼被安排担任一连指导员。他激情满怀,浑身是劲,嘴里随时都哼着:“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瞿明礼瞻望前程:平坦而充满阳光。然而,现实生活不是梦,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中的现实生活更难以令人成梦。

不久,瞿明礼发现,工厂并不像部队,此连队非彼连队,这里与自己干了六年的边防部队根本无法相比。那里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具有高度的组织性和纪律性;然而,工厂里呢?只有念“阿弥佗佛”!

工厂里各种管理制度在“斗、批、改”中被戴上“关、卡、压”的帽子斗批“走”了,接替的是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自己管理自己,工人阶级做“真正的主人”。无政府主义取代了企业管理:有些职工自嘲地称自己是八点上班九点到,十二点下班十点就走人,一日三餐一睡的所谓“九一零三一部队”;车间里随时都有人自行车一蹬,扬长而去,你要上前去讲一讲不要早退之类的话,客气的,向你笑一笑;耍你的,送你一句“胡骚情!”人们干私活、打毛线、谝闲传……还有人甚至上夜班松掉螺帽称设备出了“故障”倒头大睡……

新鲜、兴奋很快便消失了。作为连指导员,瞿明礼主抓连队职工的政治思想工作和组织工作,面对现实他苦恼、焦急,继而发脾气、训斥人……可是,不仅一切依旧,反招来骚言杂语。有人冷言冷语:“想当劳模哇?对不起,你来晚了,不赶趟啦,早就不选劳模了!”

技工出身的连长劝明礼:“小瞿,又不是我们一个连队像这个熊样子,也不是只有我们一个工厂如此……不能全怪工人哪!多少人想干满八小时,可是难哪!不是没材料,就是停电……人心散了,光组织学习,念来念去都是政治口号,咋能叫人遵守纪律、坚守岗位嘛?爱动的,他就要走;坚守的又无所事事……”稍停,连长建议道:“这样吧,以后你组织学习,多找点古今中外、国际国内有趣的东西给大家念。”

“有趣的东西?”瞿明礼感到惶惑,开始心灰意懒。他觉得,这样的生活自己都觉得没有趣味,上哪去找有趣的东西啊?弄不好给自己找一顶宣传“封、资、修”的帽子戴上,那才是弄巧成拙,得不偿失呐!

一天,瞿明礼到厂革委会组织组组长老贾家里串门。这老贾是早几年从部队转业来的干部,“文化大革命”之前任厂党委组织部部长,现在被结合进厂革委会组织组任组长,同是军人出身,又同是四川人。当初,瞿明礼报到时是老贾接待的,后来为连队的工作瞿明礼又找过几次这位同乡,一回生,二回熟,两人很快成了谈得来的忘年交。老贾听瞿明礼道出心中的苦闷,叹息道:“如今这形势,‘左’又不像‘左’,右又不像右,我也看不清,只是一个‘混’字!”他劝道:“明礼,我们是共产党员,可我们改变不了路线、方针这些大局。你何必那么较真?人家到共产主义了,你也不会被丢下的。现在有几个人不专心搞家庭‘建设’,喂鸡、养鱼、栽花、打家具……老实说,如今不拿公家的,那就算是良民了。”说着,他突然转变话题,问:“唔,小瞿,你们一块转业来西安的战友不少吧?”

“嗯,不少,好几十个。”明礼疑惑地回答。

“恐怕干啥的都有哈?”

“差不多,工交、文卫、商业……”

“好,多广的门路!”

“什么?门路?!”明礼一脸惊讶。

“是啊,现在门路可吃香啦!”老贾解释:“有人当司机、售货员,还愁搞不来缝纫机、自行车、木料?这些东西现在时新又都要凭票,没有门路难到手。”

“明礼,趁风华正茂,赶快安家吧!”

“安家?!”明礼脱口而出,心想:“老乡,我的档案你没看过啊?”

“是呀,总不能老这么一个人过嘛。”老贾没有留心到瞿明礼瞬时出现的讶异神色,继续说:“安了家,有门道又有时间,也搞点家庭‘建设’嘛!”

