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惜分飞(一)
“孩子……”他用目仔细一觑她。
却见她泪扑籁籁乱滚,拿孩子的衣襟掩住脸。她一直忍着,一见到他,那一刻心灵的防备土崩瓦解。
“不要伤心……”他最怕见到她哭,每一次见到她总是哀凄凄的。他不由得面露怆恻,“日后有什么要帮助的,我子剑一定鼎力相助。”
他幽黯地说道。
夹竹桃粉嫩的花萼饱满的绽放,花瓣瑟瑟落下,掉在地上,一地的粉,好像女人脸上未完的那一酡胭脂。
她蓦地转过身子,将身子倚着那数百年历史的阑干,头埋在孩子的衣裳里,低低地饮泣。
他在那一瞬间有一种冲动,想将她拥入怀中的炽热,终是碍于礼节,只得默默地望着她。如今两人的身份亦有所不同,她不仅仅是王爷的妻,而他又是她的妹夫,她胞妹的丈夫。
而在这时,惜儿缓步走出来,她惊喜地发现了子剑。再仔细一看,原来那树荫下还有慕儿,视这番景象,慕儿似乎在哭泣。目睹这一刻,她的脚步慢慢地收住了。
回府的路上,一行人一路无言,上面的主子不说话,底下的人也不好乱搭腔。快到完颜府的门口时,一路上一句话也未言的完颜夫人犀利地朝慕儿说道:
“你来我房里,我有话要问你。”
慕儿又喜又惊地跟她回府里。而惜儿跟子剑抱着孩子先行告退了。
完颜夫人坐在鸡翘木圆梗钩子头扶手椅上,言正厉色地睨了她一眼。那眼神叫她惊怵。她不由地揽紧了怀中的孩子,瑟缩地垂下眼皮。
“慕儿,你让额娘如何是好?”完颜夫人一面嗟叹,一面面带忧虑地望着她。
她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将手放在孩子的身上,那软绵绵的小东西勾起她心底的那一块柔软。但是无论如何她的女儿怎么能养别人的孩子呢?这个别人还是她丈夫在外面金屋藏娇留下来的痕迹。
“额娘。她卟通一声跪在地上。自从她嫁给潇然以来,一直都让完颜夫人不省心。但是这一次,她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她自己的主意。当潇然将孩子交给她,她的心里也不是没有过踌蹰,徘徊,忿怒,但是当不知事的婴儿哇哇地哭啼时,她忍不住俯下身去抱他。孩子终究是无辜,这个孩子还是她所珍爱的丈夫的一点血脉。孩子的亲娘已经抛下他走了,她再也不能够将自己的愤懑强加在这个孩子的身上。
“我不知道我的执着是正确还是错误的。我同情这个孩子的遭遇,无论我受了多么大的委屈,这个孩子还是无辜的。我们上一代的恩恩怨怨不应该统统算在这个孩子的身上!”她腮边珠泪乱落,泣不成声。
“慕儿,你知不知道正是因为你的善良,才纵容了王爷一次又一次。从康一旋到冷燕秋再到现在的方凝蝶。如今又养出个私孩子来。你知道这一辈子有多长吗?三年五载便是半生,你现在跟他成亲三年都未到,便这样忍气吞声地过下去?你知不知道你额娘我有多心痛。”
她潸然泪下,顿足捶胸。堂堂户部侍郎之千金如今沦落地为别人抚养孩子。早知今日这样的事,她情愿当初将她下嫁。门当户对又如何?郎财女貌又如何?女子寻得丈夫,不就是求得丈夫的一份疼爱吗?为什么她可怜的大女儿,贵为大清嫡福晋,却这样受气熬炼地过日子。
“额娘,那你要我怎么做?”她紧紧搂着孩子,孩子睡容安详,任凭泪珠滴在他脸上,他也是安然入睡。
“我听闻她还有个嫂子,不如将孩子还给她抚养……”完颜夫人见她松了口,不由得口气也和缓起来。
“不,潇然肯定不会答应的。”她断然拒绝。
“这叫什么话。他在外面养出了孩子,难道要我们完颜府的人替他收拾烂摊子吗?于情于理他会不答应吗?”
