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晚晴寒(十三)
她伏贴在那窗台上,遥望着模糊不清的窗子,努力地睁大眼睛,明知看不见却仍执拗地凝视着。
她想着今日早上她伏在他的背上,他湿重的气息从头到脚把她包围住了。她回忆着不由得噗哧一声吃吃地笑起来。
“小姐,你在笑什么?”初雪一面铺着被褥,一面不禁地望向她的主子。她的主子自从嫁到王爷府来,也变得喜怒无常了。
“没什么。”她轻柔地答了一句。
这时对面的窗棱也被支起来。她原本恹恹然的精神为之一振,因为潇然手中擎着一只毛笔,便将头探出窗外。
他也发现了她,朝她笑了笑。她也笑起来,那笑容粲然的,纯真的。两个人傻傻地一直笑着。
站在他背后的冷燕秋正弯腰在面盆里掬水,她一抬身子便瞧见了他们俩的眉目传情。她一语不发,只是眼神锐利地朝她看过来。那眼神明显得充满着不悦与愠怒。
忽然间飒飒落下一阵急雨来,冷燕秋便走到窗台,复又将窗子阖上了。
“小姐,关上窗吧,下雨了。”初雪说着,并为她披上玄色莲花型云肩。
“初雪,我们去外面走走吧。”她道。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所幸不大。地面上都潮湿了。沿着白石甬路走着,初雪撑开茶青油纸伞,擎过她的头顶。伞面上那闻风起舞的红焰焰的梅花图案煞是动人。只是被这黑夜所隐没了。
雨渐渐停了,山内的回声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还有不知名的动物一声响似一声的哀怨叫声。两边的
“小姐,我们回去吧。”她听着这恐怖的声音,不由得胆战心惊起来。四面都是黑压压的大山,那凹凸不平的山石张牙舞爪,像是随时准备扑过来一样。乌鸦一面嘎嘎地叫着,一面又扑棱着翅膀掠过。沿途的密密的榆钱树叶子枝枝交影,在地上满是树影斑驳,阴森透骨。
远处时不时传来嗷嗷嗷的叫声,幽怨地传来。初雪往那黑鸦鸦的山内望去,远处黑夜掩映中有几对灼灼的眼睛,炯炯地盯着她们。原来她们已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寒山寺。
“小姐。”初雪颤声叫道。她不敢再往前走。山际的暗夜如来是如此的可怖。
“不要怕,没事的。”她握着她的手,软绵微冰,嘴角诡秘地笑着。
初雪一跟她对视,立即啊的一声尖叫起来。
慕儿的眼神流露出令人惊惧的神态。
“怎么了?”慕儿听到她的叫声不禁偏过头来。她的眼神又回复了以往的柔和。
“没……没事。”初雪哆嗦地说道。她觉得浑身的汗毛都悚然起来。
“回去吧。”只听到她淡然地一说。
初雪连忙如释重负地跟着她回房了。
这一夜初雪睡不踏实。
第二天又是个清厦旷朗的好天气。冷燕秋一早起来便闹着要让潇然带她上山游玩。慕儿因为怀孕的缘故,不方便出行,于是便也和太妃,李嬷嬷等人留在寺庙里,这是冷燕秋成亲以来,第一次潇然独自带着她游玩。他们走在山上,冷燕秋一边摘红彤彤的野果子,一边又采摘槐花树上皎洁的花朵。
“燕秋。”他看着她活泼的样子。这是在一旋身上看不到的。一旋总是一副雅淡娴静的样子。”我好像从来没有听你提过你家里的事情?”
燕秋双眸炯炯,一时闭口无言。
“家里闹了饥荒,早就死光了。”憋了半晌,她才迸出一句话。
他听着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便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道:
“不提了。今日我们出来,就要玩的快活。”
话音刚落,便轰隆隆雷声大作。
“哎呀,打雷了。”她吓得躲进他的怀里。
两人觅到了一处山洞栖身。这山洞一进去便传来一股霉味。
“在这里避一会儿吧。”她的头已经沾染了不少雨丝,他轻轻地用手拂去。
“好不容易出来一下,又遇到打雷天。”她鼓起嘴说道。她身上的月白缎袄上,雨滴溅在上面,便直溜溜地往下滚。
他脱下身上的斗篷盖在她的身上。
在她以往的十八年生涯里,她从来没有奢望过有人会爱着她。她家中姐妹五个,一个个都长得如花似玉。爹娘没有钱都把她们卖了给人家做媳妇。她不愿意就逃了出来,结果就被拐到这里,差点被送去锦花楼当妓女。幸好后来她遇到了潇然。他给了她要的一切。想到这里,她不禁地觉得心里暖丝丝的,倚躺在他的臂膀,头挨在他宽厚的肩膀上。
他的手沾了雨丝似的冰凉。抚在她被雨打湿的面上,凉嗖嗖的,有一种奇异的温暖。他轻轻地捋去她打湿了的一绺绺发丝,手指缠绕着她的青丝,磕磕绊绊的,一圈圈缠进他的心内。
“一旋,现在能跟你坐在这里,真好。”他的声音酥软的。
她霍地站起身来:
“王爷,你为什么总把我当作一旋,你的一旋已经死了,你看清楚,我是冷燕秋。你的燕秋啊。”她已经愈来愈不能忍耐他又把她当作一旋的替身。其实她已经慢慢地爱上了眼前的这个男人,但是她自己全然不知。
潇然诧异地望着她,张了张嘴,手伸向她。她却往后一躲,尽管洞口还是电闪雷鸣,她还是悲愤难捺地兀自跑了出去。
“燕秋。”他惊觉地跳了起来,冲向洞口。
雷声一阵又一阵地在她耳边炸着,她一面慌不择路地奔跑着,一面手掩着面抽噎着。她以为她只是喜欢荣华富贵,却没有料到他口口声声唤她一旋的时候,她的心竟像刀剐入似的隐隐作痛。
“燕秋。”他的声音不断地从耳畔边传来。泪水迷糊了她的双眼。她只听到一声惊叫,回头一看他竟然不见了。
在大雨滂沱中,她停下步伐,拚命地叫喊着。但是倾盆一般的大雨把她的叫声淹没了。
她心急如焚地不知喊了多久,直至声音嘶哑。她心力交瘁,一种绝望,悚惧,凄怆的心绪在心中冉冉升起。
“王爷,你在哪里?”