“搞啥子‘建设’哟!我……我的家离得远,嗨……”明礼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起身告辞。

“莫叹气,我帮你打主意。”老贾送明礼出门时又找补了一句:“莫忘了,常来玩。”

明礼感激地向他点点头,慢慢地离去,心里品味着老贾知冷知热的心里话。

……

日月如梭,岁月无情,无政府状态丝毫没有影响光阴前进的步伐。不知不觉间瞿明礼在工厂里已经“工作”了一年,情绪日益消沉,“指导员”成了大家称呼他的代名词,已经有名无实。

生活不仅只有工作,还有兴趣、爱好和感情,这一切更令人浮燥难安。

工厂里的工人俱乐部,因为是“封、资、修”和“低级趣味”的“大杂烩”,早在“文化大革命”爆发不久“破四旧”时就被封闭了;后来,“打、砸、抢”被部分红卫兵称为不仅“革命”而且“万岁”的时候,图书、棋类……一切文化娱乐用品都成了一些造反者查抄俱乐部的战利品。宿舍里的男女光棍们下班没活动场所,只好因地制宜消磨无聊的光阴。腿勤又爱热闹的,进城逛大街;不喜欢动的,坐在宿舍对面的公路边上,可怜巴巴地瞪着来往的行人和汽车;喜欢动脑子的,三五一伙在宿舍小院的树下就地画一个棋盘玩丢子或者打扑克,输了的人不是顶鞋就是在脸上贴纸条子;还有一些人,腿、眼、脑都不想动,干脆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也有少数“文化人”,不知从什么道上搞来自觉有趣的手抄本小说,诸如《梅花党》《一只锈花鞋》……找个地方猫起来欣赏,难得见到人影……瞿明礼不定型,有时进城逛,有时睡大觉,有时也在公路边上坐一阵子,不过,他不下棋、不打牌,更不看手抄本,他懒得动脑子。

一个星期天,秋风习习,宿舍里静悄悄的。

“冰棍,冰棍,豆沙冰棍!”

“买柿子呢,临潼火镜柿子!”

公路上浓浓的秦腔味的叫卖声,单调、乏味,像从拉长的喉咙里挤出来似的。“他妈的,吵死人了!”躺在床上的瞿明礼一个鹞子翻身坐起来,一边骂,一边找件衣服把脸一裹,又仰面倒了下去。

“嘿,倔哪个?”突然,屋子里响起熟悉的四川乡音。瞿明礼气呼呼地扯开头上的衣服,眯起眼睛朝门口一看,原来是在东郊军工厂开小车的小王,旁边还站着一个穿旧军装的年轻女人。他连忙坐起身,抱歉地说:“哎呀,是你们?!”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请道:“坐,请床上随便坐。没得椅子……”

小王看看冷清清的宿舍,信口说道:“嗨,把大嫂接来嘛!”

明礼愣怔一下,说:“不行啊,家里没人管,学校也走不开;再说,户口办不来,只好住集体宿舍啦,哪能和你比哦!”说着,把目光从喜气洋洋的小王身上移到前些日子在婚礼上见过面的新媳妇身上。

小王和瞿明礼是同时入伍又同时转业安排工作的同乡。他很走运,一分到工厂就被抽到“清理阶级队伍专案组”,成了厂里搞运动的积极分子;接着又被安排到厂里的“大批判组”,成了“抓革命”的主力,不到一年就成了他们厂里的红人。但是,他是个很实际的人,当厂里要提拔他当干部的时候,他以自己文化水平低为理由谢绝了,顺势要求干自己在部队的老本行。于是,不久他便十分理想地进了工厂小车班,成了专为厂领导开车的司机,很快便与厂办的办公用品保管员处上对象,在城市里安了家。

明礼对什么“运动”“批判”已经没有一点兴趣,小王的出名之道,他也不以为意,倒是对小王在城里安家十分眼热,羡慕小王结婚晚,参加婚礼时,他就浮想联翩;以后在街上、公园里,他都十分留意那些成双成对少年夫妻的甜蜜倩影。此时,他盯着小王那虽然说不上是美女,但是娇态可人的新媳妇,不由得心里激起对女人身体的遐想……

春节,瞿明礼回四川探亲。他买了雪青色的纱巾、青年式女皮鞋、六寸裤管的花呢裤子等等城里年轻女人时兴的东西,决心把秀玉像城里人一样收拾得“洋”一些。

两口子两年未见面,久别胜新婚。但是,瞿明礼已经戴上了以城市为焦点的变色眼镜,家乡的一切,家里的一切,他都感到陌生了,别扭了;尤其是与秀玉相处,没有两天便失去了新鲜劲,感到她虽然比坝子里的女人强些,仍然一身“土”气。他不止一次暗暗打量秀玉,从心里感到她就是穿上从西安带回来那一身行头,也别扭得很,即使小王的新媳妇穿一身旧军装也比她动人几分!