完颜夫人道。
“你以为你将他把这孩子带大,他会感激你吗?慕儿你别傻了,你纵使做千万件事,他都不会对你说一句感恩的话。趁着自己年青,不如多为他生几个孩子。别人的孩子哪比得上自己的骨肉呢。”
完颜夫人将她扶起,轻轻揩抹她腮颊上的泪渍。
“额娘。别的事女儿依你,就这一件不行。”她刚被拭尽的泪又籁籁地乱洒下来。
“你看你这孩子,额娘的话你怎么不听呢。以后有你苦的时候。”纵是万般不情愿,却挠不过她。完颜夫人又是心疼又是不满地说道。
她夜深时分带着孩子回到王爷府上。潇然已在房里,见她回来,一脸的欣喜,一点也没瞥见她黯伤的神色。
“你看我今日给孩子买了什么回来?”他从袖子拿出一个金锁片。那金锁片黄澄澄的,打造得十分精致。他将金锁片拴在绵辰的身上,不经意间发现她落寞的脸色,脸上还犹带着泪滴。
“怎么了?”他勾起她的下颌。
“没什么。”她摔开头,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入摇篮里,轻轻地摇撼着。
他拢了拢她略蓬松的发髻。这些年以来只有她一直不离不弃地陪在他的身边,尽管有过争峙,有过伤害,却只有她还在他的身边。
“对不起,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这些年你包容我荒唐的行径,当我将一个与你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抱进来要你抚养时,你都没有责备过我一句。”
他半蹲在她的双膝间。
“别说了。”她凄凉地说道,双眼瞥向别处。
“以后我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全心全意地对你,还有绵宸。”他道。
她很想去相信他这一句,只是她的心实在是很难信任他了。
暗幕降临,浮云淡淡,木槿树的枝桠上缀满了淡粉的花骨朵,因这低垂的黑暗给花涂上一层厚厚的暗色,花瓣微微摇瑟,带着风的清冷。
那一声低似一声嘶哑的“卖香甜栗子”的叫喊声徐徐传来。有一个苗条身段,脸上蒙着清纱的女子沿着墙角根,疾迅地走向她。
立在那老妪面前,一阵飒飒的风吹过,掀起那女子脸上的清纱,风兜起那纱,轻盈地往上翻了一翻,只露出她红润湿濡的小嘴以及那白花瓣似的下颚。
“师傅。”那女子笑了一笑,微微伏了下身。
老妪抬起那打了很多褶子的眼皮,那眼上的皮几乎要垂下来一般。然而眼皮底下那双眼睛却黑白分明,锐利得像鹰的眼一样。
“走吧。”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手抚住那只篮子,将上面的厚棉布复而掖好。
年轻女子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她,两人消失在那夜幕中。
她们两人走到郊外的一处木房子里。
经久失修,木栅栏摇摇欲坠,上面爬了许多旺盛的绿藤。推开那泛旧的白板门,门咿咿呀呀地作响,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其内。
一张陈旧,裂了许多缝,其中一条缝足以容下一只手指头的木桌子,几张洗得发白的木凳子。房内还有一张木板床,露出泛黄棉絮的被褥,以及立在墙角有一张酸枝翘头案,案上摆放着杂乱无间的瓶瓶罐罐。
“师傅,不如让徒儿给你寻间房去住吧。这房子不能再住了。”那蒙着清纱的女子抬眼看了看屋顶上的柱子,已经被白蚁咬噬出一个个小洞。
“不必了。我在这里呆着挺好的。”老妪将盖住头上的蓝印花布取下,露出灰白的发丝来。
“最近你有没有打探到什么?”老妪笑道。那布满纵横交错的皱褶下的脸显得十分的诡秘。
那女子取下面纱来,露出一张雅淡的脸,微微一笑,笑的十分宛然。
慕儿将那块砖头拿出来给她看。
老妪往前凑了一凑,神色渐渐地变了。
“我猜的没错,果然是她。”
“师傅,那我们要怎么救她呢?”慕儿道。
“怕是救了她,也是苟残延喘的一条命了。”老妪嗟叹道,在桌子边坐下,将桌上的羊角灯点燃,微红的火晕照耀着她脸上那条泛白的长疤,显得十分的恐怖。
“师傅,但是她是无辜的。”慕儿想到在暗室里见到的那张残缺不堪的脸,心里一搐。
“她无辜,难道我们就不无辜吗?”老妪咬了咬牙说道。她干枯的手摁在自己脸上那突显虬结的疤,轻轻地抚摩着,一面说一面显出狰狞的神色。
“你先回去吧,再去打探一下。”老妪放下手臂,看着她的眼说道。
她轻轻地应着,退了出来,将那面纱又重新蒙上。
她蹑手蹑脚地回房,黑鸦鸦的一片,她摸黑脱下衣裳,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刚头一挨枕头,却见潇然略一转侧,不经意地触碰到她冰凉的肌肤,唿地睁开了眼皮,黑暗中看到他眼中奕奕的光。
“你方才到哪去了?”
