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上齐后,没有一会儿,3人二两一杯的杯子,连干了3杯。懒王喝起酒来,拿小晚辈开玩笑。气得小晚辈屁股一翘,离开了包厢。宽口咧起嘴笑,老庚,别管她,你不晓得哇,土地没有牛犁,就会长草,是离不开牛哇,没事,我们划拳吃酒!懒王于是和宽口划拳喝酒,宽口输多赢少,喝了一斤多酒。龙金多见状,叫他们不要再喝。宽口扯起铜锣嗓说,金多,今晚你去旅社给我老庚开一间房,醉了就睏哇。懒王说,我今日要回地罗,改日去地罗喝,我搞几只野鸡下酒哇。宽口说,你以为我们江口没有野鸡,金多,再上一盘野鸡肉嘛!
喝完4瓶大曲,已到了下半日。走出饭店,3人走路都有一点晃。秋天的日头晒在身上,让人全身发躁。宽口说,今晚不回界上,我们晚上打豆腐。他说这话的时候,领带的拉链已经松开一个大口,倒像妇女的裤带挂在脖子上。龙金多轻声说,叔,你是村主任,在外莫要乱张嘴。宽口翻一下眼珠子,哦一声说,怕鸡巴毛,我镇里的老庚,不是抱着我送的女人吗?龙金多说,叔,你真吃多了酒,我送你回家。宽口扯起大铜锣嗓门叫道,我宽口算一条汉子吧?在楝树坳的牛客中,我才是树蔸子,发芽长树杈子是我的功劳哇,我带大家走上牛道,没有哪个牛客家没有几万块存款!如今坪上女人争着嫁到界上来,邓小平叫我们勤劳致富,日他娘,我们没有拖后腿哇。龙金多应道,叔你说得有理。宽口说,可我老庚过河拆桥呢。
龙金多听出了话音,宽口工作方面受到了打击,或者镇委书记对他有看法了。龙金多劝道,一朝皇帝一朝臣,想开点哇。宽口说,老庚没有当上县领导怪到我的头上来,狗日的,不是个东西。龙金多说,那些干部有钱有粮就是娘嘛。宽口应道,我对他进贡也不少哇。龙金多怕隔墙有耳,赶急说,叔我送你去小晚辈家。
两人来到街上小晚辈家,发现她家防盗门紧锁,没有人,宽口打她的手机,没接电话。宽口骂道,死牛娘婆,每月给你那么多钱,电话也不接!改日我把你卖到贵州去!
这日晚上,宽口住在镇里的旅社。
第二日天未亮,驼子打来电话,吵醒了赵南南,她不悦地说,真希奇,个早就打电话,要人命嘛。龙金多接了电话,驼子说,大事不好啦,大事不好啦!他的话吓醒了龙金多,以为是自己家出了什么事,连忙问,出了么事?你快说。驼子喘息未定,大事不好,大事不好!龙金多叫道,你快讲啊!驼子说,宽口家着火了,被烧得一干二净,你看见宽口和张耳朵吗?龙金多闻言,连忙打宽口手机,手机关机。他一边起床穿衣服,一边对赵南南说,我宽口叔屋子着火了,我去旅社看他在吗!
他摸黑一口气跑到旅社,发现旅社的大门还没开,他叫了半天门,女服务员才睡眼朦胧地出来开门,她边开门边唠叨撞见鬼了。他不想与服务员多说,径直跑到宽口的房间,敲门没有反应。心想,完了,他不会回界上了吧?待服务员打开门,发现宽口还在酣睡,他的一颗心才落地。他摇醒宽口说,叔,大事不好,你屋昨晚被火烧光了!宽口一怔,连忙问,我儿子张耳朵呢?龙金多没有想到张耳朵,张耳朵不会出意外吧?宽口掏出手机,打张耳朵电话,打不通,他扯开大嗓门骂道,张耳朵你死到哪去了?骂过之后,苦着脸说,儿子你不能出事啊,我还要你送终呢!他说这话,龙金多发现宽口的眼里竟然闪动着泪花——几十年来,他第一次看见他伤心含泪——泪花之上,他的皱纹一道一道暴露出来!他想起走地罗的牛道,那一条条松木打桩的台阶,远远一望,很像他的深深的皱纹。
他们两人一口气爬上望江亭,汗水打湿了内衣。龙金多说,叔,我们坐一会吧。宽口摇摇头,重复那句话:烧的香多,惹的鬼多,一定有人在害我哇!