她泪水乱纷纷地落下。
这时听到一阵沉闷的声音:
“我在这里。”
她循声觅去,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所幸雨开始小了,稀稀拉拉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落着。
她发现有一个四五米深的陷阱,上面用枯枝桠乱草作为伪装,原是用来捕获山上猎物的。而潇然却屈身抱膝,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坐在坑底。他仰起头,疼痛难捺地看着她。
她四下里张望,找到一根碗口粗细的枯树干,表面上粗粝不堪。她握在手上往洞口伸进去。
“抓住啊。”
潇然试图站起来,他的左脚一踩到地上便钻心的疼。他翘着受了伤的腿,另一手抓住这根树干。他试了几次,都没法爬上来。而冷燕秋力单势薄,也无法将他拖拉上去。
“不行了。我没气力了。你找几个人来救我吧。”他努力了几次,终决定放弃,坐下来沮丧地说。
“不行,我不能丢下你。”她的双手被粗糙的树皮摩擦得鲜血淋漓。她紧紧捺着嘴唇,面颊上已分不清泪水,汗水还是雨水。
“燕秋,你回去告诉下他们吧,天就快黑了。我等你。”他的声音低沉悲郁。方才他追她出去的时候,不料一脚踩进这个陷阱里。他的腿大概快断了吧。他的手抚在受伤的腿上,一动不动的,如果稍一动弹,便剧烈地疼痛。
“那你要等着我啊。”她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无法把潇然救出来。于是掉头往山腰跑去。
当她一身脏兮黏湿地站在太妃的面前,因为寒冷而脸色雪白,冻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王爷呢。”太妃见她这般模样,心头便隐隐闪过不详的预兆。
“快去……救王爷,王爷掉到坑里去了……”她喘吁吁地说道。被雨丝打湿的发髻已经松散了,衣领,袖子,褂子,坎肩,沾湿的鞋子都滴滴嗒嗒地往下掉水。
“什么!”太妃大吃一惊,她连叱骂也没顾得上,便叫了人前往山顶。
“额娘,我也一同去吧。”当听闻这个消息,慕儿惊得魄飞魂散。当太妃设法前去营救,她义不容辞地表示要跟去。
太妃严峻的眼神睄了睄她一眼,顿然缓和。
“你不方便,还是留在这里吧。”
等他们一干人都出去了以后,只余下她跟初雪两人。
“初雪,快叫人准备好姜汤。”她想起方才刚下过大雨。想到潇然现在生死未卜,她的心内突突地乱颤。看着寺庙里的佛像,开始祈祷。
太妃许久未爬过山了,刚落过雨的山路泥泞不堪,当李嬷嬷劝她留守在原地,她执意不肯。李嬷嬷只得搀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头走去。
冷燕秋深知自己闯下大祸,心里惊怯极了。她把他们带到那个陷阱前面,看到潇然微阖着眼,脸色呈灰白色,已经恹恹一息了。
“快把王爷救出来。”太妃焦心地喊道。
几个男丁设法把潇然救了上来。
潇然一身水伏在其中一个最为强壮的男丁身上,李嬷嬷把随身携带的斗篷覆在他身上。他的身子在灰赭色的斗篷下微微颤抖。冷燕秋泪花四溅,她握住他冰冷的手,泣不成声。
路上太妃始终不发一言。一进了寺庙,便叫人把潇然抬到房间。慕儿早早地已经请了大夫,准备了姜汤。
大夫急匆匆地进了房间在为潇然诊断。
他们一干人候在大厅。
“妹妹,你先喝碗汤吧,当心受凉。”
她把一碗热气弥漫的姜汤摆放在她手上。热烘烘地烫着她的手,一股暖流四下里洒开来,捂热她的五脏六腑。她黏湿的衣服还紧紧匝贴在身上,极不舒服。
方才一言不发的太妃兀自走到她的面前,举起手倒扣在她的碗上,随即咬一咬牙,狠命地把碗搠在地上,碗豁啷啷地摔个粉碎,灰棕色的汤汁汩汩地流了一地。
“你还有脸喝汤?”
