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闲在家,没事就往老街走走,忽然想起和它的交情已有几十年了。
老街是一枚历史的指针,一头朝向西北,一头朝向东南。西北是孔墅岭,东南是国道线。
1955年,我读镇海中学。班上同学忽然兴起,邀请大家到江南去玩。班里以大碶同学为多,所谓江南,即指大碶。于是我乘木渡船过了甬江,过陈山,翻孔墅岭,一路绿郁郁的小山,孔墅岭算是一座高岭。在卵石路上走着,茅草在身边摇曳,山风畅快,蓝天无垠。下了岭,走阡陌小道,到了大碶下街头。同学领着去街上走了一圈,只见这街道比镇海要短,比镇海要窄。石板路有岁月磨出的光滑和坎坷。路边都是盖着陈旧灰瓦的平屋或两层的店楼。唯一的洋房就算房顶尖尖的教堂,于是同学们就在那儿说说唱唱。晚上,男男女女就在教堂,每人一条长椅上睡了。谁知这一次来大碶,竟“一行成谶”,命定自己的年月和大碶连在一起了。
20世纪70年代初,因工作,得到大队支部书记关心,在大碶下街头租到两间旧平房,全家就在那里居住。出来便有一座小石桥,名曰“毕家碶”。我想,这辈子算是命定了,“毕”就是到此为止,不会再搬家了。天气暖和的晚上,常有乡人坐在桥石栏上聊天。他们说面前这条路是由镇海通向整个江南的要冲,年年月月就走成了这条街。在这条路上,走过了多少贩卖土产的商人,走过了多少进城的农民,走过了多少信客,走过了多少外出上海或南洋谋生的希望者,走过了多少全国扬名的文化人。地上本没有街,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街。
后来得知,我住的“毕家碶”早被前辈、著名作家鲁彦先生写入小说中了。几年前,北仑开鲁彦研讨会,我看见在座的於贤德教授,想起他在读高中时,每每在河那边执卷苦读,非常佩服,彼此隔河认识。我开了一个玩笑:“据小道消息,在座的於贤德教授也是我的毕家碶同乡。”那边,於教授边笑边点头。於教授那时还在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当院长,对城市美学有研究,有专著。他真也为故乡争气,为鲁彦的老街添了光。
70年代初,我总是到薛家对面的那家小店去买百货。那个供销社的分店,在我的眼里了不得,它的前任老板很和气,后任负责人是站过新华书店的,有文气。这还不算,手表、的确良、油盐酱醋都出自这店,过年还要凭票去排队买炝蟹。这样的店,这样的负责人,能不令人毕恭毕敬吗?
再往东走,是供销社的理发店,两排旋转椅子背向排开,一色白工作服的理发师满心自豪地给顾客剪头发。这里面集中了当时大碶的理发高手。有几个还在宁波“花鼓童”理发店市级比赛得过奖的。
理发店一过就到了当时大碶最繁华的地段:碶上墩。当时的碶还是石做的,桥墩内侧有深深的槽,可以插下木板挡水。碶的西边有北仑最大的新华书店。书店的旁边是大碶饭店。对街,有百货大楼,卖布的老先生和和气气,底气十足。他知道和气生财,他更知道,那年月,在这样的店里,何用声音响亮,凭货物的实力就足以让人倾倒。大碶饭店那时有一位张师傅,做得好小菜,端上来的炒鳝丝,盘成美丽的圆形,热油还在盘中滋滋地响,入口鲜嫩无比。我还常常买一碗肉丝面回家,跟女儿们分着吃。
过了大碶,是中街。有一座两层的石库门式房子,白墙,山墙成圆顶。小天井,两层小木楼,小巧玲珑。当时的人大都只知道是华侨的房子,怎晓得竟是大名鼎鼎的香港实业家顾宗瑞先生的旧居。直到改革开放,楼房粉刷修正,门楣上出现了“瑞庐”二字。
历史在这条街上已经留下了灰蒙蒙的脚印。近日在老街上逛,看见毕家碶下的小河已经填塞,我的“故居”外边放着杂物,里边不知居者何人。薛家的后代都外出当干部、当律师、当老师去了。理发师一个也见不到。大碶饭店早就没了,再也吃不到这样的炒鳝丝和肉丝汤面了。别的小饭店生意也不敢奉承。百货大楼承包给人了,外墙已经容颜不再。碶桥倒是宽阔,水泥大桥,可并行两辆汽车。“瑞庐”保护得很好,确实使人看到了海外创业者留恋望乡之情。东街仍旧商店林立,门面却统统是新的。
不过,老街也有它的魅力,那就是安静。你去看看人民路、坝头路,车辆奔驰,车笛长鸣。而老街,似一位老人,安详、静谧、从容、知足。它只适合散步,而不宜购物和贸易。
“老街要改造了!报上登过两次了。”有人对我说。“没有能力改造的。”也有人对我说。改造是一定的,因为,改造是前进!不妨让历史来决定。我想,如果改造得有计划,那些有人文历史脚印之处不妨保留。在东街的岩河畔,大可以造成水景,水榭亭台与九峰山遥遥相应,碶桥边和风阵阵,游人指指点点,绝对是美丽乡镇。居处虽是半岛,气候温和,物产丰茂,也是标准的江南水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