走到宽口的屋场坪,发现高大的吊脚楼化为灰烬,几个黑黑的磉头岩露在外头,宽口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这时候,秋天的太阳从东边刚刚升起,沅江那边朝霞满天。
驼子、龙黑、龙拐子以及数十个村民黑着脸:张耳朵没有出来,他可能在灰里头!宽口一听,当即背过气去,龙金多赶紧掐他人中,过了一根烟功夫,宽口才醒过来,他有气无力地说,帮我找张耳朵哇!龙金多问驼子,打电话报警了吗?驼子说,报警了,镇派出所说,界上来不了,叫我们找村主任,我说就是村主任家发了火,他们又叫我找村支书。龙金多说,那我们赶快找一找,看看灰里面有没有人?他说这话时,一个村民在灰里发现一具烧焦的尸骨,宽口赶过去,在尸骨旁发现一块虎头玉,那是张耳朵平常耀武扬威地挂在皮带上的。宽口顿时泪如雨下,儿啊儿啊,我的张耳朵,你不能丢下爹哇!
中午时分,镇派出所和两个消防队员上来调查,他们向村民了解情况后,认为属于自然火灾,原因是天气干燥,属于用火不慎造成的;张耳朵死于火灾,没有可疑线索,排除他人谋杀。
埋葬张耳朵时,宽口请来12个道士做了七七四十九日道场。他杀了栏里仅有的3头老牛,招待各方来客。下葬的前一日,从溆浦到辰溪,从地罗到三头一,认识宽口的牛客及生意人,都爬到界上来了。宽口在花婆婆屋前摆流水席,从半日一直吃到晚上。铁炮也响了一天。事后,江口镇的牛客摆龙门阵时总提到,狗日的,宽口到底是条大老板,烧了几十万块不心疼。有的说,是啊是啊,去年镇长死爹,都没有这么热闹哇!
在为儿子办丧事期间,村里又开始海选村干部,宽口没有参加海选,当初与宽口竞争的那位村主任又重新当上了村主任,宽口知道后,骂他镇上的老庚,我日他屋娘,我日他屋祖宗八代!
这年冬天下了第一场雪,龙金多爬到界上打野猪,晚上回来,他来到花婆婆家,推开门看见宽口坐在火塘边烤火,人显得很憔悴,胡子很长,像一头老牛,毛乱而无光泽,皮肤干枯,眼盂凹陷,目光呆滞,眼圈多皱纹,举动迟缓。他说,叔,吃晚饭了吗?宽口抬起头,揉搓着眼睛骂道,日他娘,烟熏得睁不开眼。龙金多坐到他身边,说,今日赶山,打死了一条野猪和一条山麂呢。宽口咧开嘴说,现在不想赶山,没有好猎狗。龙金多说,叔,有空到江口我家去住几天啊,说不定搞两条牛能赚点钱嘛。宽口应道,赚钱有屁用?龙金多笑道,俗话说,猪六羊五牛十月,就可以生崽,你再找个堂客,十月怀胎,照样能生儿子哇。宽口咧开嘴笑道,日他屋娘,人生一场戏哇,命里注定的,生什么儿子哇!但是说实话,我是想来你家歇几日,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呢。龙金多说,叔,你有话现在可以讲嘛。宽口说,我想把养牛的配方和治病的密方传给你。龙金多没想到他会这样做,以前连儿子张耳朵都不愿传的。10多年来,自己没有他的配方,其实很好,有或者没有都不重要了,反正不想去赚那种黑心钱。他于是说,你的配方我不想要,我做牛客光明正大。宽口想了想说,人各有志,我的希望在你的身上了,我现在把你当作了我儿子呢。他说这话时,脸孔黯然失色。
龙金多心想,以前我是认为你是最阴毒人,不过再阴毒的人,总会有老的一天,总会有善良的一天。可是嘴里实心实意地说,你是我叔,也是我师傅,以后有事,我帮你做吧。宽口叹口气说,我活到60岁来,我最服的一个人,就是铜仁的那个疯子,他给我看相,我掏了两千块呢,我想改变命运,专门留胡子,可是不行,可能是坏事做多了吧,得到报应哇。龙金多问,你说你的房子失火是人害你的吗?宽口说,肯定是人害我哇,我做事太毒,吃我亏的人不少哇。龙金多问,不会吧叔?宽口说,就说当年我修望江亭,村主任明白我要篡他的位,他在广播的时候,不提我的名字,当晚我便偷了那块“望江亭”的匾,反而使我的名声大扬哇。最后我在海选的时候,又做了手脚,村主任才稳稳当当落在我的手中,村支书,镇长,镇委书记,都被我捏在手心呢!做人要有这本事!
他的话让龙金多张大了嘴!
活了30多年,江湖跑了10多年,在宽口的面前,他只能是个毛头后生。他轻声地问,叔,那你说是谁害你呢。宽口说,我想只有现在的村主任和我的老庚,他们最可疑!他们不想我活在世上!龙金多问,你说镇委书记吗?宽口应道,今天说到这里,千万莫在外头讲哇。他停顿一下说,你可以成为方圆千里的顶尖牛客,走好贵州四川到怀化到三头一到地罗到楝树坳这条牛道,你将会想到很多高人想不到的东西哇。
这天晚上,宽口用腌猪刀割喉自杀于花婆婆的房间。当晚,大雪封山,遍山玉树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