在厂里时想秀玉,回家来呆了几天就失去了久留的情绪,尽管秀玉仍和新婚时一样情意绵绵,恋恋不舍。他压下了原来准备再换休几天的打算,探亲假一到期就收拾行李要返回西安。

秀玉一再坚持送他上火车,他同意了,但是心里却像注了铅似的沉重。只是在站台上分手的时候,秀玉的眼圈红了,他心里一阵冲动才露出一些笑意向她挥手。秀玉痴情粗心,没有发现他这时的笑相与哭相差别不大。

火车开动以后,望着窗外闪过的长江,瞿明礼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希望过去的一切,都像长江水似的,永远流去不复回。一路上,他无心观赏山光水色。他觉得一切了无新意,失魂落魄地到了西安,无声无息地回到厂里。

一九七一年五一节,大自然给人们送来了姹紫嫣红的秀丽景色,宿舍里的其他人上公园去了,瞿明礼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出神。

突然,恢复工厂建制以后重新担任组织科科长的老贾带着一个年轻姑娘推门而进,他吃惊地跳下床,贾科长笑吟吟地说:“莫怪我事先没通知你哈,小瞿!这是大庆商场的小于,人家早就看到过你……”

明礼明白了,这就是贾科长曾说过的为自己打主意——介绍对象,不由得脸涨得通红,把眼瞪得圆圆的。

“我……”他只说出了一个“我”字,望一眼那个于姑娘一付少女腼腆模样,心里忽闪一动,把“有爱人”三个字咽了回去。

两天劳动节假期,瞿明礼神不守舍,去水房打开水,碰坏了热水瓶;去食堂买饭,却稀里糊涂地进了隔壁的理发室……躺下,总看到秀玉的身影,后面还有妈妈和弟弟,不由得有些责怪贾科长冒失。可是,一想到颇具姿色的于姑娘,心里头又痒痒的,不禁设想她和自己建立一个家的美妙情景……

晚上,贾科长找瞿明礼听回音,他仍然心神不定,情急之中,语无伦次地冒出一句:

“唉,我……售货员……”

贾科长早瞧见他那副不痛快的模样,不知就里的他,不等明礼说完就说:“小瞿,你不喜欢售货员,我也不劝你。这么精神的小伙子叹什么气?我为你另打主意。”说完就告辞了。

瞿明礼送到门口,望着贾科长的背影,觉得似乎丢了什么,想追上去说点啥,可胸口又像塞了一把茅草,既毛乱得很又堵得慌,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也是可以在城市里找到女人的呀!何苦要一年一度,千里迢迢跑回四川享受男欢女爱呢?

——一年探亲十二天,等于三十年两口子才做了一年夫妻,日子多么没有味道啊!

在城市里安家的欲望像火一样烧着瞿明礼的心。

秀玉怎么办?离婚?妈妈和弟弟谁管呢?再说,人家黄花女儿听说我结过婚还会嫁给我吗……事业上失去依托的瞿明礼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一个又一个问题。他向往着既与秀玉保持夫妻关系,又在西安城里有一个家。

经过边防生活洗礼的瞿明礼比当年那个浓眉大眼的农村青年瞿明礼更加成熟有魅力。车间里的女工们常议论给他介绍对象;外车间还有女工戴起口罩假装找人来相过亲。瞿明礼虽然已变得心猿意马,但是还没有越雷池、涉深水。

……

一次串门,瞿明礼意外地认识了贾小云。五月的一天晚上,他急急忙忙地赶到贾科长家,出来开门的是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姑娘。

“你找谁?”姑娘一手扶着门,侧身打量着他。

“找贾科长。”

“他不在家。有事明天到厂里找好吗?”姑娘语气和婉有礼,但却有打官腔的味道。

“不……不,是他托我办的事。”

“什么事?”

“你……你是——?”瞿明礼迟疑着,他不可能对外人讲贾科长的私人拜托。他打量着这个以主人口气说话的陌生女子:门灯下只能看到她秀气的脸庞和闪着清光的一双大眼,一头秀发披散在肩上似乎刚刚出浴更衣,两片雪白的光脚板踏着一双白色塑料拖鞋。相距咫尺,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香味,不由心中一震,慢慢耷拉下眼皮。

“我是贾小云。”姑娘没有在意明礼的神态变化,大方地介绍了自己,又反问:“你贵姓?”

