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惊落梧桐(四)
“小姐。”初雪见她熬得眼圈发乌,身子才稍稍开始复原,她却整日整日地守着他,端茶递水的。她真怕她的身子捱不住。
“下去吧。”她声音极低,却十分清晰。
众人只得退了下去。
屋子里显得极静。她拔去灯罩子,用剪子拨了拨灯芯,光顿时又亮了些。
“水,水。”他在床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辗转反侧。
她赶紧倒了杯水,凑到他唇边,他先是舐了舐杯沿,尔后便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喝了水以后,他顿时觉得全身畅快了些。他睁开了眼睛。
“一旋,你怎么来了?”他惊喜地说道。
慕儿抬起手背去探他的额头,烧终于退去了。她的嘴角浮上了一层如释重负的笑意。但是她屹立着,略带不解地看着他。
“一旋。”他揿住她的按在额头上的手,她一时没有提防,便倒在床上。
他伸出手指缓徐地抚摸着她的苍白的脸:“你能回来真好。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你知道燕秋吗?你一定要见见她,她有多像你,你知不知道。”
“王爷。”她被他攫取住双手,忍不住说道。
他探出一根手指按住她的唇,把自己的脸也贴伏上去,紧紧地箍着她。
“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他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尔后把自己的唇也贴上去。他的口中还残余着药汁的涩味。而她微白的嘴唇,似乎还带着隐隐芳香。
“一旋。”他呢喃着,一路吻下去。他的手从褂底摸上她柔软的身躯,她不禁颤栗地绷紧了身子。而他却隐隐笑着,三下两下便解除她的衣裳。
她很快只剩下胸前月白色的肚兜,面色极冷地按住他的手,犀利地盯着他。他的女人除了康一旋,大抵都是她的影子和替身。她不愿做康一旋。她只想做他的完颜慕儿。然而高烧刚退的他,头昏目胀,他的眼前见到的都是康一旋。
她开始挣扎起来,手足抵挡着他。
”一旋。”他顿住了,像孩子讨要甜果得不到大人的应允,而露出失望委屈的表情。他的头倚在她的胸前,“不要离开我。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丢下我。”
她咬着惨淡的嘴唇,听了他这一句,仿佛直楞楞地捅进心里去,这么一想便放弃了防卫。他像得到了默许一般,黏热地吻着她黑油青丝。手心极烫地抚在她裸裎的背部,她蜷缩起来。
青莲色帷幛轻飘飘地解脱了束缚,把这绮丽的一角拢在怀里。灯火陡的费劲地跳动了几下便灭了,只听得到那打更的梆子晃铛—晃铛地遥遥地传来。
“小姐,老夫人正在大厅里等着你呢。”她正一脸倦容地从他的房里走出来。而初雪却瞧见她衣衫不整的模样,赶紧扶她回房盥漱。
“额娘。”一见到完颜夫人,她满腹的委屈便化作泪水迸将出来。但见太妃在一旁,她又硬生生地挤回去。
“慕儿。”完颜夫人一大早就来到王爷府上。太妃盛情款待了她。而一见到慕儿,见她比以往更为孱弱消瘦的模样,她甚为心疼。
太妃看出了她们的心事,便摆手让她们回房深谈。
还未得及关上房门,完颜夫人便左看右瞧地打量她。
“慕儿,你的病情怎么样?”
“额娘不用担心慕儿的病,慕儿已经好多了。”她笑眯眯地说道。
”孩子……”完颜夫人小心翼翼地说,又不无担忧地去窥探她的脸色,生怕刺激到她。“你还年轻,将来还有许多机会生孩子。你可不能为了这个事而影响到自己的身体。额娘不在你身边,连个知暖知热的人都没有,你可得处处小心啊。”
“额娘多虑了。初雪不是会照顾我的么?”
