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调到了内地部队。但是他跟我说的一段话,我至今难忘。他说,每次我离开西藏回到内地,要不了多久,心情就会像一块皱巴巴的烂抹布,我就会很烦躁,渴望回到西藏。只要一回到西藏,在西藏的阳光下晒一晒,皱巴巴的心立即就被熨平了,重新变得舒展开朗。所以当有人说,西藏军人做出了牺牲,需要理解时,我就说我不需要。因为西藏给予我们的,多过我们给予西藏的。我们从西藏获得的心灵愉悦、灵魂的跃升,没人能知道。我想他爱西藏,是真爱,爱到了骨子里。
1982年,有个来自山东农村的小伙子从军校毕业,学校让他留校。他跑去找校长,说我考军校是为了戍边卫国。校长说,你要不愿意留校,现在只有两个方向的部队还有名额了,一个是西藏,一个是新疆。他毫不犹豫地说,我去西藏。
没料到这个选择给他的父母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当时他的家乡发生了一件事:一个被分派援藏的地方干部,因为害怕西藏艰苦拒之不去。那个年代,还是个谈藏色变的年代。人们纷纷传说,西藏不仅缺氧、寒冷,还荒无人烟。他的母亲知道他要去西藏后,一气之下,重病卧床。他很内疚,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高原。
他像西藏的山一样稳稳地站在了那里。当排长时,他是全旅最优秀的排长;当连长时,他把一个连带得呱呱叫;当营长时,他被评为西藏军区军事训练先进个人。后来被提拔到团长的岗位上,年仅34岁,是全军区最年轻的团长之一。但事业上的成功并没有减轻他对父母亲的愧疚。每次探亲,他总是选择农忙季节。回家一放下行李就开始干活,起猪圈,劈柴火,上房换瓦,割麦子翻地,村里人都说,你简直是个地道的庄稼汉啊。
他是我采访过的一位团长。我当时问他,你爱西藏吗?他说,没想过。我又问他,想过要离开吗?他仍说,没想过。如今八年过去了,他依然在西藏。我不知道如果我今天再问他,你爱西藏吗?他会怎样回答。也许他仍会说,没想过。他无须用言语表达。
再讲个90年代的年轻军官吧。小伙子是北京兵,从军校毕业被分配进了西藏,而且一下分到了最边远的一个哨所。日子到底怎么过的,我不知道。我想说的是,他最初是不情愿去那里的,只盼着有机会就调走,后来感情是怎么变化的,连他自己也没察觉。一年后他该探家了,他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北京。父亲母亲,哥哥嫂子,总之他身边的所有亲人,都像迎接劳苦功高的英雄那样迎接他。他们在一家高档酒楼里订了包间,众星捧月地将他围在中间。他也陶醉在聚会的中心。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过这样的生活了?有多长时间没有吃过生猛海鲜了?有多长时间没看见漂亮小姐站在身边倒酒了?
父亲端起酒杯,众亲戚们也纷纷端起酒杯站了起来,他笑吟吟地说,谢谢大家,我太高兴。我……我今天……突然,真的非常突然,眼泪一下盈满了他的眼眶,他说不出话来。他垂下头,哇的一声,哭出了声。他一边哭一边说,我在这里吃这么好的东西,我坐在这么温暖明亮的地方,可是我的那些兄弟,他们连电视都看不到,他们住在屋里结冰的地方,他们好多人从来没吃过海鲜,我吃不下啊……所有的人都红了眼圈儿,所有的人都在那一刻,挂念起了他们素不相识的遥远的西藏。
后来,小伙子提前结束休假回到了他的哨所。他提着满满两大包东西,全是好吃的。他看到他的那些兄弟围着他乐呵呵的样子,心满意足。
当西藏被越来越多的人喜爱,当西藏被越来越多的人向往,这三个男人,和他们所代表的群体,却始终特别。他们奔赴高原,不是为了好奇,不是为了风景,不是为了丰富自己的阅历,不是为了写作,不是为了舞蹈,不是为了绘画,不是为了音乐,不是为了自己的任何愿望。甚至,他们奔赴高原并非己愿。但他们一旦去了,就会稳稳地站在那里,增加高原的高度,增加雪山的高度。他们从不表达他们对西藏的爱,因为他们和西藏融在一起。
他们就是西藏军人。
贫家有奇宝
文/汪秀芬
女儿的书是他们的荣耀,女儿的书是给他们的最珍贵的礼物。
到了盛夏三伏天,大伙都要把家里的物什抖出来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冬袄夏衫,陈芝麻烂豆子,农家小院色彩斑斓起来。每当此时,父亲必定爬着颤巍巍的木梯取下悬在屋梁上的书袋,母亲则忙着在院子里摆起陈书方阵。