“原来是贾科长的掌上明珠!”瞿明礼释然了,他早就听贾科长讲过,正托一位老领导帮忙把女儿从外地调回城,但一直未见其人。

“免贵,我叫瞿明礼。我是来告诉你爸,木料搞到了,把钱送去好抓紧往回运。”

“啊——,是你!”小云恍然大悟地喊道,迅即闪开身子,招呼他进屋,随后俏皮地说:“早就听我爸讲过你这个四川老乡,‘指导员’同志!”

瞿明礼放松地笑了。聪明又漂亮的女人的话让他解除了拘谨,边进门边问:“你爸呢?”

小云发亮的眸子在他脸上扫了一下,挑战似的说:“咋的?非他不行?他和我妈到我哥家去了,家里的事我也是可以做主的。”

小云一边沏茶一边打量瞿明礼。她老爸讲过,瞿明礼一表人材,政治条件好,很有发展前途,而且他办事很热心……此时在灯光下看他,面孔白净、五官配置端庄,坐在沙发上那副架式带有军人特有的挺拔,她不由得一阵心跳,无话找话地说:“这几天的天气真不错吧?不冷不热的……嗨,你喝茶呀!”

瞿明礼并不口渴,听到小云的招呼,下意识地端起茶几上的茶杯,随口问道:“你回来探亲?”

这时气闲心定了,他才仔细观察小云,发现她那一对大眼睛像在燃烧的流星,光彩夺人。他贪婪地欣赏浴后美女光滑的颈项,曲线分明的腰肢和睡衣里忽隐忽现的浑圆臀部……

“不,我已经调回来了。”小云回答道,笑眯眯地面对明礼站在窗前,双手抱胸,睡衣下一对饱满的乳房越发高挺,诚心让明礼欣赏似的。瞿明礼瞅着鲜活的贾小云,心跳加速。

“安排在哪里?”他急忙收回目光找话问。

“厂部文书室。”

……

瞿明礼从小云手上接过钱的时候,接触到了她那柔滑的纤纤玉指,像触电似的浑身感到一阵麻酥酥的快意。

这次邂逅,两人一见钟情。瞿明礼总忘不了从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一种让人动情的香味,丢不掉那一阵销魂的快意,有事没事,去贾家走动越来越勤;有话无话,只要见到小云就开心。

贾小云呢,从小就是任性惯了的。不久,她就向妈妈吐露了自己的心事。贾科长知道后,只对小云妈说:“让他们自己去处。”从此,再没有对明礼提起为他“打主意”的事。

国庆节的晚上,贾科长请瞿明礼到家里喝酒。两杯“西凤”下肚,老头子便力不能支,瞿明礼说话舌头也不大听使唤。离开的时候,小云妈怕他从楼梯上滚下去,招呼小云去“送送”。

走出楼门,瞿明礼清醒了不少,他回过身,在朦胧的夜色中呆呆地望定小云很青春的脸子,下身燥热地挺了起来,他把持不住自己,突然上前抱住小云,在她的唇上狠狠地噌了一个吻,醉意地叫道:“云,我喜欢你!”

小云感到一股清醇的酒香沁人心脾,心里麻酥酥的,俗话说,哪个女儿不思春,她早就期盼着强壮男人的热吻。由于过于突然,她有点意外,便本能地推开了明礼;但她很快醒过神来:明礼是借酒向自己求爱。于是,她顺手拉住他的一只手,说:“走吧,‘指导员’同志,你醉了啦!我送你回去。”

瞿明礼在秀玉之后,又得到了另一个年轻女人的芳心。他又一次享受到了少女纯真的亲吻、拥抱、信赖与体贴……他觉得与贾小云在一块高雅有趣。在小云主动无声的配合下,他忘情地据有了她的一切。他暗自感叹:原来恋爱这事,每一次都是那么的新鲜!