“初雪毕竟是外人,哪比得上自己的额娘阿玛心疼自己的孩子呢。”完颜夫人眼瞅着慕儿的憔悴面容,巴不得立即带她回自己府上。
“王爷……还好吧。”那个叫冷燕秋的女人突然间身亡了。这对于潇然来说无啻是晴天霹雳。她担心因此慕儿会受到牵连。
“额娘,王爷好的很呢。”她道。
“那就好。”她深知自己的女儿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但此次见到她只不过身子单薄了点,精神还是较为神采奕奕的。她才舒展了紧锁的眉头。
在潇然的极力要求之下,大肆铺张地厚葬了冷燕秋。光阴如梭,转眼间已过数月。完颜府这天差人送来喜帖。子剑下月迎娶完颜惜儿。
慕儿怀里揣着喜帖,走回自己的房里。而潇然却端坐在房里,青天白日地喝起酒来。自从冷燕秋过世了之后,他终日与酒为伴,整个人颓败不堪。太妃劝也劝过,叱也叱过,都无成效。
“下个月初十,我妹妹成亲。”她把帖子轻轻地搁在桌子上,而潇然匆匆一扫视,却见费莫子剑的名字。他拿在手上,仔细地端视了下,果真如此,不由得鼻子哼地冷笑一声:
“想不到你的好哥哥也要成亲了。”
慕儿不理会他的话中夹枪带棒,兀自说:“那天你会来的吧。”她本是不抱有任何希望的。
却不料他哧笑道:“我当然会去。这么盛大的日子我怎么能不去呢。看看你的老相好求爱不成,退而求其次而娶了你的妹妹。”
原来他还在介意这件事。慕儿顿觉手足冰冷。
但是她为避免引起争执,还是选择默然不语。
很快就到了那天,慕儿一大早便赶往完颜府。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她的妹妹这么庄重的神情,眉宇间充满着悦然,颧骨上粉馥馥的红晕洒开去,一直抹到了眼角,清亮的眸子,略带着羞赧。
“惜儿,你今天真美。”她往她的发髻上别上一枝翡翠盘肠簪。
“姐姐。”她伏在慕儿的肩膀上,眼睛微红。她真是太幸福了,能够嫁给她自己喜欢的人。从小她就期盼着能嫁给他,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了。
“傻丫头,你都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了,还哭鼻子啊。”她抬起手中的巾帕揩了揩她温润的眼角。
这时完颜夫人也走了进来。
“额娘。”她哀哀地叫了一声,刚隐下去的泪水又凸显起来。
完颜夫人抱了抱女儿的头。她已不是第一次嫁女儿了。惜儿能够嫁给子剑,原是遂了她的心意的。而慕儿却是她心头挥之不去的愁云。
“你仔细哭花了你的妆。”完颜夫人爱怜地说道。
“额娘,我真不想离开你,我想永远陪着你。”她抱住她,左右摇晃又撒起娇来。
完颜夫人眼角深深的皱纹展开了,笑意萦绕爬上她的脸,依昔窥出年轻时的模样。
“你这丫头,又说胡话了不是。学学你姐姐。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也没有。”
她鼓起嘴,偎在她的怀里,耳坠微微熠着光。
鼓喧齐天,宾客盈门。
惜儿静静地端坐在喜床上,她双手交叠按在自己的膝上。坐在放置枣子、花生、桂圆、栗子的床上,磕磕绊绊地硌着她的腿,臀部。虽不舒服,但仍压制着,心里极为快活。头沉甸甸地被头面压得几乎抬不起头来。她垂着头,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自己喜服上的纹理。她的手在自己的膝上轻轻地微动着,借以打发这无聊的时光。
唿地门外响起欢快的夹杂的絮聒声。她连忙正了一正身子,方才拜堂的时候,她只见到他穿了一双黑色带有光泽的短靴,心里暗暗一喜。从今天起她就属于他的了。
门打开了,又极轻地阖上了。她微微抬起头,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走到她的面前,迟疑地顿住了,手轻轻地摁在她的喜帕上。她心里紧张极了,手心里几乎要捏出汗来。然而那个黑影又松了手,走到桌子前坐下了。
为什么会同意这门亲事?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笼统地觉得就是她了罢。成亲以前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多,而正式订了亲以后,他反倒不大往完颜府跑了。说是避讳,其实是他想要逃离吧。天意作人。他反而娶了她的妹妹。今天在席上见到她,只是人群中惊鸿一瞥,便见她清丽的脸庞。她仍然是那样的温雅斯文,像小鸟依人般依在潇然的身侧。听说冷燕秋死了。而潇然分明显得憔悴了些,方才在席上见他喝了不少酒……
他想着,陡的笑起来,今天是自己的成亲之日,却满脑子还在想着她。他蹉跎了几步,终还是上前。他捏着喜秤的手微微伸到她的喜帕底下,手一抖,那帕子就飘飘袅袅地落在了地上。惜儿的脸就整个呈现出来,不似她素日里的样子。他眼前一晃,慕儿的名字几乎要念出口,再定眼一看,终还是把这惹祸的两字吞了回去。
“惜儿。”好像这么多年以来,只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看待。如今变成了他的妻子,他的心里倒是扭怩起来,喊她的名字也不似往日那样顺口了。