太妃盯着她的脸,勃然大怒,她的心内此刻忧心如焚。
她吓得卟通一声跪在地,边磕头边泪流不止:“太妃,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跑出去,王爷也不会为了追我而掉下陷阱……”
太妃听了她这么一说,愈加地怒不可遏,她弯下腰,对着匍匐在地上磕头不止的冷燕秋目露寒光。手上的玳瑁嵌珠宝花蝶护指勾起她的下巴。
“红颜祸水。”
她喃喃地说道。她的儿子为了这个康一旋,已经牺牲了太多了。真的康一旋已经死了,又来了一个以假乱真的冷燕秋。这样的女人到底还要祸害她儿子多久。
她抬起手,啪地一掌打在她的面上,护指的末梢尖锐地划过她俏丽的脸蛋。
她感到一阵麻麻的钝痛。手情不自禁地盖在面上,发现指间已沾染斑斑血渍。
“来人,把她给我关进柴房里,今日之内不准给饭吃。”
“额娘,额娘。”刚包扎好伤口的潇然连滚带爬地跪到她面前。
“你出来干什么?”太妃大惊。
他嘴唇发紫,体力不济,还发着低烧。他在房间里听到太妃要把她关进柴房里,不顾大夫的阻止,硬是闯了出去。
“额娘,是我自己掉进去的,不关燕秋的事。求你放过她吧。”他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
“你回去躺着吧,这件事不用你插手。”太妃心生不忍。
“额娘,如果额娘不肯放过她,也请把我一同跟燕秋关进柴房。”他的声音嗡嗡的,低到几乎听不见,却是异常地坚定。
“你……”太妃直瞪瞪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静默片刻,才激愤地说:“这个女人喂你吃了什么药?有你这么护着她吗?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连额娘的话都可以不听了吗?”
太妃说着说着,因路上略有些受寒,顿觉头晕目眩。
“额娘。”他仍伏在地上不起。
太妃声调悲壮地说:“罢了,罢了,都起来吧。”随即她叹息着由李嬷嬷扶着回房了。
“王爷。”冷燕秋泪涟涟地扶起潇然。
潇然紧紧箍着她,手贴在她面色肿破的脸上道:“没事了,没事了。”
慕儿在一旁看着,顿然觉得不甚自在起来。
太妃下令连夜回王府,刚到王府不久,太妃就感染了风寒卧病不起了。
冷燕秋替太妃亲自煎了药送过去。当她的脚步驻留在太妃房门前的时候,她的心砰砰作响。手摁在那雕花木门上,却似千斤坠附在手上,彷徨,蹉跎,畏惧种种迎面袭来。
房内隐隐传来太妃急促地咳嗽声。
“谁啊?”她看到门上的闪动的阴影。
她清了清嗓子:“太妃,送药来了。”
太妃只顾着咳,竟没有听出她的声音来,只是缓慢而又喑哑地说:
“进来吧。”
她把门轻轻地推开了,闪身走了进去,把药汤端到太妃的跟前,怯生生地叫了一句:
“太妃。”
太妃昂起头,眼尾的皱褶紧密地贴在细长的眼角,不施脂粉的脸上竟苍老得不似素日里的她。只是眼神仍然还保持着威严。一睃是她,不由地露出怒容。刚想责叱,却又大声地咳起来。
她连忙把汤碗放下,上前去揉太妃的胸口。
太妃一把推开她,揉着自己的胸脯子,面色绯红,半是咳半是喘:“你给我出去!”
她忍着泪,把药碗端到她面前。
太妃反手一拨,用力之大,竟使原先坐在榻上的身子,不由地歪躺下去。汁连碗带药地泼洒了一地,四处飞溅的药汁沾到她的手上,即刻刺刺麻麻地生疼起来。
“叫你滚没有听到吗?是不是要我三番五次地说,才听得懂。王爷吃你那套,我可不吃你这套把戏。”太妃咳得几乎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面带愠色。
“庶福晋,你还是先回避吧。”李嬷嬷上前一步,对她说道,半是推掇半是绝然。
冷燕秋步履迂缓地走到门边,含着泪又回头瞧了瞧太妃,才掩面走了。
一日,子剑上轩祺府上去。这是他出征凯旋以后第一次到完颜府。在后花园里,他看到惜儿坐在石桌子上发愣。
她穿了一件枣红色锦缎对褂子,外罩海绿羽缎掐牙背心,水蓝色裙子。一向在他眼里是小妹妹的惜儿,居然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娉婷少女。
“子剑哥哥。”一见是他,她欢快地叫起来。澄澈的双眸转盼流光,略带着点羞赧。自从子剑出征以后,她翘首盼望他早点回来。听闻他回来了,又屈于身份,不敢上他府里去探望他。只得每日候在后花园里了。这日复一日的等待,终将他候了来。