瞿明礼把色调单一的军装收进了箱子,狗啃门前草——学起羊(洋)来。他欣赏自己的大背头和挺拔的身姿,陶醉于自己一身毛料衣裤和真资格的牛皮鞋……自以为“洋装在我身,倩女在我心”,乡巴佬的俗气已荡涤殆尽,连吹口哨都显得得意、风流、欢畅,再也不是少年时骑在牛背上那种单调而呆板的“嘘、嘘、嘘”。

一九七二年春节,在迎春鞭炮声中,瞿明礼又一次结婚了。他以对贾小云发狂的爱填补灵魂的空虚,他以纵情声色麻痹自己的良心。

新婚后,瞿明礼在新岳父贾科长的指导下,以一腔心血和全副精力从事家庭“建设”。过去乏味的,难以消磨的光阴,如今不够用了,他成了卫生所的常客,强健的他“病假”越来越多。

他骑上自行车四处奔忙,体会到了门路广的优越性。不到一年工夫,不仅他和小云的小家庭,连小云哥哥的家、亲友的家都在他的奔忙下配备齐了时新的“几大件”和“三十六条腿”,有的还向“四十八条腿”努力。他自己也修炼成了木匠、漆匠全把式。

贾科长对这个女婿满意又得意,对朋友讲起来总是说:“咱明礼就是行!”

邻居们常在小云妈面前夸奖:“你们家小云找了个能干女婿!”老太太高兴得很,巴心巴肝盼着女儿早点有喜,自己早点抱外孙。

俗话说,纸包不住火,雪地埋不住死人。

转眼间,瞿明礼三年多没有回四川探亲了。三年多,他收到过秀玉好几封信,封封都流露出对他的想念,毫不保留地坦露出年轻女人对丈夫的深情,却绝口不提家中的难处。他只是从偶尔弟弟的来信中知道家里缺钱、缺粮的境况。每次看信后,他心里都发过一阵热,甚至还流过泪,也背着小云零星地寄过钱和粮票回去。然而,冲动一过,他又把妈妈、秀玉和弟弟丢到脑后了。

天上的织女与人间的牛郎尚且一年一会,凡人王秀玉正值青春韶华又怎么能三年不见自己的男人?!一九七三年寒假前,秀玉给瞿明礼来信说:弟弟已经干得一手好篾活,暂时照顾一下妈妈不成问题,她准备放假后到西安探亲。

瞿明礼见信大吃一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秀玉不知道明礼又结了婚,小云不晓得明礼已结过婚,结婚介绍信是明礼利用关系私下在厂里搞的。怎么办?他苦思冥想,决定先缓兵暂时稳住秀玉不来西安,再徐图良谋。

他提起笔来,拼凑了一些带感情的话在信纸上,诸如“想念”呀,“感谢”呀什么的,然后告诉秀玉:自己调到工厂的某某保密研究单位工作,目前一项重要实验正在紧张进行,不允许探亲等等。

纯洁的秀玉哪里知道信后面的底细,她不仅理智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还回信说:“知道你承担了重要工作,我心里既挂念又骄傲,等到可以探亲的时候,我再来西安。”

瞿明礼得信后,觉得一块石头暂时落了地,立即着手进行第二步:彻底解决问题。

农村老家的爱人和城市身旁的爱人,脚踩两只船是不可能的了。他迷恋城市生活,迷恋贾小云。他决心向贾科长摊牌求助。

一天,他走进贾科长的房间,鼓足勇气问:“爸,我原来在老家有爱人,您老人家没看见我的档案上是‘已婚’呀?”

他想先发制人,提醒他当初的“失职”,压住他以免他面对突发问题发火而不认人。

“什么?!”贾科长惊讶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有些口吃地说:“你在老家有爱人?!你……违法了……你犯……罪了!”

“什么?!违法?犯罪?”瞿明礼大惑不解地瞪着贾科长。

“是的,违反了婚姻法,犯了重婚罪!唉,你骗了我们!”贾科长怒气未消。

“重婚罪?!骗了你们?!”瞿明礼重复着,突然不快地说:“那……那也怪你!”

“怪我?!”贾科长毕竟老成,他冷静地踱步沉思,想起当初自己劝导瞿明礼搞家庭建设,还帮他介绍对象……他叹了口气说:“嗨,事已至此,你讲这些话有什么用?既要在城里安家,你怎么不早离婚?”

瞿明礼明白丈人这一关过了,便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过去所想的一切。

“你现在准备咋办?”

“我就是来和您商量这事。不然,她要来探亲。”

“你们有小孩吗?”