梁上有多少书袋,可能只有父亲明白。随着姐姐和我相继步入学堂,书袋逐年增多。起初,书都是放在柜子里。每学期末,父亲总要花大约半天时间整理好我们姐妹俩用过的书籍,理得整整齐齐后放进柜子。一次暑假,父亲再次放书时发现柜子里的书残缺不全,拿出来仔细一看,原来家里的老鼠也要读书了,书页都被咬成锯齿状。自此,我们放弃书柜把书从地上转移到屋顶上。
还记得第一次上学领到新书回家后,父亲赶紧找来几张报纸教我包书皮。“新书,好好爱护,好好读。”父亲边说边极为小心地包好封皮,然后在封皮上一笔一画写下我的名字。父亲只上过四年学,后因无钱而退学。我不知道父亲为何如此爱书,但他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植下的爱书种子却在悄悄发芽。从此,领到新书,我首先便是包书皮,不在书上乱画,更不会乱撕书页。
父亲常念叨的一句话是“万贯家财不如一卷香书”。农暇时,父亲常会拿起我们涂抹过的旧书饶有兴趣地读起来。尽管有的还是小学一年级的课本,可父亲乐在其中。
与父亲相比,母亲不仅对书,而且对一切有字的东西都怀虔诚之情。母亲没有踏入学堂一步,至今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母亲羡慕识字的人,更羡慕读书人。每当我和姐姐在灯下写作业时,夏天母亲会轻轻地摇着扇子驱赶蚊子,冬天母亲会默默烧一盆旺火驱走寒冷。
家里的每本书,乃至每张纸,母亲都会收拾好交给父亲整理。由于母亲不识字,凡遇到有字的纸片书本,也不知道有用与否,母亲全盘留下。曾经一次洗衣服,母亲忘了掏口袋,结果姐姐衣服口袋里的一张纸被浸湿揉乱。还记得放学回家,母亲忐忑不安地把一块一块粘贴在一起的纸片递给姐姐。也不知母亲东拼西凑粘贴了多久,可那纸片其实是一张草稿纸。每次母亲扫地,整理屋子,都会把飞扬的小纸片或是撕剩的半个本子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无数次,我和姐姐大嚷那些是废纸,可是母亲微微一笑,“这些都是你们写过的东西,留着或许有用。”于是,凡是我们姐妹读过或写过的书本,全都被保存起来。
最难忘的是前年高考后的那天中午,父亲和母亲顶着骄阳赶到学校接我回家。经过三天无硝烟的“战争”,我已筋疲力尽。宿舍里,父亲和母亲帮我收拾东西。被子、衣服塞进一个包里倒还省事,可堆积如山的书本、试卷却不好带走。父亲带来的麻袋已装满,可仍有好多书没有装下。
那些天,许多收购旧书的小贩已在宿舍前排起了长队。“挑些重要的书带回去,其余的卖了吧。”我提议道,那么多书拿起来很沉。“辛辛苦苦读的书,哪能不要呢!”母亲又继续往麻袋里塞,父亲则从小店里又弄来一个麻袋。从课本到试卷,从本子到草稿纸,母亲一点不剩地全装进麻袋里。
流火的七月,父亲弓着背,背着一麻袋书,母亲弓着背,背着一麻袋书。走出宿舍,小贩们立刻围上来。“不卖,不卖!”母亲极力从包围中往外挤。“什么?三毛钱一斤,你以为我背的是什么,这是书,这是宝!”父亲似乎有点愤怒,“你们买不起!”小贩们面面相觑,“第一次遇到这么奇怪的人。”一个小贩嘀咕道。
十几里路,三十几度高温,父母挥汗如雨赶到家时已直不起腰。他们脸上挂满汗珠,心里却乐开了花,因为我踏上异地求学的征途,父母更格外珍惜那些书。十几年的求学,几间小瓦房越来越破了,越来越空了,父母也越来越憔悴了,唯独梁上的书袋越来越多了。瓦房年久失修,每到春夏多雨时节,雨水顺着瓦缝流进屋里。高挂在梁上的书虽可逃鼠啃之苦,却免不了雨淋之灾。于是晒书成了父母伏天的头等大事。
爬上屋顶将积攒了几十年的书一捆一捆搬下来,而后又要一本一本扎好搬上去,对于年近五十的父母来说,这不是一件易事。可是每当矮小的瓦房前,简陋的篱笆院子里摆满大大小小的书本时,父亲会坐在一旁悠闲地吸着烟,“万贯家财不如一卷香书,我家可比百万富翁还富呀!”母亲则时不时翻动受潮的书,似乎在呵护一个宝贝。
从6岁上小学到如今,我在校园的书香世界里一年年长大,一步步了解世界。村里小学的三间小瓦房留下了我天真的童年,镇上初中的小小图书室开启了我心灵的窗户,县城高中的教室搭起了我走出大山的阶梯。一步步走过来,在南京农业大学的四年时光里,我在书籍的海洋里遨游,在知识的宝藏里寻觅与吸纳。如今来到北京,来到中国农业大学,来到一个更大的书香世界寻觅与探索。每年寒暑假我会不辞长途跋涉带一包心爱的书本回家,也许书页已发黄,也许本子已写满,但那是我学习的记录,那是我成长的见证。没给父亲带一包香烟,没给母亲带一双棉袜,但父母接过我肩上的书包已笑容满面。女儿的书是他们的荣耀,女儿的书是给他们的最珍贵的礼物。
又一个盛夏来临,故乡的小院里,父母又要为家里的“宝贝”忙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