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惊落梧桐(十一)
冰双也是八面玲珑之人,他话中带话她不是不明白。于是千恩万谢地走了。
潇然见桌上搁着她带来的茶果,便叫如智拿出去丢掉了。
这天慕儿与初雪上街。不知不觉中,她们又来到康家绸缎庄。忽然间初雪悄悄地拽了她的袖子,嘴里悄悄地低呼声:“小姐,你看。”顺着她的示意,慕儿看到难以置信的一幕。潇然扶着一位女子,款款地从绸缎庄内走出来。她觉得这女子好生面熟,仔细一看竟是上次撞到她的那个姑娘。原来那天潇然疾疾忙忙走出来,要同她一同回府,是不愿意让她见到这个姑娘。
眼瞅着就要被他们发现。她跟初雪闪身隐于老槐树下。
那姑娘笑靥如花,不时露出羞怯的笑容。潇然爱抚着她柔软的发丝。
“小姐,我们为什么不当面跟他们对质?”初雪气忿难平。
她微微一笑,这笑让人觉得唇冷齿寒:“莽撞对质,又有何用?既然这样能使他快活,我们该为他高兴才对。”
“小姐……”初雪凄凉地叫了一声。
“初雪,今日之事,万万不可向旁人提起。”她镇定地说。
见她眸光沉静,初雪便只得遵命了。
惜儿临盆在际,慕儿便宿留在费莫府上。
惜儿大腹便便,脸较之昔日臃肿了不少,却神采熠熠。两人在后花园里闲庭散步。
“其实惜儿你临盆在际,出来活动一下也好。”她含笑说道。
“姐姐,你也要赶紧给王爷生个孩子啊。”她道。
慕儿的脸色暗淡了下,随即说道:
“慢慢来吧。这种事怎么能强求呢。”
“姐姐。”惜儿把话题岔开,“你到底有没有盘问过王爷在外面有女人的事?”
她默然不语。
“姐姐。”惜儿加重了语气,“假如那外面的女人养出了孩子,你该怎么办?”
她这一句话如醍醐灌耳。想到太妃的那句“如果外面的女人养出了孩子……俗话说母凭子贵,那么外面的那个女人说什么也比你更能占据潇然的心。”她顿时觉得胸口沉闷。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她揪着自己的胸口,悲怆地问她。
“依我看……”惜儿寻思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
“惜儿,这些揪心的事就由姐姐自己解决吧。你现在燃眉之急是要好好等这个孩子出世。”她佯装轻松的说。自己的事情已经够让人焦心的了。绝不能再使别人替她操心了。
突然间听到她尖锐的“嗳哟”一声,只见她弯下腰来,不一会儿额角便汗涔涔的,脸色变得煞白。
“怎么了?”她忙道。
只见她捂着自己的腹部,延挨着坐在石凳子上,过了半晌说道:
“没事,他踢我呢。”
她将头睥睨花园中的那些百花:月季,凤仙花,木槿,串串红,美人蕉,各种花卉,攒足了劲竞相开放,烂如锦屏。
这时丫鬟把热沉沉的汤盅捧上来。扑鼻的香味,她将盅盖掀开来,将它推到惜儿的面前:
“趁热喝吧。”
只听到豁啷啷一声,她的手一阵刺痛。
惜儿面露难色,深深地抓着她的手。将那汤盅掀在地上,敲得粉碎。
“我的肚子好痛……”
她伏下身,将手贴在高高耸起的腹部,不停地呻吟起来。
“莫不是要生了吧。”她的手被她尖利的指甲划出一道血口子。她反手紧紧地握着惜儿的手。惜儿的面色如灰,紧紧捺着嘴唇。
接生婆来了,一盆盆的热水也打进来了。窗槅外明亮的阔天由明转灰,再由灰转暗。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过去了。惜儿的痛楚的声音一阵阵悲壮地传出来。站在门枢外子剑心如火焚,苔绿的竹栊掀了一次又一次,丫鬟穿梭般进进出出。
“怎么这么慢呢?”子剑扶着门框,却什么也张望不到。
慕儿也紧揪着自己的衣襟,听着惜儿一声声哭天喊地的呻吟声。
“我进去看看她吧。”她说道,旋即进到屋内。
惜儿披散着头发,面色如雪,满头大汗,她简直痛到不能自抑。她生生地抓住完颜夫人的手,哭着喊道:
“额娘,我快痛死了。”
完颜夫人命人给她含着参片。
“再用点劲,你使出劲来,孩子就快出来了。”
她呜咽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大喊道:“额娘,我真的好痛啊。救救我吧。”
完颜夫人双眼噙泪,只是握着她的手,拿过手巾替她揩汗。
森森的汗从她的额角淌下来,眼泪像溪一样,不断地流下来。
慕儿看到她的手上抓着自己揪夺下来的发丝,上前扣住她的手。
“惜儿,你看子剑还等着你,就快好了。姐姐跟额娘都在你身边,你别怕。”
惜儿觉得自己快要咽气了。剧烈的痛楚一波接着一波地袭来。她低吟着,将干裂的嘴唇咬得血沥沥的,滴在纯白的亵衣上,怵目惊心。
慕儿走了出来。
“怎么样了?”他问道。