“没有。”

贾科长蹙眉沉思,背着手转了几个圈子后一挥右手说:“好,我派人去四川,由组织出面帮你办离婚。”

“好。”瞿明礼点头道:“我写封信捎去找我堂兄瞿明有帮助一下,他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他对岳父露出一脸的感激。“组织”这个名词十分神圣,瞿明礼十分清楚“组织决定”“组织研究”“组织出面”等的力量所在,不少人因为“组织决定”失去了政治生命,甚至葬送了一生的前程,也有不少人因为“组织决定”或经“组织研究”而飞黄腾达,“组织出面”更是解决不少难题时使用的通灵法宝。

……

春节后的一个星期天,青龙场逢场。早饭后秀玉告诉小叔子明义:“你把铺上那床破草席收起来吧!我去赶场给你买一床新的。”

“将就用吧!嫂子。”

“过年前就叫你换,你就是不动!快满二十岁的小伙子了,不能再将就用了!”

“……”明义无语。

“听说龙尾大队有个女娃子年龄比你小一岁,手臂摔成了残疾,我想去走一趟,早点为你挂上号……”

“嫂子,你……”明义腼腆地成了大红脸。

“哈哈哈!”秀玉欢快地大笑,说:“脸红啥?脚残心不要残,早点打主意找个婆娘过日子哟!”

明义孩子似的望着嫂子傻笑。

婆婆看着为这个家操碎了心的媳妇,又心疼地在心里求观音菩萨保佑她平平安安,早点怀上孙子。可一想到明礼几年没回家,老人家的心又直往下沉。

秀玉正要出门赶场,堂兄瞿明有喊着秀玉的名字进了门,身后跟着两位夹着公文包的客人。在两位陕西客人作了自我介绍以后,接下来的话是秀玉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当她听到“无生育”“离婚”的时候,犹如挨了当头一棒,她蒙了!她呆呆地望着来人,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直往下掉。

婆婆听明白了这么委屈秀玉的话以后,只骂了声“畜牲”就昏坐到了地上。

明义含着泪,一边动手抱妈妈到床上躺下,一边骂自己的哥哥:“简直是陈世美,无情无义!”他一跛一跛地帮嫂子找来毛巾,像少年时在嫂子面前一样,十分纯真地帮嫂子擦去那不断线的泪水。

“好嫂子,不要难过,你不要难过啊!”小伙子终于忍不住了,话声变成了哭声。他用衣袖抹一把脸上的泪,孩子似的说:“好嫂子,我陪你去西安告他,叫他好梦难成……嫂子,你可要想开些呀!”

望着嫂子痴呆痛苦的样子,他心痛得蹲到地上放声地哭起来。嫂子是他和妈妈的靠山,这个家的主心骨啊!

明有见状无声地走了。两个不明内情的出差人连忙劝住明义打听情况。小伙子收住哭声,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介绍了家庭和哥哥嫂子的情况。最后,他特别强调:“他们结婚七八年了,关系一直都好,只是我哥转业进城工作后有变化,他不回来又不让嫂子去探亲,原来他当了陈世美!”

两位客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深思着告辞离去。

第二天,两位客人来向秀玉告别。

“到西安来吧,我们接待你。瞿明礼重婚的问题,我们回去向厂党委反映。”年纪大的说。

“我们是奉命来的。老实说,来的时候心里就有疑问。”年纪轻的解释道。

秀玉信任地点点头,送走了客人。

突然,年纪大的那个回过身,沉沉地盯着秀玉叮咛道:“你一定来一趟西安,我们等着你来。”说着,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给秀玉留下了联系电话和地址。

年轻的秀玉要冲破感情的束缚作出果断的决定很难。她痛苦、迟疑,晚上一合眼就看到明礼和自己亲亲热热地在一起的往事,从“坐轿轿、骑马马”到上次回来探亲,甜蜜的记忆使她下不了去西安的决心。她想,去西安有什么用呢?打官司吗?一想到明礼可能坐牢,她心中不忍。

“离了算了吧!相隔千里,一个在城市,一个在乡村,他一个人一定不好过。”她产生了成全明礼的想法。

一天中午,瞿明有捎来口信:不办离婚,新学期就不要到村小去代课了!