她大惊,随即答道:“刚才绵宸哭闹不休,我去瞧他了。”
潇然略蹙下眉头:“现在没事了吧。”
“他睡了。”她将声捺得低低的,却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异样,便轻轻地小咳了几声。
“没事就好。”他说道,便将手伸出将她胸部底下的被褥往上提了一提,“睡罢。”
她应了一声,将头撇向另一边,她的脸贴到自己的肩上,焰腾腾的感觉。幸好是深夜,她想她的脸一定是赤的了。
清晨她朦朦胧胧地醒来,只因听到的笃的笃的声,她抬起眼睑,才发现昨晚上没有把窗扉关上,才致于风将窗棂聒喇聒喇地作响。她起来才发现天未尚明,于是将窗子关上,复又躺回到床上,而潇然却在这时将一只胳膊伸过来揽在她的身上,温热的胳膊微微地贴着她的下颌。她侧过脸望向他酣睡的模样,她的手从被褥下探出来,轻轻地抚在他的脸上,从他的眼皮,鼻梁,下巴,下巴上微微的青渣。泪不知不觉从眼角坠落下来。他的眼皮微微一耸,她连忙将脸转过去,阖上眼睛。
潇然醒了过来,挪移了下身子,才发现原来她还未醒,以往她总是比他早醒的。他翻身下床,看到她犹如婴儿般无邪的睡态,便在她的粉腮上轻轻亲了一下。他穿上衣服,轻轻地出去了。她听到合门的声,睁开眼睛,泪扑索索地往下掉,将脸埋在被褥里。
睡梦中似有人在摸她的脸,痒嗖嗖的,但她又睁不开眼,紧接着有一个东西围在她身上爬来爬去,不时发出怪语。她费劲地抬起眼睛,看到绵宸胖嘟嘟的小手抚在她的脸上,嘴角流着涎,对着她发笑。她半崛起身子,将那温软的小身子揽在怀中,嘴贴在他的小脸上。
“还是绵宸乖,看额娘多疼你呀。”潇然将绵宸另一只小手举起,轻轻地摇撼着。
她听到额娘两字,不由得顿了一顿,眼角有了湿濡的感觉。她连忙将绵宸的衣裳贴伏在她自己的脸。
“来,我们来骑马马。”潇然将绵宸抱了过去,却猝然发现她的泪。“怎么哭了?”
随即他将绵宸举过头顶,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绕着桌子转圈,一面转一面道:
“绵宸,你问一下额娘为什么哭了呀?”
他一面转着,一面又自言自语道:“绵宸,是不是你额娘因为你才哭了呀。是不是有了你,她高兴地哭了啊。”
绵宸咧着没牙的小嘴咯咯地笑着。
而潇然偷偷地觑着她,却见她噙着泪望着他们两父子发笑。
这天,雨刚止住,天色微晴,浮云还未褪尽,而慕儿抱着绵宸到了后花园来。杨柳刚抽出嫩芽来,桃花杏花已渐渐开了。绵宸坐在她的膝上,双手拨弄着她衣服上的盘扣。遥遥地她看到太妃闲闲地走来,她便昂起头朝初雪道:“你进屋帮绵宸拿件披风罢。”初雪应允着便退了下去了。
她抱着绵宸迎向太妃。太妃一面笑着,一面跟着她走进六角凉亭子来。太妃对于绵宸的存在起先是不情不愿,还带有几分抗拒,而近来愈见绵宸愈长得趣致可爱,倒也慢慢有几分喜欢了,到底绵宸是她的嫡孙。太妃接过绵宸,将他横抱在怀中,绵宸乌溜溜的大眼目不转盯地注视着她。她低垂着头看着绵宸,口中说道:“近来看到绵宸,倒觉得他愈发长得像潇然了。”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什么,不由得抬起头睃视了下她。而慕儿却嘴角笑意盈盈的,似没听见她这句话。她不由地放下心来,心里想道:慕儿倒是温顺听话,抚养潇然的私孩子倒也没听到她半句怨言。心里倒对她更加赞许几分。
绵宸在她怀里偎了一会儿,渐渐益发不耐烦起来,手挥足蹬的开始闹腾。太妃便把他递给慕儿,说道:“近来我看潇然忙于处理朝中事务,无暇顾及其他,倒是全靠你照看绵宸。
慕儿接过绵宸,哄掇了几句,绵宸渐渐安静下来,一径吮着自己的手指头。她一面笑着,一面应道:“绵宸虽不是我亲生的,但是也算是我一手抚养起来的,这孩子身世可怜。”说到这里,她略顿了一顿,而仍笑容满面的,“大人之间的事,跟孩子无关罢。”
太妃又闲闲地与她寒喧了几句,接着说道:“近来太后要过六十寿辰,我近来为这事发愁呢。”说着,她微蹙眉尖。
“不知额娘为何时担忧呢?”绵宸玩得累了,阖上眼皮,昏昏睡去。她一面轻轻拍着他,一面微微摇晃着。
“太后的生辰是年年的过,但是今年又较往年的不同,不可随便马虎了事。”她说着,便站了起来,扶着那红釉柱子。
太后是当今皇上的额娘,与太妃又是表姐妹关系,早年两姐妹未进宫时感情尚算深厚,后因争宠才渐渐产生了隔阂,好在有血缘牵连,倒没有争得你死我活,只是在表面上还维持得一团和气。
“今年真是不知道该送什么给她才好。”她说着又转回到石凳子上坐着。
这时初雪已拿了披风过来,而慕儿便把已经酣睡的绵宸交由她抱回房去。
待她离开之后,慕儿便接口道:
“额娘不如绣一副百鸟朝凤给太后。”
“百鸟朝凤。”太妃抬起眼睛睨了她一眼。她早些年绣工一流,只是近来年老体衰,眼睛又渐花了,才拈不得针线。“亲自绣一副,倒算是有诚意,只是这些年以来,我许久没有捻过针,怕是技不如人,叫人看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