她抬起头,下巴微微地抬起来,浓妆艳抹底下一双清亮的眼眸专注地盯着他看,脸颊上飞起红云。
喝过了合卺之后,他便背着她,低低地说了一句:“你先睡吧。我习惯了每晚看一会儿书才能入眠的。”
她按在喜服上的手顿时停住了,把头面解下来放在梳妆台上,乌油的黑丝如倾泄的瀑布散开来。
“睡吧。”他掣着灯,并没有转身看她,便一径走到那围屏的案头去,屋子顿时灰暗了不少。
她往那围屏后张望了下,只见他俯首手执着一卷书。她失望至极,解去了衣裳钻入被褥中。
潇然在席上喝了不少酒。
“你少喝点罢。”慕儿忍不住说道。见他面色绯红,喘着粗气,生怕被她爹娘见到。
潇然铁青着脸,又一仰脖咕碌咕碌地喝净了手上的酒。这样的情景又便他缅怀往事。早知会这样的触景伤情,他就不再来凑这样的热闹了。
“走吧。”他粗声粗气地说。
慕儿连忙拜别完颜夫人与笑愚,搀着他的胳膊走出来。
他死活不肯上轿,步履蹒跚。慕儿也只得陪他一同走着。
“康一旋。”他又胡诌起来。
慕儿瞄了他一眼,却被他大声地呵斥:“你有何不满?我连提到她们的名字都要得到你的准许吗?别以为你是我的福晋,我就要怕你。我告诉你,虽然她们的地位不如你,但是在我的心中她们同样重要。”
慕儿忍气吞声,不跟他争执。
这时遥遥地传来:“卖糖炒栗子,香甜的哟。”一声一声地传入耳朵。
“这个季节也有栗子。”他狐疑地咕哝一声。
“你上哪去?”见他往相反的地方走去,她忙跟上前。
“我要吃栗子。小时候额娘经常拿栗子给我吃。”这吃栗子的情景大抵勾起了他童年的一点温暖吧。
那个卖栗子的老婆婆带了一顶斗笠,宽阔的帽檐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来一包。”他立也立不稳了,东倒西歪地说道。
慕儿连忙把铜钱递给她。
那老婆婆抬起头上,右侧面颊上赫然有一道狰狞的疤痕,横贯她大半张脸。
慕儿大为震惊。那老婆婆连忙又垂下头去。
一天天过去了,而惜儿的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子剑每晚不到三更绝不上床就寝。惜儿手握着那一块白绫巾帕,底下绣着两只交头抱耳的鸳鸯。见子剑推门而入,她便惶乱地将白绫乱塞入枕头底下。
“为什么不点灯?”他大踏步地走进来,面带疑惑地问她。
没等她回答,便兀自地捻亮了灯。
“我看会书,你先睡。”他对着已躺在床上的她说道。
他刚把灯安置在案上,便听到呜咽呜咽的声音,在这极深的夜里,听的人毛骨悚然。他放下书,循声闻去,原来是从床那边传过来的。
他见她把自己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便动手掀开她蒙盖着头上的被子。忽见她一脸的泪痕狼籍,把被子的一角都浸得湿透。
“怎么了?”他手忙脚乱地去揩她的泪痕。她却用手一挡,圈住自己的嘴,抽抽嗒嗒地说不出话来。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她的泪水哗地一下涌出来。
“你怎么能这么想。”他顿住了手,吃惊地望着她。
“那你为什么每天三更半夜才睡,你就那么怕跟我睡在一起吗?”她泪眼模糊地说道,什么衿持,含蓄,礼节通通都抛之脑后。
“好吧,今天我就不看书了,来,不要再哭了。你哭得双眼通红,被下人们知道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她破涕为笑。
子剑吹灭了灯,心里却沉郁不堪的。每一步迈向床的脚步是那样的缓慢费劲。他解去外衣,钻进被褥里,同她肩并肩躺在一起。
“子剑。”她偎着他,轻轻地阖上眼,靠着他的感觉是这样的温暖。他的胳膊挨着她的胳膊,紧密地没有一丝缝隙。
他微微地缩了一缩,跟个陌生的人睡在一起,竟是如此的咸涩。
然而她敏感地觉出了,抬起眼皮,流露出怆然的神色。
他探过手臂,把她圈在怀里。发梢的幽香影影绰绰地冲入他的鼻尖。她却勾起了尖翘洁白的下巴。而他只是瞄了一眼以后,闭上了眼睛,犹疑地亲在她的唇间。仿佛一时之间她生出好多手跟脚,紧箍地透不过气来。她终是我的妻了。他这样想着,便啮着牙。
听着下人的禀报,镜子里倒映出慕儿瘦消的双颊,她的眼睑下略有点发乌,腮上一丝血色也没有,不由得往自己的脸上多搽了搽胭脂。
即刻她马不停蹄地叫人备轿前往锦花楼。
京城里最大的妓院。
很深很深的夜,只有锦花楼夜夜笙歌,喧攘不堪。她驻足在锦花楼的牌匾下。门口的老鸨挡住了她的去步。她只怒目一睁,发出极凌厉的目光。老鸨便不敢多加阻止,她深知这个雍荣华贵的妇人来头不小。
她终于见到他了。他一只手单执酒壶,一只手圈住一妖娆俏丽女子,红绫绡抹胸上露出一片白馥馥的冰肌,在昏黄色的灯火下白得剔透。那女子歪坐在他的膝上,不住地将那胸口往他身上凑,两手搂着他的脖子,嘻嘻笑着。把他们围在中央的还有四五个穿着清凉的烟花女子,不时发出燕语莺啼。而在一旁侍立的如智,双手捧着他的瓜皮小帽,偶时抬起头来,却看到她青了的脸,吓得俯在潇然耳边言语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