秀玉明白了,这是明礼让明有在压自己离婚。梦该醒了。她在心里骂明礼:“负心汉,你好狠的心呀!”只几天时间,秀玉食不甘味,憔悴得像老了十岁。婆婆和明义见了,暗自垂泪。

婆婆晚上难以合眼,心里翻江倒海难以平静:明礼是自己生自己养大的儿,伤他等于挖自己的肉啊!可是,一想到“无生育”“离婚”,老人更痛心疾首:结婚时不要孩子是明礼的主意呀!说是父母有病,弟弟又小,让秀玉照顾这个家,等以后条件好了再要孩子。回想这几年秀玉竭力维持这个家的艰难情景,老人的良心天平偏向了秀玉。

婆婆把秀玉叫到自己的房里对她说:“秀玉,妈求你到西安走一趟,告诉明礼的领导,把他放回来种田。要是不行,你就告状,包公还斩了陈世美呐!”老人悲愤地泣不成声:“秀玉呀,都是妈和明义拖累了你!要是有啥子说不拢的话,妈宁愿认你做女儿……也要叫自己的儿遭报应!”

秀玉猛地拽住老人的手,一声“妈!”引出了一直压制着的泪水,“哇”地哭出了声,扑进老人的怀里。

老人连忙掏出手巾捂住自己的鼻子,不让自己再抽泣。她担心哭伤了秀玉的身体。她说:“你心里难过,妈晓得。你不去西安,就让我带着明义去把他找回来交给你。”为了劝慰媳妇,老人没想到“儿大不由娘”的俗谚。

邻里乡亲为秀玉出主意,劝她自己去西安,婆婆的身子骨折腾不起。

秀玉与自己的父母谈了明礼的事以后,决定去西安解决问题。三月初,她让明义陪自己到重庆,然后登上了北去的火车。一路上她都在沉思: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在西安车站,迎接她的就是那两位出差的同志。他们告诉秀玉,从四川回厂后,他们如实把瞿明礼重婚的情况报告了厂党委;同时也告诉了贾小云,贾小云同样很痛苦,不仅提出了离婚,还告了瞿明礼犯重婚罪。

结尾

一九七七年十月的一天,刑满释放的瞿明礼提着行李行走在回龙头大队的路上。离家越近,他的心情越沉重:

“乡亲们会如何看待我?”

“秀玉会对我怎么样?还能破镜重圆么?小云都嫁人了,她呢?”

“妈妈和明义一直不通信,他们怎么样了?”

……

他感到两条腿越来越重,好不容易爬上了龙头岚垭。他在当年背秀玉回家的地方坐下来想歇息一会再回家。几年不见的家乡,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突然,坝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粗犷得近于嚎叫的歌声: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

接下去却又变成了:

“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

猛地,歌声又变成了京戏:

“贼鸠山……”

瞿明礼愣了片刻,他没有思量唱歌的人为什么东拉西扯,也没有想过去看看唱歌的是何许人,只沉浸在自己回家将面对什么的思绪里。

他站起身,看到乡亲们在地里干活,急忙低下头朝自己的小院走去。走到屋前地坝边,没有狗叫,也不见鸡群,十分冷清;走到屋门口,屋里没有一个人影。他一屁股坐到门槛上,痛苦地回想着如烟的往事……

傍黑,明义一跛一瘸地回来了。看到他,愣了好久才冷冷地招呼:“你放出来了?”

他听了,心里酸酸的,眼泪像两条小虫慢慢地从眼窝里爬了出来。

“老二,原谅哥吧!哥……哥也是遭了‘四人帮’的祸。”

“啥子哎?!”明义惊奇地盯着他:“人家对门的德才在北京工作,离‘四人帮’比你近得多,啷个他们一家就和和气气的呢?‘四人帮’叫你喜新厌旧嗦?”明义不再是几年前的少年明义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想解释,又觉得说不明白,手把脸一蒙,哭了。

明义看看他,口气缓和了一些对他说:“妈妈气死了,埋在屋后的楠竹林,你到那里去哭吧!”

他不敢抬眼看弟弟,嗫嚅着问:“你嫂子呢?”

“嫂子?!”明义突然又提高了声调:“你还记得嫂子?!嫂子疯了!”

“啊——!”明礼惊得突然站了起来。

“从西安回来,嫂子精神一直不好,明有那个流氓取消了她的代课教师资格还时常想欺负她……我可怜的嫂子呵!”明义痛哭起来。

过了好久,明义擤了一把鼻涕,带着哭腔说:“你出去听听吧,在坝子上水塘边乱唱的就是她。我刚才给她送了点吃的……”说着,他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秀玉,是我害了你呀!”瞿明礼顾不得弟弟,一声嚎叫就冲出了地坝边,朝坝子上的水塘边冲去。暮色中回家的人们,猛地看到他还来不及打招呼,只吃惊地瞪着他远去的身影。

一九七九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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