慕儿轻轻地摇了摇头:“还没下来。接生婆说还要再等会。”
“等等等。”他一叠连声地喊起来,“已经等了十个时辰了。”他烦躁地一拳捶在柱子上。
慕儿自从他认识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焦灼。她看到他手背上渗出斑斑血渍,将手巾递于他。
“没事的。惜儿不会有事的。”
他将伤口摁在那素绫手巾上,忽闻房内传来一阵咕哇咕哇的啼哭声。那声音之高亢,砰砰地直捣耳膜。
“孩子出世了。”他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急不可耐地待要走进去,却被人挡在门口。
“我进去看一下吧。”慕儿见此,牵了牵裙袂。
浑身通红的婴儿被拎进红漆木面盆内洗濯。婴儿黏湿的头发,精雕细琢般的四肢,狭长的眼睛半眯半睁,嘴里咕呱咕呱地叫着。
“是个女儿。”完颜夫人将澡洗干净的婴儿用湖色锦绫包裹起来拥入怀中,将她捧到已经恹恹一息的惜儿身边。
惜儿已到乏到极点,四肢绵软,却仍半崛起身子,将孩子揽在怀里,眉宇间溢满着欣悦。
丫鬟们将屋子收拾完毕,皆一一退去。
子剑两步三脚地走向床榻。
“子剑。”惜儿欢快地叫起来,虽然倦极,声音喑哑。
“辛苦了。”子剑爱怜地捋去她脸上的湿重的碎发,将她们两母女紧箍在怀中。见此景,完颜夫人与慕儿便离开房,临走前慕儿看到他们俩的深情对望,想到自己,不由得心生悲怆。
“你看我们的孩子。”惜儿将怀中已经香甜酣睡的婴儿递与他看。
他像捧着一件易碎脆弱的瓷器,小心翼翼地将这睡梦中不时咂滋着小嘴的婴儿,怎么欢喜都不够似的抱在身上。
“你看她像你还是像我?”惜儿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子剑将她扶下去躺在那毡毯上,贴着寒浸浸的背竟觉得彻骨的凉。只是心里仍是被欢悦充斥着。
“像你比较美吧。”他的唇轻轻地在她额上吻了下。
“我看鼻子比较像你。”她听着,快活地说。这一生能嫁给自己所爱的男人,能给他生几个像他的孩子,此生足矣。
慕儿见到方凝蝶遥遥地走过来,绿缎子掐银线的短褂,白绫细摺裙子,袅袅婷婷地走来。待走近慕儿才发现,她褂子底下鼓起了一块。她顿时觉得手足冰冷。
方凝蝶已经是第二次见到慕儿了。她拘谨地向她福了安,露出胆怯的神情。
慕儿的目光落在她的腹部上。方凝蝶局促地抚着自己的肚子,不敢昂起头看她。慕儿微微一笑,脸上流露出凄婉的神色。
“几个月了?”她静默片刻,遂又开口问道。
“五……五个月……”她轻细的声音嗡嗡的,低如蚊蝇。头上的梅花琉璃钗底下坠着那一串五六颗纯白剔透的珍珠轻轻摇曳,时不时拂过她的蛾眉。她未施脂粉,脸却明媚得如同春天里的百花齐放。
她心里咯登一下。忽飘来一阵微风,只觉得透骨地侵肌。在这炎炎的伏天里,竟觉得彻骨的寒冷。
“你叫什么名字?”她轻淡地说,仰起的脸竟也如纸雪白。脸上涂着的胭脂似乎也消褪了。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方……凝……蝶。”她的头越垂越低,双手揉搓着褂子的下摆。
“王爷对你好不好?”她难以言喻的悲恸,竟促使她问出这样一句话。
“王爷?”方凝蝶抬起头,不解地睁大了双眸。她这种娇憨的纯真大抵是吸引潇然的其中之一吧。
“你跟了我们王爷这么久,居然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初雪嗤笑道。
“潇然……没有告诉过我啊。”她嗫嚅着又继续垂下头,拘束地说。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直呼我们王爷的名字!”初雪大怒。她真替慕儿不值。王爷爱过那么多女人,只有她家小姐最为出色,王爷却偏偏不爱。
方凝蝶吓得卟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腹部也隐隐作痛。
“请太太恕罪,凝蝶真的是不知啊。”
“请叫福晋。”初雪又大声地叱了一句。
慕儿止住她,上前扶起方凝蝶,微微锁着眉看着她。潇然到底爱这个名叫方凝蝶的女子吗?她跟他以往爱着的女人都不一样。即使不爱,也会爱她肚子里的孩子吧。方凝蝶跟他的孩子。她的眼睛微红地想道。孩子,同样的孩子,待遇却如此之大。
她撇开脸,收住了泪。
“你跟王爷是怎么认识的?”她清了清喉咙。
“我……我……我在锦花楼里认识他的。有一天……他来锦花楼里喝酒。后来我们就……”
她一半是出于惊慌,一半是出于忐忑。
“锦花楼。”她的脸色略正了一正,失态地道。锦花楼,那她……
