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也想不到,井冈山的杜鹃花是这么好吃!站在井冈山的峡谷腹地,身后的仙女潭瀑布正像一位少女的长裙,氤氲的水汽弥漫而来。潭边卖杜鹃花的竟是一位异常年迈的老婆婆,看上去纵有九十多岁的光景,她眯缝着眼,手背上满是枯筋。箩筐里蜜糖腌制的杜鹃花,色泽红得醉人,捧在手心里顿有柔软之感,咬起来更是香甜欲滴。
我问老婆婆:“您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摆摊儿?家中其他人呢?”老婆婆淡然一笑,说道:“家里早没人了,我们村里22户都是烈属,多是寡妇,当年啊连富农的儿子都去长征了。”甜脆的一口杜鹃花忽然在喉咙里卡住,流出几丝涩涩的苦,我转身走回了山路。
这次回国,自飞机在北京落地,喉咙就莫名地痛起来。也许是空气,也许是酒。满目高楼,满街车流。灯红酒绿之中,我竟想到了那遥远的1921年,在上海,一幢租界的老房子,十几个人影最后躲到了嘉兴南湖上的红船。再几年后,那燃起的星星之火移在了赣南的崇山峻岭之中。那曾经燃烧过的山峦,正是我此行想要造访的地方。
去井冈山的路并不艰险,缓缓地盘旋中感觉喉咙忽然清爽起来,是因为窗外的山野之风。这个叫“井冈”的地方,小学的课本里告诉我它是“中国革命”的摇篮,“摇”出了毛泽东和朱德。到了中学,知道了蒋介石的“五次‘围剿’”,所谓“长征”并非是浩浩荡荡,而是踏上逃亡之路。再读大学,方才明白了是“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普罗米修斯的火”。
井冈之山,不高,地域却广,分大井、小井,层层叠叠,犬牙交错。遥想1927年,压寨的两位山大王袁文才、王佐,以肝胆之心迎接毛泽东上山。仅仅在22年后,很少背枪的毛泽东就稳稳地立在了天安门的城楼上。可是,井冈的腥风血雨,究竟有多少男儿的英魂,将那漫山的红杜鹃染成了血色的鲜红?
进山的途中,我去访问一族梁氏祠堂,据说这村里出了不少将军,其中的一位中将叫梁兴初,外号叫梁大牙,小说《历史的天空》里写他的初衷是投奔国民党,结果走错了方向入了共产党。同村的另一位弟兄,本来要投共产党,也是走错了路最后成了国民党的要将。
梁家祠堂的后街,是一条古老的小巷,人去楼空,备感沧桑。我身后的一家米店听说就是电影《闪闪的红星》里小冬子当学徒的背景,记忆中冬子的爸爸当年跟红军走了,妈妈在家唱着映山红被还乡团的胡汉三烧死。
终于进了吉安,这是井冈山的首府。城里有个小院落就是当年毛泽东、朱德的司令部。毛泽东的床看上去非常窄小,墙上泥土斑驳,我努力地想象着那位侠女贺子珍每次踏进门槛时的兴奋表情。纪念馆的墙上曾看见朱德妻子伍若兰的照片,这个长沙女子师范的才女,被俘后惨遭开膛,可怜腹中那四个月的婴儿!在此之前,长沙城里的另一位名媛杨开慧,面对死亡的枪口誓为毛泽东之妻。历史的祭坛上,谁说女人的鲜血会比男人的少?!
登上黄洋界,江山如画。模拟的滚石阵前,尊奉着一架功勋之炮,据说这是当年黄洋界保卫战唯一的重武器。真实的故事是他们只有三发炮弹,而前两发都未打响,直到最后一发才响,却直中敌司令部,于是有了“报道敌军宵遁”!我想,多亏毛泽东的诗是“黄洋界上炮声隆”,只有一个“隆”!
伟人终究是伟人。想当初那位立在橘子洲头读书的青年就敢于昂首叩问:“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普天之下,看朝阳喷薄固然激励,待到“残阳如血”时,还能吟诵“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者实寥寥也。在那饥寒雪山之巅,诗人的情怀却是“离天三尺三”!土窑油灯小米,谁敢说历代英豪“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入夜的井冈山,亭台楼阁,湖水映月。夜总会的灯闪得街头流光溢彩,歌厅里袅袅地飘着来自台湾的校园歌曲。六十多年过去,历史究竟是在怎样的轮回中螺旋式上升?
真喜欢井冈山的茶,有点儿草香,却直通肺腑,一杯下去,嗓子就清亮起来。据说,山上的百宝草药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沏茶的姑娘说如今来井冈的人,有的是“红色之旅”,即升官之旅,传说是上了井冈的人回去都能升官。还有“绿色之旅”,是来井冈山吸氧的。新增加的还有“金色发财之旅”和“粉色爱情之旅”。她问我来井冈山是“什么之旅”?我说不出,指指背包里装满的杜鹃花,沉沉地压在肩上,向小姑娘挥手:“就算是杜鹃花之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