连初雪听了也顿时变了脸色。
“不……不,福晋,我是卖艺不卖身的,我在锦花楼第一天接客,就遇到了王爷……”方凝蝶连连辩解。
“你……家里还有人吗?”她吁了口气。
“还有一个嫂子跟两个侄子侄女。”她怯生生地说道,不敢凝视着她。她低着眼睑,看着她的乳烟缎攒珠绣鞋。她的额角微微胀痛,鼻尖冒出细密的汗珠。
慕儿正欲说话,蓦然间只见方凝蝶的身子轻轻地晃了晃,接着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正在她要倒在地上的那一瞬间,横截里杀出个人影,简直是风一般的疾速,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如果她有什么事,我拿你拭问!”他啮着牙说道。他今日来看凝蝶,却没有料想到慕儿也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女人不知又要对凝蝶说些什么话来刺激她。
他将凝蝶横抱在房里,又急吼吼地叫人去请大夫。慕儿随后想去进房去探她,却被潇然挡在门外。
“你还不走?还在这里作什么!”他盛怒地说道。如果他的眼光能够化作利刃,她早已体无完肤了。
“我什么都没做过。”她道。急得眼泪也一迸出来了。
“还有什么你做不出来的!”他反诘她。
“原来你这么看我。”她大失所望。
“你自己的所作所为,要让别人怎么看你。”他走出门外,将门关上。
“难道我连知道事实真相的权利也没有了吗?”她落下泪道。
“你要知道真相就跟我来说。为何要找上门来?”
“你会跟我说实话吗?”她掩着嘴道。泪水从那眼眶里滚落下来。
“反正你不需要知道。我身为一个王爷,就算娶三妻四妾那又如何?”他将她一步步逼到墙角,面目狰狞地说。要不是将她娶进门,康一旋怎么会死?如果不是她去逼问冷燕秋,冷燕秋又怎么会割腕自杀?这一切都跟她脱不了干系。而现在方凝蝶怀着孩子,难道她又想从中作梗?
“她既然怀了你的孩子,你要娶她过门我无话可说。我不反对你纳妾,但是希望你不要瞒着我。我不想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只有我还被蒙在鼓里。”她将声音捺得低低的,哽咽地说。
“那是我的事。而且我告诉你,我可以爱上全天下的女人,就是不会爱上你。”他揿在她肩膀上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度。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朝她身上浇一桶凉浸浸的冷水。
她面如土灰,趔趄着后退,继而失声笑道:“你的爱对我来说微不足道,我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我只是捍卫我嫡福晋的名号。我不想被天下人耻笑!”
她铮铮地说着,将满腔里的悲痛吞咽下去。而挂在嘴边的笑却愈发地动人。
听了她这话,他不觉心中暗暗刺痛。他怒不可遏地按住她的脸,直至脸在他的手掌下变形扭曲。
“滚。”只一个字,便将她推入无尽的深渊里。
这天完颜夫人来府上看望她,顺便将上次发现的流云百福白玉佩交还给她。她吃了一惊,疑惑这枚玉佩怎么会流落在完颜府上。
见她神色仓惶,以为她在王爷府过得不顺遂的缘故,便关切地握着她的手肘,一触碰便寒彻侵骨。
“我听到外面的闲言碎语,慕儿,你告诉额娘,这不会是真的吧。”
“额娘。”她凄凄地叫了一声,面上去渐渐现出僵然的笑意,“外面的闲话怎么能听信呢。我跟王爷很好,您就放心吧。”
完颜夫人爱怜地抚着她的胳膊,这一扶便觉得硌手,她实是太瘦了。“慕儿,每次额娘问起你,你总是说很好很好,连半点委屈也不跟额娘透露。难道跟额娘说实话就这么难吗?你是幸福还是受委屈,额娘心里全都清楚。慕儿,你难道就打算这么一辈子跟王爷过下去吗?”
她听了完颜夫人这席话,泪差点要滚落下来。生她养她的娘还是最清楚她的个性了。额娘说的对,难道就这么不清不楚,既不像夫妻又不像仇人地过去吗?
“额娘。你别太担心我了。”她抹了抹略湿的眼角,吞声道。“我很好,你看惜儿最近生了孩子,我多高兴呀。惜儿的孩子啊白白胖胖的,再大的委屈瞧见了都跑得无影无踪了。”
完颜夫人听了,不由得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你这孩子,老是岔开话题。话说我也几天没有见到惜儿跟她的孩子了,我这就去他们府上瞧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